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喝的茶果然没有白费,令她精神得过了头,帐子外的蜡烛不太亮了,光线慢慢地暗了下来,适应了黑暗,顾宁睁着水润的大眼睛,看着帐子发呆。
到了半夜里,萧夙忽然起身,掀开被子走了出去,他拿起桌上的茶壶倒了一杯茶,正要饮下,忽然响起了一个轻柔悦耳的声音。
“那个茶是凉的。”
萧夙顿了一下,侧过头直直地看去,就见顾宁裹着被子坐了起来,眼巴巴地瞅着他。
即使屋内昏暗,顾宁也能感觉到那道落在自己身上的视线。她实在睡不着,见他下床饮水,终于找到了嘘寒问暖的好机会,白天她说不出口,借着夜色便也装了一次贤妻,只是点明了茶凉,听在人耳中又好像是在关心对方,如此细心又体贴,顾宁都忍不住想为自己鼓掌。
可惜萧夙不领情,转过头去连饮了三杯凉茶,才重新躺下,都不稀得搭理她。
顾宁撇了撇嘴,他可真不好伺候。
第87章
翌日, 萧夙身边的两个大丫鬟文雁和文思把东西送了过来,一溜人进进出出搬了好一会儿才搬完,都快没地下脚了。
居然比她的东西还多, 还说什么给他留一半柜子, 留一半够他使的么,顾宁端起茶杯,抿了口茶缓神。
“世子妃, 世子的日常之物皆在这里了,世子说您看着办即可。”
文雁和文思交代清楚后带着人退了出去。
玛瑙看这二人容貌姣好、身姿曼妙, 丝毫不比她和珊瑚差,她便暗暗留了心,她们是在世子身边伺候,也不知是否已被收用过,昨日跟珊瑚说的那些话,让她想了大半夜, 今日又见着文雁、文思二人, 更觉前途渺茫, 不提有个天仙似的世子妃在那摆着, 即便有机会也是近水楼台先得月。
玛瑙之前想着,她和珊瑚也是世子妃的陪嫁丫鬟, 论起亲疏, 虽比不得珍珠, 但也比其他人近些, 若是世子妃有孕或是身体不适无法伺候世子,这时候不就用得着她们了么,总比把人推出去便宜了外人好,但是昨晚她站在世子妃身后, 世子爷看都没看她一眼,一下让她清醒了许多,即便是将来得了机会,不能让男人有几分怜惜,那还不是用过就扔,到时候可就两头都讨不了好了。
珊瑚拉了拉玛瑙的袖子,这个时候愣什么神,没听到世子妃的吩咐么。
顾宁命人把东西打开,她倒要看看都是些什么东西,她走过去挨着瞧,这边是日常的衣物,那边是鞋袜,发冠玉带、玉佩香囊等物全都摆放得整整齐齐的,连薰衣的香料也给她送来了,果真是对她委以重任,生怕她没事做。
抬了抬手,顾宁吩咐道:“快收拾着吧,别在这儿摆着了。”
珍珠等丫鬟迟疑地看向顾宁,世子的东西该怎么收拾,还得问一下世子妃的意思。
几双眼睛看着她,顾宁做不成甩手掌柜了,只好领着人往里间里走。
“把我的衣裳收到一边,中间隔一下,再把世子的衣物放进去。”必须要隔开,她和他薰衣的香料不一样,她可不想自己的衣裳沾上他的味儿。
顾宁看着珍珠几人将萧夙的衣物往里放,她走过去,摸了摸那衣物上的绣纹,又拿起一件衣袍正着反着瞧了几眼,绣工好,衣料好,裁剪得也好,她将衣袍放了回去,打算给哥哥也做上一件。
东西不少,一股脑儿堆到屋子里,显得逼仄杂乱,她只叫人取了一部分,把剩余的东西都搬到了耳房,随用随取就是了。
顾宁往内室扫了一圈,表面看起来没什么变化,若是细心些,又会发现处处都不一样,好像到处是他的痕迹。
衣架上搭着他的衣袍,另一边则是她换下来的一件大红罗衫,因为是新婚,这两日天天都是穿红,这颜色鲜亮明艳又有些刺眼,让顾宁想起那晚她也是穿了这么一件薄衫子,被蹭了一身水,皱巴巴地贴在身上洇成了深红。
疾走几步,顾宁扯下罗衫,卷成一团快速地塞进了柜子。
晚间,萧夙回来,睃巡了一眼,含笑道:“辛苦世子妃了。”
