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门外的情景,萧译的唇角牵了一下。
……
夜幕降临,江畔停泊了数艘客舟,明月当空,杨柳扶风,江上亮着点点渔火。
萧译登上了一艘客舟,走进舱内,一眼便看到了那个袅娜的身影,他顿了顿,缓步向她走去。
顾宁看了他一眼,毫不在意地移开了目光,没有惊慌失措,没有诧异惧怕,宛如一潭不起波澜的澄净湖水。
桌上的饭菜没有动过的痕迹,萧译看着她说道:“饭菜不合口味?”
顾宁没有答话,萧译坐到她对面,沉默了片刻,他忽然说道:“是我救了你。”
所以她不该这样忽视他。
顾宁终于把目光转向他,“你会送我回去么?”
萧译看了她好一会儿,弯起了唇,温和地说道:“世子妃已经在那场大火中丧生,尸体都找到了,你还回去做什么?”
顾宁不再言语,她想知道的,都从他这几句话中得到了答案,那场大火虽不是他让人放的,但他却借着这场火做了不少事,连尸体都有了,真是安排得周到。
萧译不满她对他的漠视,微蹙着眉头,“你也对萧夙这般冷漠么?”
顾宁弯起眉眼,笑意不达眼底,“当然不会,他是我的夫君啊,我怎能对他冷漠,可殿下您是我的什么人?你毁去我的身份,还要囚禁我的人,像个盗贼一样把我困在这里,如此卑劣,我该怎么对您呢?”
到底是曾经相处过,不说有多了解,但对方的一些脾气秉性还是有几分认识,顾宁轻易地将萧译激怒,他一把攥住顾宁的手,盯着她的眼睛,缓缓说道:“偷来的也好,抢来的也罢,你现在是我的,我想对你如何就对你如何。”
顾宁看着被他抓紧的手,恍惚想起上辈子,那时候可不就是他想如何就如何么,她要是有骨气些,早就一头撞死了,但她贪生怕死,就只能顺从,她还惦记着哥哥的消息,直到听他说出哥哥的死讯,便也觉得活着没趣了。
萧译看着她宛如明珠生晕的脸庞,呼吸微微急促,颤着手抚了上去,慢慢向她顷过身,“你真美。”
“别碰我!”顾宁眉头紧锁,用力地挣开他,拔下头上的簪子抵着细弱的玉颈,冷冷地看着向他。
正在两人僵持不下之时,响起了两下“咚咚”声。
萧译看了顾宁一眼,起身走了出去。
……
椿萱堂里一片愁云惨淡。
周素心给郑老夫人揉按着头上的穴位,郑老夫人头晕脑胀,一站起来就晕眩,她躺在床上,长长地叹了口气,“这叫什么事啊,府里这么多年都没走过水,偏巧那晚就出了事。夙哥儿这媳妇性子古怪得很,女子的贞静淑婉她是一点都没占到,那晚只怕是她一时想不开。”
“不会这样的,世子妃怎么会自己放火。”周素心没敢再去看,府里的下人路过那里也都避着走,那个场景太可怕了,此时想起,当晚的大火仿佛历历在目,要不是及时阻止了火势蔓延,烧毁的就不止那一个院子了。
“仙姑说她身上带着邪气,她的所作所为当然跟常人不一样!”郑老夫人忽然激动地直起身子,额边的筋脉凸起,眼睛睁得大大的,“她这是想跟我作对,那个女人不安好心!”
周素心赶紧附和道:“老祖宗说得是,您先躺下,别着急。”
她忧心忡忡地看着郑老夫人,老祖宗的心事她猜到一些,现在夙哥哥不在府里,出了这样大的事,他要是回来了,这事该怎么交代,虽然是个意外,但要是不把世子妃锁在里面就不会发生这种惨事。也难怪老祖宗反应这么大,她最疼爱夙哥哥,这是怕夙哥哥因此与她分心啊。
周素心这会儿倒希望萧夙不要这么快回来,等那边院子收拾出来,看起来也就不那么触目惊心了。
可惜事与愿违,第二日傍晚周素心正将药碗端给郑老夫人,忽然有丫鬟进来通禀说世子回府了。
萧夙进府后直奔内院,站在烧成废墟的院子前,有种魂魄脱离身体的虚幻。
大火之后没有人往这边来,只有三个丫鬟守在旁边,珍珠看到萧夙出现在这里,她撑起身子踉踉跄跄地跪了过去,紧紧地抓着萧夙的衣袍,眼睛通红地乞求道:“求世子为我家小姐做主啊,我家小姐、我家小姐好生生的人就这样没了,都是被那些人害的,那晚把我们都赶了出去,就留下小姐一个人在院子里,遇到了事也没人帮她,她该多害怕啊……”
珍珠忍不住哽咽地哭了起来,“小姐的命怎么这样苦。”
珊瑚和玛瑙也跪了过去,哭声连成一片。
萧夙望着烧毁的院子,所有的意识变得模糊,仿佛又回到了十几年前,他站在母亲的灵堂中,耳边哭嚎不断。
余拙从后面追了上来,见此景象也是吓了一跳。
良久后,萧夙闭了闭眼,按下胸中翻涌的血气,声音艰涩地开口说道:“把赵立叫来。”
赵立是主子留在府上的人,余拙得了命令立马去了前院,边走边擦了把汗。
“你们把事情说一下。”萧夙的声音有种诡异的平静,像风一样轻,又像冰一样冷。
珍珠哭得泣不成声,珊瑚仰头说道:“那晚突然有几个婆子闯了进来,二话不说就往屋里贴黄符,说是老夫人让她们来驱邪,贴完符后,让人把我们都拉走了,还把院门锁了起来,结果到了半夜就起了火,世子妃也没救出来。”
“小姐啊!她还那么年轻!”珍珠攥着自己的衣襟,泪水模糊了双眼,玛瑙和珊瑚跟着一块哭了起来。
萧夙一言不发地站在焦黑的土地上,面无表情,周身冰冷。
将赵立找来后,余拙站到了萧夙身后,忽然发现主子攥起的手中渗出了鲜血,他看了一眼,就赶紧低下了头,心头不由得发颤。
郑老夫人等到天黑也没等到萧夙来椿萱堂,便让周素心扶着她走了出去。
“夙哥儿,天都黑了怎么还在这儿站着?”
