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日之后,除了白日完成比试的弟子可以在竹屋睡个安心觉,其他人都挣着抢着临时抱佛脚,将论剑台堵得水泄不通。
结果,佛脚还没来得及抱上,差点就被几道惊雷似的劈天裂地声吓没了。
从山脚到山顶,忽然万山震动,将论剑台、观众席、补给区这几个地点震得玉石俱扬,快要塌了似的。
好在震感虽强,但不算针对此处,只是被余震波及,维持了没有很久,便安稳下来。
这事原本只是一个插曲,但方才调查了才知道,竟然是死地出了纰漏,影响到了这里。
万山之巅与死地相隔万里。
连这里都有如此明显的震感,也不知道这所谓的“纰漏”该有多严重。
原本守于“方镜”前窥探的几位长老,得知消息后匆匆便赶去了死地。
论剑大会的评定原本就是这些各仙门的长老透过方镜观战评定的,现在长老们一窝蜂地离开了,只留下几个弟子又有什么用。
虽然并没有明言,但众人也已经心知肚明。
这场论剑大会怕是要无限期延期了。
也不知是该高兴还是该失望,总归有人欢喜有人忧。
江雪深得知这件事的时候,已经临近夜幕。
她睁开眼,便是漆黑的房梁。
空气间还残留着青竹冰冷的味道,却不见其人。
屋里灯火如豆。
她扶着床案,坐了起来,身上的伤口隐隐作痛,却尚能忍受,没有生钝的痛感。
伤口被处理过了,覆了几层厚重的绷带,歪歪扭扭地系着蝴蝶结,比试时那条灰尘扑扑的红裙也已经被换下,换成了她常穿的襦裙。
淡粉色的腰带也如那歪歪扭扭的绷带似的系得随意又散乱。
江雪深愣了愣,抬眸扫了一眼四周。
这里是江家。
她记得当时捏了捏她的后颈,她便失去了知觉。想到这,她忙抬手抚上后颈。
所以慕朝这是送她回江家了?
那这伤口与衣服是……这手法不像出自阿云之手,除了阿云……难道是慕朝替她换的?
想到这个可能,江雪深耳根子一烫,觉得四月已如盛夏,有些发热。
“吱呀——”木门被轻轻推开。(丽)
江雪深还未反应过来便听到熟悉的声音像是哭丧般地传来:“小姐——你总算醒了,可吓死奴婢了——”
快从她九曲十八弯的尾调中听出了那么点控诉的味道,江雪深及时打断道:“我是怎么回来的?”
阿云边将药递给她,边抹了抹眼尾,撇嘴道:“不晓得呢,奴婢来打扫房间的时候您就在这里了。”
还好,江雪深松了口气,至少没有人发现慕朝,不然怕是又要惊起一滩激浪。
她点了点头,接过药皱眉喝了起来。
“小姐好像没那么怕苦了……”
江雪深刚捻起糖含入嘴中,闻言顿了一下。
奶糖的浓香混合着药涩,有些怪异。
那么甜。又那么苦。好像各管各似的。
前两次喝慕朝的血,喝完没有糖能压血腥味,倒也习惯了。
“对了小姐,这个是你掉的吗?”阿云从床边的桌案上随手拿起一团稻草,左右端详了一番,也没看明白,“这是什么呀?”
兔子?猪?还是虫子?
她手中的稻草像是随意捏凑起来似的四不像。
江雪深跟着看了一眼,愣了片刻,忍不住抿嘴笑了:“是蚂蚱兔。”
蚂蚱兔?这是什么新品种?
“妖兽吗?”阿云疑惑着捏了捏,还没用力,手中蓦地一松,稻草已经到了江雪深手中。
阿云有些不解地看着江雪深摩挲了几下稻草,便放入了枕头底下。
“是我的,嗯,护身符。”江雪深眯了眯眼解释道。
阿云:“……”这护身符会不会太诡异了点?大小姐的审美愈发抽象了。
阿云走后,江雪深躺下休息了一会儿。
许是太累了,这一觉,一直睡到了深夜。
迷迷糊糊醒来时,阿云才又来了一次。
这次是来传话的。
“家主说,要小姐现在便去祠堂……”阿云说到最后,声音低了下去,有些揪心地看向江雪深。
从小到大,大小姐去过祠堂回来,总是闷闷不乐,有时候还会带着鞭伤,却又不肯吐露些什么,不过她猜测大抵是被家主罚了。
家主也真是糊涂了,也不知道谁才是他的亲生女儿,为什么总得大小姐特别苛责呢?