顾宁自然要贤良淑德地来一句,“都是分内之事,何谈辛苦。”
他要真觉得她辛苦,就不会把事往她身上推,这话顾宁是不会说的,一来这点儿事算不得什么,她不过是动动嘴皮子,自有人按着她的意思整理妥当,所以她还真不好意思承认这份辛苦,二来这也的确是她这个世子妃的分内之事,人家肯给她嫡妻的位置,不管他是怎么想的,对方有所付出,她也得有点表示,不能光吃闲饭不干事。
事理顾宁都明白,但落到实处,又全然不是那么回事,要不怎么说是“知易行难”呢,能做到知行合一的都是圣人,绝非她这等凡夫俗子可以达到的境界。
萧夙的视线在她身上转了转,轻笑了一声。
顾宁的耳朵动了一下,她自问这话虽然没多讨喜,但也是中规中矩,他这笑是何意,是好还是不好,直叫人费解。
晚上萧夙没再让她饮茶,自个倚在榻上,饮着清茶看书,衣袍下一双长腿斜搭着,把她的位置都占了,留出那么一点空,她要是坐过去,腿都要贴着他的腿了。
顾宁睇了他一眼,说实话是有点来气,但这种小事又没法计较,她转身坐到了梳妆台前。
没叫珍珠几个伺候,自己抬手将发饰一件件取下,素手轻抬,红袖垂腕,缎子似的乌发披于肩上,顾宁拿着梳子细细梳理,心想着以后她也拿几本书搁到内室里,省得这种时候无事可做。
顾宁的动作极慢又极为认真,一下又一下,消磨了大半时光。
各自洗漱之后,萧夙仍是独自睡去,他这态度叫顾宁如同踩在云彩里一般没着没落的,生怕一脚踩空。
一日如此两日如此,再过三四日仍是如此,顾宁起初还绷着弦,后来就逐渐松懈了,枉费她一次次地做准备,原来他根本没这心思。她心里也是疑惑,晚上睡不着的时候就会拿出来想想,想他是不是因为她在那事上惹他不悦了,但依着他平时的样子也不像是恼了她。她百思不得其解,又不能直接问他,要让她问他为什么不跟她行周公之礼,她还不如一头撞死得了。
话说回来,眼下的状态倒让顾宁挺舒适的,日子忽然归于了宁静,即使在永安侯府的时候她也没什么事,但那种清闲能磨得人发疯,她不停地忧虑焦灼,担心哪一日她忽然就被一顶小轿抬了出去,连点水花都溅不起来,后来跟萧夙成婚,除去最初的忐忑,陈王府的日子却让顾宁生出几分尘埃落定的安适。
凭着这一点,顾宁对萧夙是有几分感激的,至少他对她伸出了手,虽然一开始她并不想接受甚至是抗拒抵触,气得要死的时候也曾冒出过,谁都可以,唯独萧夙不行的念头,气归气,冷静之后,不还是乖乖嫁了。如今的日子,她不能昧着良心说不好,因此她愿意学着做一个贤惠的妻子。
天气一日日转凉,眼看就要入冬,花园里银杏树的叶子被深秋的风染成了金黄。
顾宁发现了一件事,萧夙有时候会在半夜里起身喝茶,还得要凉茶,之前她就提醒过他,但他不听她的。
大半夜喝茶不好,又是放凉的茶,既伤脾胃又影响睡眠,顾宁弄不懂他这个习惯是怎么养成的,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习惯,这个她管不着,她考虑的是怎么从这事上体现出她的贤良来,一次的失败不足以打击到她,顾宁裹着被子开始琢磨了起来。
这天夜里,顾宁在浴室待了半天才出来,萧夙已经睡下了,这几日皆是如此,起初他还等她出来,后来见她慢吞吞的一待就是大半天,他也不跟她耗着,径自睡去了。
顾宁瞅了瞅他,轻轻地提起茶壶,搁到了床头边上,她看了又看,很是满意,虽然不知道他今晚会不会想喝茶,但她每晚都备着,总有用得上的一天,也不用他当晚就发现,过段时间再发现,方能体现她的诚意。
“还不上来。”
萧夙突然出声,把顾宁吓了一跳,动作极轻地上了床。
她一进来帐子里就弥漫开淡淡的暖香,萧夙撩起墨玉般的眼眸,瞥了她一眼,缓缓道:“身上抹什么了这么香?”
