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犹豫了一会儿,把穿越者三个字又咽了回去, 这三个字份量太重, 一旦说出来, 自己是假李治的事实就板上钉钉了。
僵持良久, 还是媚娘一笑,先开了口:“我不是,但我知道你是。”
李治怔在原地,瞪大双眼,张了嘴却不知从何说起。
媚娘早就有告诉他的意思, 最后关头, 李治应当知道她的盘算。
无论如何,他都是有资格知道的。
她目光垂落,静默半晌,打定主意后, 才再次抬头看着李治,一字一句地说:“朕之所以知道所有历史,是因为你的养生系统。”
“我的……养生系统?”李治舌头险些打了个绊子,想唤系统出来,却被媚娘阻止了。
“它不会允许朕告诉你这些, 所以朕只能先斩后奏。”
“在朕发现你的系统后, 它给了朕一个随时翻阅史书的系统,平日里用得不多,但关键时刻却能堪大用。”媚娘解释道。
“譬如朕如今正在布下的棋局,长孙无忌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 但这些都基于我对原史的了解。我们如今,已经和历史走向有了偏差。”
李治倒吸一口冷气,嘴唇瓮动,拖长了尾音道:“所以你……早就知道我不是李治?”
他狠狠吞了口唾沫,索性阖了双眸:“既然如此,那……要杀要剐,随你意吧。”
其实,从知道媚娘识破了自己起,他就知道自己大限将至。她怎么能允许一个不是李治的人睡在自己枕畔呢?
原来这么长时间,宫里人之所以没能发现他的异样,并非因为古代人眼界所限,不会怀疑皇帝会被掉包。
也并非因为原身李治身子太弱,大病之后可能神志不清,所以未加质疑。
李治不由想了许多:如果此前媚娘只是装作若无其事,配合自己演戏的话,而现在,他已经顺利把皇位让给了她,且她适应了一段时间皇帝角色,已经驾轻就熟,不再需要自己。那么接下来,媚娘就真的要找个能说服世人的理由除掉自己了吧?
譬如,佯装他风疾发作与世长辞?
等了许久,见媚娘都没赐予自己白绫毒药之类,也并未开门吩咐下人把自己绑了,李治刚心觉有异,却听外间门响。
媚娘忽然走向门口,端来一碗汤药,轻轻搅拌,勺子碰撞在碗中铮然作响。
他一时间有些慌乱,媚娘这就要毒杀自己了!
那么,他是要先发制人挟持她以换得性命,还是任由心爱之人将自己毒死?
李治脑中天人交战,忽然又想到自己穿进唐朝后并无亏待媚娘,为她禅让皇位,为她遣散后宫,如今却要因为历史的一场穿越玩笑而命丧在她手中,不禁怒极反笑:“好啊,媚娘,是我大意了,你还是最初的狠辣模样……不过这样倒好,你毒杀了我,我应该就能穿回去了。”
话音刚落,一个温 * 热的小勺便触上了他的唇:“废话那么多,张嘴。”
李治一愣,却莫名听话地张大了嘴,药汤顺着口腔滚进喉咙。
媚娘正面色如常地看着自己,一口一口喂自己喝着药。
“真那么想回去?”媚娘淡淡说道,听不出是什么情绪。
“……这应该也不由我说了算吧。”李治感慨。
“想回去,是因为你在那边有惦念的人?”媚娘忽而抬眸问道,拿着小勺的手加了几分力气。
李治心头涌上一阵错觉,他低头看了眼碗里的药汤,见媚娘继续用小勺盛了喂给自己,心里觉得不对。
这毒药还要喝完才能见效?怎么这么多口了也没什么反应?剧毒一般不都一口致命么?若是郭其平的毒药,那应该要持续喝很多天才行……所以媚娘这到底是什么用意?而且,他为什么还从她眼睛里看出了一丝嗔怪?
搞不清她的用意,李治只好如实回答:“惦记的人当然有,比如我父母,我兄弟,我一个关系不错的前同事……还有,我以前加班时候经常吃的路边摊,每次都要给我多加一份生菜的大娘……”
媚娘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问:“没有相好的?”
“你说女朋友啊,没……”李治脱口而出,忽然意识到什么,停了一下,问道,“等等,媚娘你不打算杀我了?”
媚娘冷冷一笑,说道:“我就从没见过你这么想死的人。”
她将喝完的药碗回身放在桌上,这才说:“没有相好,还算老实,否则朕真要毒杀了你。”
李治听得一头雾水,自己不是原身的身份既然已被识破,为什么媚娘却放过了他。
媚娘又抽出一条帕子,在一脸迷惑的李治嘴角擦了一擦,又道:“怎么?没跟朕说实话?”
