她一边分心想着些琐事,一边又留神太后太妃一行人。
太后太妃慢慢地走到了许蕴灵附近。行进间这两位主子并未出声,可随着她们的接近,重重的威压感仿佛泰山压顶。上一回给太后请安,许蕴灵站得远没有什么感觉,但这一回她像是迎面撞上了一堵无形的气墙,不禁让她心头一重。
她下意识放轻了呼吸。
时间仿佛被拉长,在这漫长的等待里,许蕴灵所有的注意力全在太后太妃身上。以至于太后来到她跟前时,她敏锐的察觉到太后迈步的间隔似乎拉长了几秒……以及,似乎有谁的目光看了过来……
许蕴灵心脏重重一跳。。
太后和太妃陆续上座,周太后看着大厅里年轻貌美的小姑娘们,抬了抬手,声音不轻不重道:“免礼,都起来入席吧。”
“谢太后。”
众人入席。太后不说话,大家依旧端端正正坐着。
周太后居高临下,肃容庄重。身为穆文帝的生母,周太后的面相看起来其实很年轻。但她身为皇后多年,穆文帝登基后,她又成了太后,久居深宫的日子,让她眉宇间多了几分沧桑和冷肃。
周太后朝下缓慢地扫视了一圈,和善道,“今日只是一场寻常宴席,比不得正式宫宴。大家不必拘束。”
太后一开口,沉重的气氛有所缓解,各位贵女紧绷的神情稍稍松懈,但举手投足间依旧谨慎。毕竟她们是在太后和太妃面前,不敢行踏差错半分。
“善德,吩咐下去,开宴吧。”太后吩咐一旁的太监。
太监领命,传话后厨将菜肴呈进来。
一道道精致的菜肴陆陆续续端进大殿,大家依旧没有动筷。周太后端坐高位,不动声色打量厅中众位贵女,尤其对坐在前头的几位,她着重多看了两眼。
许蕴灵自从太后和太妃坐在上面后便一直心神不宁。她心里记挂着方才太后来时的不易察觉的停顿和凝视。
如果她没有意会错,今年圣上十四,再过三个月,新年伊始,皇帝便十五了,是到纳妃的年纪了。可偏偏皇帝对纳妃没有什么动静,太后今日此举是她心急了,想提前替皇帝物色各位大臣家中的尚龄女子。
许蕴灵盯着案几上甜点,头一回生出种才出狼窝,又入虎口的无力荒谬感。
她可不要被选进宫当妃子。
别的贵女有心让太后注意到自己,而许蕴灵始终微微低垂着脑袋安静非常,给人一种卑微怯懦的感觉。
许蕴纯看了她一眼,暗中嗤笑一声。暗骂许蕴灵是只纸老虎,就敢在她面前耍横,到了真正的上位者面前,还不是屁都不敢放一个。
许蕴纯瞥了眼上座的太后,心底的一个念头越来越清晰。
大殿里依旧很安静,太后侧旁的太妃看了眼,笑着开口,“好了,大家就不要拘着了。太后娘娘已经发话,大家随意些,就当是场小聚会。”
太妃看了眼太后的神情,目光投向下面前排的几位年轻女子,笑说:“我与太后久居宫中,平日里也没个年轻的姑娘说话,这回圣上开恩,允许各府的小姐随行。你们呐,有空就来陪我和太后多说说话。太后娘娘,你说是不是?”