顾宁正要躺下,轻声回道:“用了一点香膏。”
见他不再说什么,顾宁就躺了下去,她在被子底下悄悄地抬起手闻了闻,这香膏哪有什么香味,他是狗鼻子不成,如此想着,她还是决定换一种香膏用。
夜色渐深。
顾宁听身边有了响动,她头一次做这事居然就给碰着了,竖起了耳朵,多了几分期待。她做好事向来都是要求回报的,不求别的只要他记她个好,以后能和睦相处就行。
萧夙看了看床头上的茶壶,又往帐子里瞥了一眼,“顾宁。”
“嗯?”顾宁轻柔地应了一声。
静了几息。
他坐在床边,身影朦胧,淡声问道:“你晚上不睡觉么?”
怎么是问这个,顾宁准备好的说辞用不上了,有些失望,她抿了一下唇回道:“不是很困。”
他问完她睡不睡觉竟然没别的话了,顾宁等了许久都等不到他再开口,他给她的这个反应不太对,她气闷地想着,他平时不是挺会琢磨的么,怎么这次就看不出来了。
顾宁觉得他呆笨,不能体会其意,萧夙却觉得她的心思偏得离谱,榆木脑袋不开窍。
双方各自歇下不题。
隔日,苏嬷嬷来见顾宁,说要赶制冬衣,又带了裁缝来给她量体。
世子的大婚其实是有些仓促了,谁都没想到世子会突然带人回来成婚,一接到消息府里上上下下的人都为大婚忙碌了起来,紧赶慢赶才布置得差不多。
忙完了大婚的事,天气冷了下来,苏嬷嬷没有顾宁的尺寸,这才赶紧叫裁缝来量体。
第88章
顾宁不敢怠慢了苏嬷嬷, 寒暄了几句,听苏嬷嬷说明来意,她轻声细语道:“让嬷嬷费心了。”
大婚那会儿, 她整个人都恍恍惚惚的, 虽然看出苏嬷嬷地位不低,但也没多想,就像杜氏身边的宋妈妈, 那也是很受主子的器重,说是左膀右臂也不为过, 侯府里的庶出小姐见了她都要笑脸相迎,因此顾宁猜测这苏嬷嬷跟侯府的宋妈妈是差不多的地位。后来得知王府是由周侧妃和苏嬷嬷共同主持中馈,她这才知道自己还是小瞧了苏嬷嬷,就凭主持中馈这一点,差距一下就拉开了。
苏嬷嬷看着顾宁,笑道:“世子妃快别说这样的话, 这叫什么费心, 都是老奴应做的。按说前几日就该来, 拖到了今日已经是老奴的过错了, 世子妃不要怪罪才好。”
顾宁怎么会怪罪,她闲着是闲着, 但又不是没长眼睛, 大婚之后尚有很多琐事要处理, 来往宾客的迎送, 贺礼清点入库,账目上各种支出明细的整理,还有从京都跟回来的这些侍从婢仆的安排,一桩桩一件件, 顾宁虽不当家,但也知其辛苦,苏嬷嬷一忙完手头上的事,就来关心起她的衣食住行,可真是有心了。
顾宁想起那时因为自己的小心思而对苏嬷嬷有所迁怒,脸上便有了些热意,此时被苏嬷嬷以慈爱的目光看着,叫她愈发难以招架。
苏嬷嬷道:“世子妃,先让人给您量一下尺寸吧?”