李治沉默两秒,伸手将沾了药液的帕子夺了回来捏在手里,问道:“媚娘你这是什么意思?我怎么越来越不明白了?”
媚娘看他似乎有些动了气,只好坐在床边,打量他一番,然后一字一顿地说道:“你想回你原本的朝代么?朕告诉你,你回不去了……对,死也回不去了。”
李治却接了一句:“其实我来这儿,就知道自己大概回不去了。”
媚娘莞尔一笑:“你说的回不去,是指找不到回去的入口,可我说的回不去,和你说的不同。”
“那是什么?”李治狐疑道。
“你在你的那个朝代,已经死了。”媚娘毫不留情地抛出几个字。
李治登时睁大双眼,脑子像被一击闷棍抽中,嗡嗡地有些不真实,心脏似乎都停了几拍。
他难以置信地摇头道:“不可能,我怎么会死呢?最后那天我记得很清楚,公司组织了一场乒乓球赛,我报名参加了。我穿了件盖到脚踝的羽绒服,裹得像个北极熊似的,从家直接赶往参赛场地,因为快迟到了,我……”
说到这里,李治忽然停了下来,因为他发现,自己无论多冥思苦想 * ,也实在想不出后来发生了什么。
他脑袋一片空白,像是被什么东西抽离了记忆。这让他有些抓狂,情绪莫名烦躁起来。
“我怎么会忘记呢?可我就参加了个比赛,怎么会死掉呢?”
媚娘道:“系统告诉我,这叫猝死,长期996过劳,加之冬季天冷,血管弹性差,若你再剧烈运动,很容易造成血压极速升高,导致心源性猝死。”
李治一脸震惊:“这不可能,我那时已经放弃高压工作回归正常生活了,还在养生,怎么可能还过劳……”
说着说着,他声音越来越小,自己也没了底气。
他回忆起社畜时期被压榨多年的遭遇:实际上,他长期加班已经有好多年了,之所以选择逃避加班开始养生,也是因为他自觉身体已经开始处于非常不健康的状态。
有段时间,他对很多东西都频繁过敏,经常感冒,甚至有过几次心脏闷痛的经历。
而他所谓的养生,开始得实在太晚了,更像是一种发现问题后短暂的补救措施。
从他真正重视身体感受开始,到穿越的那一天,养生甚至还没超过一个月时间。
所以,在那样差的身体状态下,那个冬天,那场比赛,那次害怕迟到的加速狂跑,都成了致命因素,将他拽入深渊。
濒死的那一瞬间,他的身体已经无法挽救,魂灵却受到感召,从21世纪,直接穿回了唐朝,进入另一具身体。
而那具身体内,有一缕因风疾屡次发作而日益残破的魂识,它属于李治的原身,可在他侵入之后,那抹残存的魂识被逐渐挤压,最终因为太过虚弱而烟消云散。
于是,来自21世纪的社畜李治,就这样成了唐朝李治这具身体的主人,拥有了属于他的一切。
可……还是有一个问题。
李治看着面色如常的媚娘,不解道:“虽然在我非主观故意的情况下霸占了他的身体,可我仍然不是唐朝的李治,媚娘,你不该是这个反应。”
媚娘掰开他的手,从他掌心拿出那条帕子扔在桌上,说道:“因为你,就是李治,朕的李治。”
李治听得更懵了,这怎么可能?
媚娘淡淡道:“你和唐朝皇帝李治,本就是一个人,因为21世纪你的濒死及偶然穿越,成功启动了一段过去的历史,所以我们现在,正在重演历史。”
李治听着这些话,目瞪口呆,四肢都因为过度震惊而变得僵硬。
“这……不是真的吧?”李治半晌慢吞吞挤出这么一句话来。
“这就要问问你的养生系统了,他有这些事实的全部记录。”媚娘说道,“其实朕觉得,你不能回去的确有些可惜,朕原本还想跟你去那个朝代看上一看。”
李治反应了半天才意识到问题所在:“可系统只有我能看到啊,媚娘你为什么能和它直接接触?”