周太后颔首:“太妃说的是。”说着,周太后目光慈祥地看着右前方第一个位置的年轻女子,语气格外柔和,“绮儿,你若有空就多来宫中陪陪哀家,和哀家说说话。”
被点名的女子面容清丽,她温婉地笑了笑,点头应道:“侄女晓得的。侄女也十分惦记太后娘娘。”
周太后微笑:“好孩子。”
周太后面对周绮神情柔和了不少,下面有进宫心思的贵女们眸光一变,各种目光暗暗投在了周绮的身上。
许蕴灵忍不住也看了眼。
“啧,果然家世好便有优势。”许蕴灵的身旁有人暗暗嘟囔了一句,“办什么宫宴,既然是周家人直接抬进宫得了。”
许蕴灵:“……”
这般大逆不道大胆言论,即便是许蕴灵,也不敢当着这样的场合说出来。不知是哪位英雄姑娘。
她下意识地回头,目光和身旁的人撞了个正着,那人冷不防自己的话被人听到,有些许的尴尬和慌乱,但她很快冷静下来,瞪了一眼许蕴灵,理直气壮道:“你刚才什么都没听见!”
“……”许蕴灵没说话,她一时被这位姑娘的打扮震撼到了。
眼前的姑娘着一袭粉色的衣裳,裙摆绣了一圈粉色蝴蝶,头戴粉丝钗子,耳坠粉色耳环,从头道脚一身粉,颜色鲜亮。这一身粉色下来,看着竟不觉得艳俗,反倒衬得她一张小脸显得白皙粉嫩。
许蕴灵叹为观止。
“不许看!”那姑娘瞧许蕴灵一直盯着她看,有些气恼,傲娇的冷哼了一声,挪挪屁股坐正了姿势,仿佛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
这一小插曲倒是缓解了许蕴灵的紧张和担忧,她回头望了一眼上座的人,明白那人是周太后的侄女,周绮。
“喂,你别看了。”边上的小姑娘见许蕴灵对她没有恶意,而且一直盯着周绮看,忍不住主动探过头来,她想了想,好意提醒,“周绮是太后的侄女,太后娘娘有意让她当下任皇后,你没机会的,周家人很不讲道理的,你要是想进宫,我劝你三思啊。”
许蕴灵没吭声,只静静地看着她。
小姑娘的眼睛又黑又圆又亮,此时她有些好奇地打量许蕴灵:“你怎么不生气?我在别人面前这么说,她们都要笑话我一次。也不知道笑个什么劲?喂,你叫什么名字?”
许蕴灵想了想,说:“许蕴灵。”
哪知她话一落下,原本没什么表情的小姑娘顿时又睁大了眼睛,吃惊地看着她:“原来你就是那位喜——”
但她的话没有说完,门口传来太监的两声高呼:
“圣上驾到——”
“摄政王到——”
第59章 【59】 ·
太监一声高呼, 大殿里骤然鸦雀无声。
许蕴灵犹自在“摄政王”三个字里愣神,周遭的贵女们听到皇帝来了,赶忙起身恭迎。许蕴灵转向门口的目光和赵长渊交错, 明黄的颜色自眼角一晃,她匆忙回神, 跟着众人一起行礼, 喊了三声万岁。
穆文帝走了进来,迈上大殿。
太后看到亲儿子,威严的面容终于松动露出了笑:“圣上来了啊。”
穆文帝免了太后和太妃行礼,年轻的面容因为要彰显帝王的稳重而神情绷紧, 青涩且故作老成:“太后和太妃不必多礼, 请起。”
太后唇角挂着笑意, 一边应着皇帝的话,一边欣慰皇帝明白了自己的心意,知道要广纳后宫, 肯抽空来瞧一眼。也不枉她苦口婆心劝说了好几天, 还有为举办宫宴费一番苦心。
然而周太后的笑容没维持两下,她一抬头,就看到了皇帝身后, 拾阶而上慢步走近的摄政王。周太后那点微露的笑容刹那间僵在了脸上。
台阶上的人身姿挺拔修长, 面容清俊朗逸, 抬手投足间尽显天潢贵胄尊贵之相。他不过也就二十出头的年纪,却有着与年龄不符的成熟内敛和冷肃,尤其经过战场的历练,官场沉浮的几年, 愈发显得深藏不露和高深莫测。
周太后眼看他一步步走近,心头一阵发紧。
同为皇室出身, 她身边的皇帝与赵长渊一比,无论身材气质还是容貌,都是赵长渊更甚一筹,以至于衬得皇帝更像是偷穿了龙袍的小孩……
周太后心中一凛,强压忽然涌上来的恐慌,皮笑肉不笑地看着赵长渊,淡声打了个招呼:“王爷也来了啊。”
赵长渊面色如常地应了声,在皇帝坐下后,自然地在边侧的椅子上落座,端起茶盅,用茶盖撇了撇浮在水面上的茶叶沫,优雅地喝水。
饶是面对过许多次赵长渊的冷淡回应,周太后依旧不能习惯,她神情略微不自然,用力握了下扶手。待心绪平复,周太后又觑了眼赵长渊,暗忖这摄政王跟来莫不是有什么别的心思。
“母后。”正巧穆文帝侧目看过来,状似随意地提起,“劳烦您和太妃操持这场宫宴,替朕招待各位大臣的亲眷,随行的各位小姐可是都来齐了?”