顾宁应了一声,走进内室量体。
苏嬷嬷见顾宁一截纤腰如杨柳轻摆,衬得那玉臀分外浑圆,这世子妃看着是纤细袅娜,该有肉的地方倒是一样不少,可比那些为了纤体瘦成皮包骨的小姐们好多了,苏嬷嬷脸上的笑容又深了几分,她就知道世子的眼光高,挑了这样一个美人回来,该是合他心意了,瞧世子妃这身段定然是好生养的,两个人都还年轻,蜜里调油地过段日子,她盼了许久的喜事也就不远了。
正沉浸在喜悦中,苏嬷嬷的视线一瞟,忽然看到了搁在榻上的针线笸箩,里面放着针线布料,还有做了一半的鞋底,一看就是给男子做的,应是打算做一双靴子。
顾宁配合着量完尺寸,转头看到苏嬷嬷在看她做的靴子,她以前跟人学过,但那时候手里没劲儿,光是纳鞋底就把她难住了,说起来这还是她头一次正了八经地做,做了好几天了,连个鞋底都没做完,她赶紧走过去。
刚想把那针线笸箩拿走,就听苏嬷嬷笑道:“世子妃这是给世子做的吧。”
顾宁愣了一下,她还真没想过,他的衣袍鞋子还不够多么,用得着她做么,瞧瞧人家的穿戴就知道多讲究了,她这难登大雅之堂的粗陋手艺,还是不要献丑了。
顾宁的语噎落在苏嬷嬷眼中就成了羞涩的默认,除了给世子,还能给谁呢,世子妃是脸皮薄,羞得不肯承认。
见顾宁对萧夙如此关怀备至,苏嬷嬷也是高兴,但她往针线笸箩里看了会儿,忍不住拿起鞋底用手比了一下,说道:“这大小好像不太对啊。”
顾宁心道能对上就怪了。
苏嬷嬷把鞋底放到笸箩里,笑道:“世子妃有所不知,咱们这世子啊,从小就挑剔,偏偏他还不想让人知道他挑剔,有什么不合他心意的地方,他也不说,就叫人一头雾水地猜去。阿弥陀佛,你说他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明明白白告诉人家不就行了,谁能知道他心里想什么,又不是他肚子里的蛔虫,哪能条条件件都恰到好处。”
可不是嘛,顾宁深以为然,一双秋水明眸亮晶晶地瞅着苏嬷嬷,巴不得她再多说一些,这知根知底的人都这样说,可见他有多难伺候。
顾宁虽然没央着苏嬷嬷继续说,但苏嬷嬷被顾宁眼巴巴地瞅着,心就跟着软了,想说点什么做点什么让她高兴。
世子妃才刚及笄,说到底还是个小姑娘,爱听个趣,苏嬷嬷也愿意把世子的事讲给她听。
顾宁颇有兴致,听得津津有味,但是苏嬷嬷毕竟是向着萧夙,绕来绕去还是在夸他,她可不想听他是如何聪颖,自小又是如何出众,被苏嬷嬷这么一说,别的小孩还只会哇哇大哭的时候,他就能诵书了,这不是成精了么。
想到这儿,顾宁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苏嬷嬷疑惑地看了过来,顾宁忍着笑,赞了一句,“世子果然不凡。”
“也有让人操碎心的时候,当初王妃……”苏嬷嬷的话音顿住。
顾宁抬了一下眼。
苏嬷嬷不再继续谈下去了,反倒拿起笸箩里的鞋底,对顾宁说道:“世子妃要想给世子做鞋,我就叫人把鞋样给世子妃送来,还有样式和绣纹,世子妃好有个比照。旁人做的,世子或许会不喜欢,世子妃做的,世子万没有不喜欢的道理。”
一顶高帽给她戴下来,顾宁都不好意思说她没有给萧夙做鞋的打算。
苏嬷嬷离开后,顾宁以手支颐看着窗外,为何一提到逝去的王妃,苏嬷嬷就闭口不谈了,好像很忌讳的样子,那一瞬间的表情绝对不是因为斯人已逝的感伤,而是像触及到禁忌一般慌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