江雪深点了点了,没有什么情绪。
入夜后,落起了细雨。
将院落外的青石板淋得有些滑脚。
江雪深执了一把伞,秉退了阿云,独自去了祠堂。
身上的伤还没好,她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深怕青苔勾人,脚底打滑。
从房间到祠堂平日只要不到半刻钟,这次花了整整一柱香的时间。
刚收起伞,跨入祠堂的门槛,还未站定,便听父亲的声音从屋里冷冷地传来:“跪下。”
这场细雨,至这时,才像忽然活了过来,滂沱而下。
整个世界一时安静地只能听到雨声。
江雪深没有动作,身上的伤口还在细细密密地发痒作痛,她轻轻摩挲着袖口,背挺得很直,站如青松。
祠堂只点了几盏蜡烛,“噼啪”作响。
昏暗光线中,江尧缓缓地转过身,露出一双疲惫的眼睛。
看着他的眉眼,江雪深终于开口:“父亲。”
江尧也开口:“我说,跪下。”
江雪深没有跪。
祠堂的门窗没有关,雨水打入窗台,浇灭了几盏蜡烛,江雪深却从来没有哪刻如现在这般看得清楚。
她看清楚江尧鬓边的碎发,看清他逐渐苍老的脸颊,看清他俊朗又疲倦的眉眼。
他是她的父亲,他是这世间她最亲近的亲人。
他们的眉眼如此相似。
可为什么呢?
当下,江雪深几乎想将自己揉碎在这场夜雨之中。
见她没有动作,江尧也没有继续说话,反而转过身,哆嗦着手在灵位下的暗屉中,翻找着什么。
江雪深静静地看着他的动作。
父亲作为江家宗主,原本可一剑春秋,死生两界,可现在他却再也拿不起剑了。
一个剑修,握不起剑,只能作为一个符修生活着。
而现在,这个握不起剑的人似是觳觫地从暗屉中找到了那条熟悉的泄灵边,走到了她的面前。
江雪深抬眸看着他:“你又想打我吗?”
江尧身形蓦地一颤,手中的泄灵编几乎快垂到了地面。
他想不管不顾地抽下去,像曾经那样,但对上女儿苍白倔强的脸,他却忽然想到她小时候。
那是他第一次打她。她哭得不能自已,抱着自己问为什么。
现在,她已经不会哭了,也不会再问他为什么。
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之间变得如此生分了呢。
手心发烫,烫得想扔调鞭子,却又握得愈发紧。
雨水打在瓦檐上,却像浇到了心里。
江雪深看向角落里的“无名氏”牌位,问出了十几年来一直想问的话:“如果你不喜欢她,为什么要娶她?”
听着她一字一句的质问。
江尧蓦地一颤,终于没有握住,鞭子落在了地上。
江雪深看了一眼鞭子,后退了半步:“不打了我就先离开了。”
她执起伞,二十四骨的竹伞缓缓绽放在雨幕中。
江雪深走出几步,又遥遥回首:“如果你曾关心过我,就该知道,我是用了多大的努力再走向您。”
江尧惊愕地抬起头,一眼望到了江雪深腰间微微隆起的一圈,那是,绑了绷带。
对上江尧震惊的神情,她继续道:“还有,如果你不喜欢我,干脆不要把我带到这个人世。”
伞面如花,将她的身影遮得影影绰绰,渐渐消失在路的尽头。
像一朵,触不可及的扶桑花。
江尧终于脱了力,看着她走过的青石板,悲不自胜地靠着门棂瘫坐下来。
怎么……
怎么会不喜欢呢,那是他一生只有一次的叛逆啊。
第56章 再一次互换
大雨连绵。
江雪深回到房间时, 手提的纸糊灯笼已经恹恹地颓着灯芯,灭作白烟。
她将伞抵在窗台,又小心地将灯笼挂在墙钉上, 才终于吸了口凉气。
身上的伤口太过密集, 一路的牵扯,素衣上星星落落地沾了很多血。江雪深蹙着眉将绷带更紧地扯了扯,望向昏暗的房屋。
都快入夏, 今年的冷空气却还是缠绵不休,屋里像是经过雪虐风饕的蚕食, 冷得人心底发凉。
想到方才父亲的话,心底的寒意便更深刻了。
明明她才是江家的嫡女,即便……即便母亲的身份对这些仙门世家来讲十分不堪,但这是父亲的选择不是吗?