“都在这儿了。”周太后见皇帝主动开口,微露笑意,“自古秋狝都是男子的事,圣上在前头同百官为祭祀而操持,我们妇道人家不会打猎,但举办宫宴这等小事还是能为圣上分忧一二。”
“母后操心了。”穆文帝颔首,目光在下面贵女中逡巡一圈,像是在找什么人。
周太后本就有意将自个儿侄女嫁给皇帝,见皇帝未有反感之意,动了点心思,指了周绮靠近说话,借拉近距离的机会好让皇帝眼熟自己亲侄女。
“圣上,您还记得绮儿吗,打小的时候经常进宫来陪哀家聊天解闷,您小时候和她在宫里一起玩过呢。几年没见,这孩子出落的越发|漂亮了。”
周太后笑意盈盈地暗示。一边的周绮微垂着头,在太后说话的间隙忍不住抬眼飞快地掠了一眼皇帝。看到眼前皇帝年轻俊朗的侧脸,周绮秀美的脸庞上浮现淡淡的红晕,眼中有着女儿家的羞赧。
周太后的用意穆文帝心如明镜,他顺势淡淡地扫了周绮一眼,不含任何情意,笑说:“原来是周绮表姐。都说侄女像姑母,周绮表姐相貌这般出色,想来是有母后的功劳。”
周太后让穆文帝哄得高兴:“哪有哀家什么功劳,是绮儿自个争气,才学品貌样样出类拔萃,好叫哀家也跟着沾点光。只是啊……”周太后停顿了须臾,蓦地叹了口气,“眼看绮儿年岁渐长,却始终一个人。哀家是她的姑母,忍不住要操心一把。要知道哀家在这个年纪已经嫁给了先皇……”
周太后说着往穆文帝看过去,话中的深意人人都能听明白。周太后是想把自个儿侄女嫁给皇帝为妃了。萧太妃与太后关系交好,自然清楚太后的意图,跟着恍然道:“绮儿如今也有十六了吧,倒是与陛下年岁相当。”
周太后和萧太妃一唱一和,周琦已经在一旁害羞的耳根连着脖颈红成了一片,头都不好意思抬一下。穆文帝视线一晃而过,眉目间一丝厌烦转瞬即逝,他再清楚不过周太后打得算盘了。只是周绮的终身大事,他另有安排。
穆文帝揣着明白装糊涂,没有顺着太后的心意回答,反而积极道:“母后如此操心表姐的婚事,让朕倒是想到了一个人。”
皇帝不按常理出牌,周太后等人一怔。
不等她们反应,穆文帝已经高高兴兴地把头扭向另一边,盯着赵长渊认真说:“皇叔,朕记得您尚未成家吧。老宁王在世时总惦记着您的婚姻大事,与先皇讨论过好几回。朕幼时听老王爷赞赏过表姐品行端正,才情横溢。如今瞧着,老王爷的话倒是不错。您府里空了多年,是时候该多个体己人照顾……”
小皇帝的算盘拨得叮当响。赵长渊虽是他的皇叔,但另一个身份是当今权势显赫的摄政王。两人同出一脉,穆文帝却每天在自己的皇叔会不会造反的猜疑中担心受怕。
他试图削藩,但自他亲政以来,一提削藩就会引起各方势力的蠢蠢欲动,就连朝堂每天都吵得像菜市场,而赵长渊始终岿然不动。这让他越来越不敢动赵长渊,却也越来越忌惮他。
