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洲忙从窗口叫住他俩,递出杯子:“帮我也接一点,两位不用谢。”
喻池就近接过。
言洲跟甄能君说:“这俩形影不离,要不是性别不一样,恐怕上厕所都要一起。”
甄能君擦着嘴巴说:“那不就是祖荷和我吗?”
第三节 后大课间,甄能君过来,猫着腰敲敲祖荷桌面,小声说:“祖荷,能跟你说点事吗?”
“嗯!”
祖荷将笔一扔,跟她一块到楼梯平台。
栏杆外砌花盆,枝条绿芽隐隐,阳光诱出春天的气息。
甄能君给照得眯了眯眼,然后背过太阳。
“昨晚害你们担心了,真不好意思。”
祖荷躲在承重柱后头,没给太阳蛰眼,拉着她的手说:“没事,只要你能安全到校就好了,理解的理解的。”
甄能君弯了下唇,笑容却不是太自然:“我、哎……还是挺不好意思开口的。”
祖荷没催促,静静朝她微笑,甄能君在真诚的笑容里鼓起勇气:“你能不能先借我、一千块钱救急?我这次、没要到生活费,不然也不会那么晚出门……我爸爸不愿给,觉得我读书够久了,早该出来打工养家,家里还有两个弟弟……高考完我就去打暑假工,上大学前应该可以还你……”
祖荷反问:“你现在身上还剩多少钱?”
甄能君更加窘迫,还不懂输在起跑线的说法,只感觉自己跟城里长大的学生很不一样。除了物质匮乏,她更遗憾眼界有限,她没进过祖荷和喻池经常去的音像店,听不懂言洲和喻池讨论的游戏玩法,去过离家最远的地方就是这里,更没吃过优惠券传单上的肯德基或麦当劳;她除了学习以外没有其他强项爱好,现在连唯一的学习机会都快要没了。
甄能君皱了皱鼻子,强忍泪意:“昨晚刚从同学那里借了一百。”
祖荷说:“那怎么行,一百都不够交假期补课费,一千块平均下来每天不到十块钱你怎么过?”
“可以的,我上个学期差不多就这个数……”甄能君声音不大,贫穷支棱不起她辩驳的自信。
“我借你三千,怎么还高考后再考虑,好不好?”
甄能君惶恐,家庭季度收入都不知道有没有三千:“三千太多了——”
祖荷紧握她手,着急道:“阿能,三千生活费过一百天,也许对你来说很多,但对于我来说跟本不算负担,对于以后工作月薪五千、一万甚至五万十万的你,更加不算什么。现在离考试只剩那么点时间,能一次性解决的问题,就立刻解决了,把精力用在该用的地方,而不是每天去算计今天可以用多少钱、明天还剩多少钱。难道你还想下半年继续留在这里吗?”
最后一句比贫穷更刺激复读生的神经,甄能君再怎么瘪嘴,也忍不住泪意。
祖荷越说越激动,早红了眼眶,甄能君一哭,她也有了释放的机会,两个人抱头呜咽起来。
她们出教室后,言洲挪到祖荷的座位,这个视角无遮挡,可以看到她们背影。
言洲脖子一梗:“……怎么还哭上了呢?”
喻池也一直看着,连拧开保温杯都没收回视线。
言洲又说:“要不我俩也抱一起哭吧?”
喻池:“……”
言洲伸展如来神臂就要揽他,喻池偏身避开:“肉不肉麻?”
言洲也笑骂道:“是不是换成你同桌才不肉麻?”
“……”
“不但不肉麻,还会抱回去。”
“……”
喻池卷起书本要抽人,言洲笑嘻嘻跳回自己位置:“看吧看吧,荷妹都把独门绝技传给你了。”
松开书本,喻池也忍不住淡笑吐出一个字:“滚。”
祖荷松开甄能君,两个人互相捧着脸帮忙擦眼泪,破涕为笑,忍不住又抱了抱。
甄能君小心翼翼开口:“我还是觉得三千太多了,要不两千吧……”
祖荷拍拍她脊背,不容置喙道:“三千就三千,用不完你再还回我。考个好成绩,暑假我让我妈妈把同事的孩子介绍给你,你可以做家教挣钱。”
话到这份,甄能君再拒绝就显得矫情了,便郑重应过:“好,谢谢……真的太谢谢了,呜——”
两人又抱头好一会,一起到四楼上厕所,回来时除了眼眶湿一点,不仔细看还以为刚洗脸。
预备铃敲响,言洲拿笔在祖荷和甄能君之间连线,用口型问:“聊完了?”