郑老夫人心疼地看着他。
萧夙没有回头,也没有开口,一直在看着那片废墟。
郑老夫人猜不透他在想什么,只觉得心里沉甸甸的,“夙哥儿……”
“外祖母为什么不喜欢阿宁?她是我的妻子,外祖母能对我关怀备至,为什么不能对她好一点?”
郑老夫人张了张嘴,“是、是她命不好。”
萧夙眸光锐利地看了过去,郑老夫人被他如此看着,好像掉进了冰窟窿一样,这孩子何曾这样看过她。
周素心扶着郑老夫人头都不敢抬。
郑老夫人按着心口,颤声说道:“夙哥儿你怨我?你怎么能怨我?那个女人身上有邪气,她克你啊,我是为了你好才想让仙姑净化她身上的邪气,谁成想会出这样的事,女人生得太美命就薄啊,她没这个福气。”
萧夙看着郑老夫人,扯了扯嘴角冷声道:“外祖母口中的命薄无福之人是不是也包括我娘?”
第122章
郑老夫人突然失了声, 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抓着周素心的手控制不住地颤抖,人老了之后就越爱回忆从前的事, 但有些事她从来不去想, 甚至不想听到别人提起。
她这辈子一共有四个孩子,老大聪颖,老二稳重, 老三良善,但她最疼的还是她的小女儿, 嫣儿从小就生得玉雪可爱,整日里跟着哥哥们去读书,小小的人不吵不闹,就爱捧着比她脸还大的书本看得津津有味。
不是她偏疼嫣儿,而是她招人疼,听话又懂事, 那年她染了风寒, 躺在床上休息, 一觉醒来就看到嫣儿趴在床边, 她睁着大眼睛软软地问她娘有没有好点,把她的心都喊化了。
看着嫣儿从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女娃长成一个才貌俱佳的妙龄少女, 她的心里满是骄傲, 再没有比她的嫣儿更出挑的姑娘了。后来嫣儿嫁了人, 陈王爱重她, 身边只有一个不受宠的侍妾,自娶了嫣儿后便没有再纳别的女人,把嫣儿如珠如宝地捧着,很快嫣儿有了身孕, 生下了王府的世子,一切都无比顺遂,让所有人艳羡不已。
可正因这般顺遂,当嫣儿的死讯传来时,郑老夫人才更加难以接受,她一刻不停地去了平州,连嫣儿最后一面也没见到,只看到一口棺材停在灵堂中,边上还站着年纪尚小的外孙,他孤零零地站在最边上,没有流一滴泪,郑老夫人被巨大的悲伤压得喘不上气,又怨这个孩子心狠,嫣儿那样疼爱他,他却连哭都哭不出来。
那几日来吊唁的人很多,郑老夫人什么都没记住,唯独记住了一句女人生得太美命就薄的话,她当时恨不得扇那人一巴掌,但不知怎么的,这句话就像在她的脑海中生根发芽了一般挥之不去。
夙哥儿那媳妇,她第一眼看到就生厌,瞬间勾起了她的隐痛,尽管如此,她也没想要害她,她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夙哥儿,不能让女人克他。
郑老夫人愈发肯定了起来,她没有做错,谁也没料到会发生这场大火,出了这样的意外不是恰巧证明那女人的命薄无福么。
自己一番苦心却让夙哥儿怨上了她,郑老夫人眼中湿润,“夙哥儿,那女人怎么能跟你娘比,好姑娘多的是,别伤了自己的身子。”
萧夙看着一截烧毁的焦木,声音清凉而悠长,“外祖母,是您在伤我。”
郑老夫人怔忡了片刻,正要说些什么,忽然听到几个护卫将一个人押了过来,她定睛一看,当即睁大了双眼,震惊地道:“夙哥儿你怎么把仙姑绑来了,这是对仙姑不敬啊,你快点让人把仙姑放了!”