与其强势削藩激化和摄政王的矛盾,不如借周家与赵长渊连成姻亲,降低他的戒心,好在将来徐徐图之,彻底瓦解赵长渊的权力。
穆文帝眼里精光一闪,看向赵长渊的目光不自觉带了点得意和算计。
这边穆文帝为自己想的主意沾沾自喜,另一头的周太后听到穆文帝竟然直言要把自家亲侄女往宁王府里塞,整个人都震惊了。
绮儿是要嫁给皇帝为妃的,说不定将来有一天能变成皇后,成为周家的靠山。要是现在把绮儿指婚给赵长渊,那周家以后怎么办?赵长渊可不是好说话的主,铁血狠硬的手腕谁不清楚,说六亲不认都是客气的,绮儿嫁给他焉能有好日子过,这不明摆着将周家往火坑里推么?
皇帝这主意绝对不行!
周太后当即就要阻止皇帝:“皇上,王爷与绮儿年纪差得……”
穆文帝截下周太后的话,不容置喙地说:“朕觉得挺合适的。”
“我觉得不合适。”
皇帝话落,赵长渊旋即出声,拒绝的果断干脆。他垂落的视线往上一撩,直直对上穆文帝。
穆文帝倏然噤声。
赵长渊的目光静若深渊,穆文帝仅与他对视了眼,心里突了突,没来由得一阵心慌,下意识要别开头去。
不待他有动作,赵长渊复又落了目光,不再看穆文帝。他放下杯盏,语气淡淡,不似方才那般决断和凛然,“圣上费心了。臣的终身大事臣自有主张。反倒圣上与臣不同,臣的事可缓一缓,但圣上乃国之根本,后宫和子嗣问题又事关江山社稷,圣上不可不放在心上。”
说着,赵长渊扫过周太后一旁满脸苍白的周绮,颔首认可说:“臣觉得太后眼光不错,她身边的姑娘就挺好,适合皇上。”
周太后愣住,显然意外赵长渊在后宫的事情上居然和她站在一条线上。
一旁穆文帝却是愤懑难平,放在外边的手不禁缩进了衣袖。赵长渊这是意识到他的图谋了,驳了他的面子不说,甚至不客气地把话题抛了回来,还振振有辞,借着太后的心思,倒逼得穆文帝该广纳后宫,不然显得皇帝轻率不懂事。
穆文帝又气又怒,但又不敢朝赵长渊发火,以至于故作老成的面容上露出了几分不自然的僵硬。
他突然之间就想到,郑多斌前些日子在他跟前不经意透露的话:身为摄政王的赵长渊破天荒格外中意总督许康辉的女儿,似有求娶的意思。
再看此时摄政王想也不想的拒绝,这些天一直团聚在皇帝心头的焦虑和愤怒猛然发酵,瞬间铺天盖席卷至全身,激得他太阳穴一阵阵的跳。
朝中上下谁人不知许康辉是皇帝的亲信,不管赵长渊是否出于真心,光看他接近许康辉的女儿,就足以让人猜忌——摄政王是否起了别的念头。
穆文帝百转千回,理智告诉他要沉住气,不能在赵长渊这只老狐狸面前泄露半分情绪,可感情上,他始终无法咽下一口恶气。身为帝王,他在赵长渊面前仿佛永远低他一等,这叫皇帝的他怎么能甘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