媚娘目光中闪过一丝异样,她轻咳了一声,似乎蓄足了力气,一口气说道 * :“这没什么,不过就是当初你刚来的时候行为举止十分怪异朕以为你是冒牌货下人们不敢以下犯上说出来可朕不怕所以朕本来打算好了要……”
她忽然顿了下,勉强一笑,道,“除掉你。”
“偷偷巩固地位并寻找合适时机除掉我,恰好助你夺权篡位?”李治一想到此,不由浑身战栗。
“所以郭其平的药粉是你……”他忽然又摇头道,“不对,那药有毒还是你提醒我的。”
媚娘轻轻眨了一下眼,说道:“朕也是没想到,朕的计划被你的系统及时发现,它怕朕挟持你为傀儡,待你无用后再杀掉,所以便跳出来,把一切都告诉了朕。”
第60章 . 大皇子 寝殿
李治僵在原地很久, 终于意识到自己真正经历了什么。
倏然间,他明白了媚娘将真相和盘托出的良苦用心——接下来的事,她需要自己配合。
于是他抬起头看她,目光坚定, 道:“我明白了, 所以媚娘, 接下来你预备做什么?”
*
侍卫阿成什么都招供了, 胡禄捧着一纸供书从大理寺飞奔向紫宸殿。
这日,李治还刚起床,媚娘也刚梳洗完毕,看着外间仍然薄黑的天光等着用早膳。
听见门外有人叩门,李治趿拉着鞋上前, 开门放胡禄进了来。
“太上皇、武皇, 阿成交待,指使他的人的确就在宫中,那人不仅对宫中事项相当了解,甚至还托了关系, 才让阿成被顺利选入养生坊,得以投放毒物。”胡禄言简意赅地介绍情况。
“哦?拿来朕看看。”媚娘一伸手,胡禄忙不迭将供书递过去。
媚娘仔细浏览着阿成招供的文字,眉间褶皱越来越深,直到看完了所有内容, 才将它交到李治手里, 口中却喃喃:“这人来头怕是不小。”
李治大概扫了一遍,总结道:“他了解阿成宫外家室的来龙去脉,知道拿捏他的软肋并给予常人拿不出来的巨额利益诱惑,每次出现从不露脸, 而用飞鸽传书传递消息,定金和毒药都派人埋在宫中王皇后寝宫外的石榴树下,着阿成定期去取,从来没被人发现过……”
“是啊,王筝元一走,她宫中就剩几个人了,阿成又成了管事的,他吩咐不要动,旁人一定不会动,自然安全极了。”胡禄补充道。
胡禄的意思很明显,能知道这些个中情由,必定是熟知宫闱之事的宫中人。
“旁的再没问出什么来?”李治问胡禄。
“大理寺卿告诉奴才,阿成招供的态度倒是十分积极诚恳,知道供出幕后之人为自己撇清些罪责,可他的信息实在太有限了,问什么都只说得模模糊糊,具体的一个也答不出来。”胡禄答道。
“对方书信中有没有提到过,陷害王筝元的理由?”李治追问。
“哦,似乎有一句……飞鸽传书中说王筝元犯了错误……至于什么错误,阿成说他也不知道。这个信息太模糊了,所以这供书 * 没写上。”
“犯了错误?”李治仔细咂摸这这几个字,百思不得其解,王筝元原本听命于幕后之人,受他指使,却在执行过程中背离了他的指导?所以他将她推出来,视作惩罚?让她成为弃子?
不过,他就不怕如此激将,王筝元会将他攀咬出来?除非王筝元和阿成一样,根本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所以他才丝毫不惧。
媚娘见李治愁眉不展,提醒他说:“你还记得朕说,王筝元犯错误可能和你开养生坊有关。你想,那日若不是你恰好去寻铺位,巧合般的碰见王筝元宫外的接头之处,发现当时那家茶店胖老板偷了郭其平的药包,王筝元也不会被当作弃子被推出来——因为,你不发现王筝元的茶店,她就不会为了保命,不会想尽办法要将人灭口,犯下蠢事。”
李治沉默片刻,明白了媚娘的意思:“所以,王筝元派人偷药包被我看见,正是信上所说的错误?”
媚娘摇摇头,说道:“被你看见是错上加错,她偷药包,本身就是个错误。”
李治一脸问号,问媚娘:“原因呢?”
媚娘道:“王筝元为什么要偷药包?如果她和幕后之人同属一伙,怎么会没被派发药包,还要自行去偷?”
胡禄抻着脖子,听得一愣,问道:“啊,那就是说,王筝元和幕后之人没关系了?”
媚娘轻笑一声:“当然不是,以王筝元的能力,做不出一箭双雕陷害萧岚和朕的事来。她若这么聪明,当初统管后宫时怎么连萧岚都能将她玩得团团转?她身后的确有其他人,但这只能说明,他们两人并不是完全统一了阵线。”
说到这儿,她忽而想起什么,敛了笑容,严肃道:“朕倒有个猜测。”
李治问:“媚娘说。”
媚娘若有所思地瞥了李治一眼,顿了片刻,终于启唇缓缓说道:“王筝元和他只在一件事上有分歧——就是你。”
李治疑惑不解:“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