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谬过后又是一阵苍白的茫然。
事已至此,是不可能再低下头去要出藻丹了,可毒素还在不停侵入四肢百骸。
除了出藻丹……
“难不成还能去赤海找那大魔头要解药不成?”
阿云的声音犹在耳畔。
江雪深忽然想到了什么,从怀中摸出一粒小骰子,说是骰子,倒没有数字,只在其中的白面上深深嵌下红豆粒大小的点。
这是她离开赤海时,在那魔尊呆过的地方捡到的,或许便是他掉的。
据闻,那个魔尊慕朝的鲜血可医百病,解百毒。
不知道这种随身物磨成粉喝下去能不能有点功效呢。
想完,江雪深抿了抿嘴,觉得自己实在异想天开,捏起骰子,又放入怀中。
雨下得更大了些,雷声彻耳。
窗棂大敞着,风雨灌入屋内,终于将垂死挣扎的烛火扑灭。
江雪深在昏暗的屋子里又坐了许久,直到五脏庙开始叫嚣,她便知道,今日的饭点又无人来喊她。
明明是江家的嫡长女,待遇却可能不如府邸一个受宠的奴仆。
父亲在时尚且两面三刀,父亲去镇守死地后,江家由叔父代掌,他们便愈发地明目张胆了。
族里的那群长辈也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权当不知。
毕竟,仙门世家看中血脉,她只是一个母不详的私生女。
五岁以前她都是被寄养在和孝村的,回到江府后父亲对她便一直很冷淡,起先她还不明白,父亲没有妻子也没有其他孩子,为何不爱她。
直到这些年拼拼凑凑到身世,才知晓了原因。
原来她的母亲是妓院里的清倌,与父亲不过是场酒后的出格,没想到便有了她,可惜生下没多久,便撒手人寰。
父亲原本的婚约对象应当是堂妹的母亲,她的叔母邓蔼晴,这遭事情后,叔母便再不能接受父亲,转而嫁给了叔父。
或许这就是叔母讨厌她,父亲冷漠待她的原因吧。
但……也不能不给饭吃吧。
江雪深扁了扁嘴,阿云也没有来,她好饿哦。
又坐了一会儿,她执了把青竹伞,往饭厅的方向走去。
偏院离饭厅有些远。
江雪深经过百步湖的时候风雨忽然肆虐起来,将前路掩得模模糊糊。
她抬起伞沿,想换条路走时,视线蓦然一顿。
只见烟雨迷蒙的湖中央不知何时架了座木牢,中间居然关了一个孩子!
雨下得愈发瓢泼,湖水猛涨,眼看那孩子的头就要被淹没,江雪深想都没有想,扔下伞便扑入湖中朝他游去。
过路的丫鬟一声惊叫呼之欲出,不懂大小姐为何突然疯了似的扑入湖中,难道是……因为被退婚想不开了?!
-
赤海。
空荡的会堂,升起几簇火炬,照亮三面青墙。
墙上黑蛇的图腾几乎要破墙而出,獠牙森森吓人。
黑蛇的双眼像是重涂了墨汁,瞳孔微微放大,弥漫着死亡的气息,猩红的血舌如火光一般,仿佛要吞噬掉整个房间。
已过三月,屋里却像是三九严寒之中用冰堆垒而成,连地缝里都透着寒气。
王顺静静站在一边,冻得头皮发麻。
他与其他修道堕魔或天生沾邪的同僚不同,是个不折不扣的凡人。
做了小半辈子富商的他特别贪生怕死,想要追求永生,又完全没有修道的灵根,便凭借着溜须拍马的本领混进了魔道。
过得也算风生水起,他对自己能屈能伸溜须拍马的本领引以为豪。
直到现在,他才发现人外有人。
魔尊与大护法已经站在窗边半个时辰了。
直到刚刚魔尊终于慵懒地开口道:“今日的雪落得格外大。”
雪?什么雪?王顺踮着脚尖瞪大眼睛看了许久也只看到肆虐的春雨啊!
然后他听到大护法赞同道:“是啊,与十六年前那场雪一般大。”
所以到底哪里有雪了?!
什么叫拍马屁的最高境界,这就是了,指鹿为马,见雨硬说雪,王顺甘拜下风。
魔尊点了点头,声音陡然愉悦起来:“雪下这么大,便把水牢里那群废物杀了吧。”
“老奴领命。”大护法很快便离去。
下雪与杀人有什么必然的联系吗?
王顺出了一身冷汗。
他做凡人时便听说了赤海的魔尊大人慕朝。
他是死地之境滋生出来的万恶之灵,是天生地养的邪魔,手下血债无数,杀人不问因果,坏得直白又蛮狠,这世间没有不畏惧他的。
据悉,有一次在千灯镇,一个醉酒的散修因为左手执剑这种荒谬的理由,便被他当场碎成尸片,满地血污中,慕朝竟能挑着灯笼懒懒笑道:“替天行道。”
谁是天,谁是道?