是他选择与母亲结合,是他选择让她降临在这个人世,是他将她从和孝村带到江府。
为什么他做了选择, 却又像是厌恶他所做的所有选择, 明明就在江家, 几步之距, 却好像离她更遥远了。
父亲父亲,她的父亲。理应像座大山一样, 将所有风霜雨雪都挡在身前的父亲, 却从来没有关心过她。
她明明, 也很渴望被疼爱。
眼里温热, 江雪深抬头抚住眼:“不许哭。”
她告诉自己不许哭。
眼泪是流给在乎自己的人的,不许浪费在淡薄的情谊上。
她和他,只不过是恰巧成为了父女,仅此而已。
抹了抹眼睛, 再次睁开眼,还是那个温和没有任何情绪波动的江雪深。
这场风雨来得过于匆匆,也过于肆虐。
窗棂被“啪”的一声吹开,带入一片风雨,湿了窗台。
江雪深脱下衣物,将渗血的绷带全部解开,又小心翼翼地覆上了新的,艰难地缠了几圈系上,才终于松了口气。
刚准备随便批一件衣服躺下。余光一扫,竟让她扫到了半截赤色。
像颗血粒子似的窝在被子里。
江雪深愣了一下,伸手往被窝里一掏,冰冷坚硬的物什入手。
是一枚骰子,有些眼熟。
她愣了愣,刚要回想,眼前忽然一黑,脑中嗡嗡的一晕,便再没了知觉。
再次睁开眼,屋外的雨下得更大了,噼里啪啦地砸在瓦檐上。
江雪深蓦地睁开眼,手心一痛,浑浑噩噩的脑子瞬间清醒了大半。
掌中划了一倒长长的口子,鲜血正一滴一滴地往下落。
她一惊,赶紧收回了手。
鲜血已经顺着动作落在了盆栽里,有些落在了瓦盆边。
干枯的盆栽拼命汲取着鲜血,高傲地化成一片盎然。
盯着盆栽看了许久,江雪深总算找回了思绪。
这里是……赤海?
得知这个可能,江雪深心跳加快了一下。
怎么回事?为什么她忽然到了这里。
她记得方才她准备睡觉,然后……然后看到了一枚骰子。
窗外恰时闪过一道惊雷。
江雪深瞪大眼睛,看向手。
指骨分明,手心的伤口明明刚刚还血淋淋地刺目,此时已经愈合了大半。
这是慕朝的手。
她又穿了?
曾经忽略的事情在此刻忽然如潮水般涌上了心头。
上一次互换前,她便是看到了那粒骰子,这次又看到了。莫非,那颗骰子便是二人互换的媒介?
“你的眼里就看不到我吗?”
忽然,耳畔传来一声幽怨的低泣。
江雪深一愣,这才反应过来,这屋里还有人。
这是慕朝的寝殿,如今夜半,他的屋里却还有女人?
江雪深缓缓转过身,果然看到了那张熟悉明媚的脸,月蘅。
传闻中高贵冷艳的月蘅仙子,每次出现似乎都在崩人设。
江雪深有些尴尬,她原本就不擅长处理感情纠纷,更何况现在还不是她自己的身体。
“我只是想留在你身边。”
江雪深有些语塞,想起慕朝之前的话,很想说,月蘅仙子你别白费力了,这个人眼里只有“足够的实力”才能与他匹配,不然你还是先回去成为正道第一,可能离他更近一些。
但又转念一想,自己能与慕朝走得近,好像也不是靠实力,而是靠那颗骰子?
可见,这一切还是看运气。
虽然这运气……也可以说是倒霉吧。
“你回去吧。”半晌,江雪深轻轻吐出几个字。
说完立刻去看月蘅的反应,见她对这个回答毫不意外,才松了口气。
月蘅抿了抿嘴,声音涩涩的:“这样也不可以吗?”
“不可以。”江雪深僵硬道。
月蘅:“为什么?”
为什么?因为现在你面前的其实已经不是本尊了呀,这种话她怎么能说。老实讲,江雪深真的不明白月蘅对慕朝到底哪里来的执念,只因为脸好看吗?
“为什么?”月蘅又追问了一遍。
江雪深抿着嘴,不知怎么回答。
“因为我不同意。”声音是从窗台传来的,轻轻柔柔,含着江南的温和,却又像夹杂了风霜,有些微微的低冷。
江雪深顿了顿,偏头看去,果然看到了自己的身子提着灯笼,从窗台爬了进来。
他还是她晕倒前那副装扮。
索性……还是披了一件外套的……个头啊!这人有毒!居然只披了一件薄纱,里面的肚兜和绷带清晰可见。
大晚上的,不冷吗!
啊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