萧夙看向那个此时被捆住身子堵住嘴的仙姑,对身边的人吩咐道:“来人,送老夫人回屋。”
“夙哥儿!”郑老夫人不敢置信地望着他,周素心胆怯地抬了抬眼。
两个护卫恭敬地把人请走。
萧夙让人松开了慧玄的嘴,眼中一片冷凝,“谁让你上门来驱邪的?”
慧玄仰起头,“贫道只是据实而言,没啊――”
话还没说完,只听空中传来一声清亮的响声,随即劲风扫过脸颊,一道鞭子甩到了脸上,瞬间皮开肉绽,剧烈的疼痛让慧玄叫嚷起来,疼得想捂脸,胳膊却被紧紧地捆绑着。
萧夙慢悠悠地收回手,微蹙着眉头,已是极为不耐。
鼻尖闻到了血腥味,慧玄脸色苍白,冷汗直冒,浑身发抖地看了一眼他手中的马鞭,不断地往后挪动。
“不要让我问第二遍。”
慧玄抖如筛糠,对上那双黑沉的眼睛,结巴地说道:“我我说,是有人让我这样说的,那人给了一大笔银子当定金,让我把世子妃带到净慈观,事成之后还会给出重金。”
净慈观明面上是清净的道观,私底下却做着暗娼的生意,因为能出入各家内宅,也做些牵线搭桥的活儿,虽然这次是个世子妃,身份尊贵了些,但只要把人带到了净慈观,把迷香一点事情也就成了,即使有所察觉,也不会声张出去,这可是事关清白,哪个女子会到处嚷嚷。
再说那人既然敢对世子妃下手,又知道世子不在府上,这身份也不能低了,天塌下来有高个顶着,砸不到她们身上。
慧玄万万没想到,这把火会烧到自己身上。
“是什么人?”
冰冷的声音从头顶传来,慧玄压低了头,声音发颤,“不知道。”
剧痛再次袭来,慧玄滚在地上尖叫道:“我真的不知道,是个灰衣小厮来传的话。”
萧夙神色冰冷,将滴血的马鞭扔给余拙,垂眸沉思起来。
锡华那边不断传来消息,不过短短几日,情况已经愈演愈烈,萧证还没来得及为错失美人而感叹惋惜,就被卷入了让人焦头烂额的麻烦里。
一整夜没睡,萧证灌了一口浓茶,勉强提了提精神,罗芳同派去的官兵居然被一群刁民给打退了,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已经没法收场,就看到时候这个责任由谁担了,此时抽身还不算晚,不能再耽搁下去,他来这里是来征粮的,灾民造反之事还是留给罗芳同处理。
“明日就走,广陵是不能久留了。”萧证忽地站起了身。
萧译抬头看去,迟疑道:“会不会太仓促,粮食还没有征到一半。”
“再待下去也征不来了!”到现在还没看清情况,粮食征不起来有什么要紧,牵扯上民变造反那才脱不开身,萧证轻蔑地看了他一眼,也不多做解释,直接以命令的口吻开了口,“我们现在就去码头,清点一下粮船上的粮食,明日就离开广陵。”多一日他也不想待了。
萧译没有反驳,端起茶盏以作掩饰,是该早日离开,距离远了时间久了,什么痕迹都消散了。
二人走出厅堂,萧译忽然瞥见一个随侍站在石阶下,他故意走慢了几步,那个随侍凑到萧译身边将昨夜发生的事迅速说了一下。
萧译的瞳孔微微一缩。
随侍低下了头,事情发生得太突然,他们也没想到那女子会突然跳江,深更半夜的,四处都乌漆嘛黑,他们赶紧下去捞人却什么也没捞到,若是会水性,大概是逃走了,若是不会水,说不定是被江水冲走了,他们一直找到天亮都没见到人。
“还不快走?”萧证扭头喊了一声。
……
顾宁换了一身衣裳,做男子打扮,坐在船头,遥遥地望着那艘客舟,江面的风吹动着她脸颊边的碎发,带来轻微的痒意。
身后传来脚步声,顾寒坐到她的身边,想了一下,还是将心中的疑惑问了出来,“阿宁,你如此费尽心思地离开他,是他对你不好?”
顾寒其实不太理解她的做法,要是不想留在萧夙身边,他直接带她走就是了,何必要绕这么一大圈,中间的几次险情,让他几次忍不住想出手,但都被她制止了。
顾宁张了张嘴,说不出来萧夙对她好不好,似乎是好的,又似乎是不好的,但他对她算是用心的,这一点她不会否定,可要说这份用心占了多少,她就不敢厚着脸皮了。
男女情爱只是闲暇之余的调剂,顾宁早就没了少女的憧憬,萧夙的心里也装了太多的事,要是维持着表面的融洽,也不是不能相处下去,但终究是隔着千山万水。
直到再次见到江心月,顾宁又开始彻夜难眠,狠毒的念头不断地冒出来,她看着睡在她身边的萧夙,她想她大概还是恨他的,也许是迁怒,也许是因为他曾经的羞辱。
她甚至恶毒地想着,他去死一次,只要他死一次,她就不会再恨他了,那样她就能跟他好好地过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