任谁听到都会觉得讽刺地要命,却无人敢指摘。
王顺越想越心慌,深怕魔尊大人突然说一句:“下雪了,把王顺也杀了吧。”
但魔尊再未开口,只是盯着窗外若有所思。
王顺壮着胆子往他的视线看了一眼,却只能看到赤海边界处的一颗磐石。
他忽然就记起了前几日的事情。
那两位江家的小姐误闯了赤海,原本他以为是必死无疑的,往年误闯的人不是被扒皮抽筋,便是被割舌断喉,哪能这么简单离去啊。
也是在那颗磐石边,他甚至已经感受到魔尊狂躁的杀意,结果在得知了对方的名字后,那股杀意便陡然褪去,连那位脸上已经尸僵的大护法也闪过了片刻的错愕。
所以其实……魔尊大人也不是完全不近美色的吧?
就是不知道他看中了江家哪位千金。
“王顺。”冰冷的声音蓦地落在耳畔。
王顺惊了一下,立刻收回遐思:“属下在。”
“转过去。”慕朝淡淡道。
王顺不明就里地照做,然后被一脚踹在了地上,脑门磕在地面,很快见了血,他慌乱地擦掉血迹,脑袋嗡嗡作响,便听慕朝的声音从上方传来:“表情太蠢。”
王顺忍着痛跪在地上,胡乱地点了点头,心中一片骇然,一时分不清到底是魔尊能听到心声还是真的只是觉得他蠢。
再抬头看去时,魔尊已经越过他朝外走去。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抓起伞追了上去。
紫竹骨的伞面在头顶缓缓绽开。
慕朝走到磐石边,这里空无一人,连株荒草也无。
“你刚刚看到雪地里有人吗?”
王顺愣了一下,有些紧张,他当然没看到什么人,而且现在分明就是在下雨啊,魔尊的戏瘾还没有过吗。
所以他现在该说看到了还是没看到啊。
慕朝却没有等他的回答,若有所思地看着磐石。
方才他分明看到了有人伏在地面,靠近时却忽然消失。
他眯了眯眼,刚要离去,便看到光秃秃的地面,不知何时多了一颗骰子,赤红的点像红豆似的扎眼。
他低头去捡,指尖尚未碰到,眼前蓦然陷入黑暗,只来得及听到王顺的惊呼。
“魔尊大人!”
第3章 互换
铜镜中映照出一张清丽绝俗的面容,眉黛青颦,正是嫣然含笑的年纪,此时却微微抿着薄唇,神色清冷,眼尾似乎洇着一抹若有似无的嘲讽。
不管怎么看,这也是一张女人的脸。
铜镜晃了晃,碎在地上。
屋内唯一的灯火灭了,慕朝坐在昏暗光线下,微微低垂着眼睫,看不出喜怒。
他不过低头捡个东西,睁开眼便来到这里。
耳边是呜咽的哭声:
“呜呜呜,大小姐,你怎的如此想不开糟践自己……”
“你要是走了,奴婢可怎么办……”
“奴婢去求求顾公子,或许顾公子只是一时在气头上,口不择言,气消了就好了呜呜呜……”
像哭丧似的,令人心烦。
慕朝不耐地抬起眼皮:“闭嘴。”
声音还是轻轻糯糯的,却莫名夹了一股寒气。阿云一声啜泣梗在喉咙里,吐也不是,咽也不对,最后尴尬地化成了一个冷嗝。
慕朝收回视线,放到了虚握的手上,眯了眯眼。
这是一双纤细白皙的手,柔弱无骨,隐约能看到绀青色的脉络,脆弱得仿佛一触及碎。
这脆弱的手上此刻遍布着几道刺目的鞭痕,不止如此,他稍微动一下,便会牵扯到浑身上下大大小小细细碎碎的伤口。
他又抬眸打量了一下房间:破瓦朽梁,外边的雨浇得有多大,屋顶的水漏得就有多欢。屋里一股子久未打扫的霉味,桌子上甚至积起了浅浅的灰尘,被打湿后黏驼在一起,看着分外腌臜。
啧。
没有一处令人满意的。
慕朝站起身,走了几步,浑身软绵绵的,像团棉花似的,提不起劲。吸了一口气,大步走向院子。
阿云幽咽着追了出去,便看到自家大小姐站在院落中央,单手微抬,不知在做什么动作。
大雨渐收,庭院里的青苔沾着春雨微微反光。
阿云眼前一晃,便见大小姐抬手的瞬间,天上的乌云瞬间凝聚成一团,狂风骤起,她不由屏住了呼吸。
狂风裹住大小姐,然后……
然后,下一秒风便停了。
不知是不是错觉,大小姐的背影僵了一下。
空气一时阒静。
阿云边打嗝边猜想大小姐的举动,莫非因为被退婚打击太大,精神失常了?
乌云渐渐散开,慕朝放下手,蹙了蹙眉,修道人士连飞都飞不起来?
随即又反应过来,这具身体中了水毒,想来是毒性所致。
嘁。
没用的废物。
好心放了她也是这般无用,不如一了百了。
阿云眼看着大小姐冷着脸往院外走去,深怕她想不开自戕,急急忙忙跟了上去。
“大小姐,你要去做什么?”
慕朝头也不回:“杀人。”
阿云松了口气:“哦,不是自杀就好……等等!啊???”
江家府邸看起来雕梁画栋,实则弯弯绕绕,九曲十八弯,一点实用性也没有。
慕朝沿着廊道,过了好几个拱门,也没找到出府的大门,反而阴差阳错地来到了饭厅。
刚想离开,便听到了厅里传来毫不遮掩的谈话声:
“那江雪深有哪点比得上我们文薏?修为灵力样貌人品,原本顾家那门亲事我就觉得江雪深配不上,现下可好了,被退了婚,丢的还是我们江家的脸啊……”
“居然还做出了以死相逼的荒唐事,江家的祖训都吃狗肚子里去了……”
“祖母,娘,别说了。姐姐也是太难过了。”
“文薏,你啊,就是太善良了……”
慕朝收回离去的步伐,径直走了进去,谈话声戛然而止。
见到他,所有人的脸色都不怎么好看。
片刻后,坐在上位的老妪率先开口,抬高了音调:“不知礼数,连请安都不会了?还是不把长辈看在眼里了?”
随后边上的妇人喝了一口羹,慢悠悠道:“或许刚从水里被捞出来,神志还不清吧,老夫人别气坏了身子。”
她用餐时体态摆得很正,微微扬起的下颌将脸上的淡淡皱纹掩得朦胧,可以看出,年轻时候必定是个花颜月貌的美人。
只可惜,声音又尖又高,充满刻薄。
慕朝扫了她们一眼,最后视线落在右侧的中年男子身上,江家目前的代宗主,江岳。
曾经为了在他手下活命,屁滚尿流地学狗叫,如今倒是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样:“怎么?祖母和叔母的话没听到?”
慕朝没理他,视线又转了一圈。
席上坐了五个人。除了方才讲话的三个聒噪的家伙,还有一个少年,从头到尾低着头吃饭,另一个便是……
“姐姐,我们还以为你落了水没心情用饭,打算一会儿给你专门做几个菜送去呢。”江文薏扶着桌沿站起身,一脸热切,“既然你来了,便一起用餐吧。”
慕朝瞥了一眼已经吃得差不多的残羹剩菜。
用什么餐?该空都空了。
啧。
他眯了眯眼,转身离去。
邓蔼晴把女儿拉回位置,装不在意地抬眸瞥了一眼慕朝的背影,嗤笑道:“也不知是来做什么的,平白坏了好心情。”
话音刚落,却见刚刚分明已经快走到门槛边的人,又周而复返,慢悠悠地走回了桌边。
“怎么?”邓蔼晴挑眉看他,却见平日里柔柔糯糯的江雪深双手撑到了桌沿,半阖着眼帘,凉凉地盯着她。
她被这针扎似的眼神盯得有些不自在,便见他忽然恶劣地笑了一下。
邓蔼晴一愣,还来不及反应,只见桌布一晃,汤汁瞬间扑面而来,锅碗瓢盆碎了满地。
“啊!”
众人尖叫了一声,衣服上沾满了残羹腥汤。
事情发生的太突然,阿云躲在门边看完全程,忍不住在心中惊叹,大小姐今天怎的如此威武?看来退婚的打击真的很大啊……
慕朝掀完桌子,听着满耳的尖叫咒骂,烦躁的心情忽然平复很多,勾了勾唇角,往外走去。
从始至终,没有搭理过他们半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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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雪深似乎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境里是望不到尽头的冰天雪地。她被人紧紧揽在怀中,只露出一双黑漉漉的眼睛新奇地打量着那人落在脸颊边殷红的碎发。
抱着她的人应当是她的母亲,但她费了半天劲也没法抬头看到她的脸。
就好似眼前笼着一层山岚,将那个人的眉眼掩得模模糊糊,只能听到她落在耳边低低柔柔的哭泣声。
“求求你,救救我的孩子……”
“求求你了,只要救她一个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