祖荷点点头,找出草稿本刷刷写给他:“我借她3000。”
言洲写:“手头有点紧,我只能出1000。”
祖荷:“没关系,我一起划过去就好了,精神支持也是支持。”
言洲:“NONONO,要支持就支持到位。”
草稿本飞来飞去,喻池早瞄了大概,拉住草稿本的尾巴,添一句后画圈,用笔着重点点:“三人均分,见者有份。”
祖荷刚想回复,言洲迫不及待起身凑过来瞧,喜道:“Perfect!”
他捡过红笔在喻池的圆圈处打勾,和喻池默契一笑。
祖荷交替看看他俩:“行啊,你俩现在合伙‘欺负’我了,连表现机会都不让给我。”
言洲嘻嘻笑,一屁股坐回去,摸着自己光头道:“只求求你不要欺负我。”
祖荷:“……”
放学祖荷把决定告诉甄能君,甄能君从来没能抗拒她的亲和力,犹豫一瞬同意了。
甄能君再次觉察到人与人的差距,同是学生,她还在为每天10块的生活费发愁,祖荷他们已经可以自由支配四位数以上的零花钱。
她羡慕的同时,学习动力也倍增,纯粹只为过上祖荷描述的那种月入五千、一万甚至五万十万的生活。
教学楼布告栏挂出高考倒计时,天数和身上的厚重外套一样,逐天减少,课桌上的卷子日渐增多。
高三下学期似乎流逝得更快,一不小心换上短袖,迎来四月。
祖荷收到录取邮件那一刻,当场尖叫跳起来,宽松的睡衣衣摆跟着起舞,露出一截活泼的腰肢。
但马上想起大半夜,一声鬼嚎像发生命案似的,立刻抱歉地捂住嘴。
蒲妙海也同乐乐,两人手拉手跳圆圈舞,跳得蒲妙海“胸都抖疼了”;祖荷立刻打电话骚扰祖逸风,全然忘记现在是中国时间,然后再到司裕旗。
祖荷激动了大半夜,第二天差不多回到高三生的角色。这封录取通知书撑大了她的自信与野心,她想通过高考再一次意气风发。
倒是喻池问了一句,昨晚是不是听到她的声音。
她没来由地慌促,吐吐舌头说:“厕所忽然来了一只蜘蛛,特别吓人。”
姥姥家的乡下倒是常见蜘蛛,喻池还从未在这栋入住率不高的房子发现小生物,只看了她一眼,没说什么。
出门时“云青青兮欲雨”,两人紧赶慢赶,还是跑不过积雨云,没到后门一泼春雨便兜头浇下。幸好喻池带了伞,双人伞罩着两个不时碰到一起又自觉分开的少年,雨帘拢出一方难以名状的暧昧。
没走多远,喻池右肩湿了,祖荷揪着他T恤的侧骨,挨近了,不挪了,下颌偶尔蹭过他的左肩。
“我牵你走啊,地滑小心摔了。”
“……”
喻池没说什么,那柄伞执得愈发稳固挺拔,春雨有了异样的温度。
今年算得上学校的人间四月天,通过物理竞赛保送一个TOP2,小语种自主招生保送一个外国语大学,还有祖荷这匹黑马,拿到美国藤校之一大学offer,明显超出她日常水平。
往年学校总会拉横幅庆祝某某同学提前录取,今年可能安抚人心,横幅像大考后的光荣榜一样隐身了,只有一些高一高二学生的集体祝语。
前面两位的录取消息已经成为广为人知的“小道消息”,祖荷这边录取渠道特殊,加上祖逸风提前打过招呼,只有几位高层领导和班主任唐雯瑛知道。
政教处办公室里,唐雯瑛倾身稍回头看着身边的祖荷:“你真的不愿意现在跟同学分享这个好消息吗?”
祖荷双唇紧抿,坚定摇头。
唐雯瑛赞许道:“这样也行,你还可以继续安心和大家一起复习。”
话说得太漂亮,她把主语和宾语说反了。
祖荷点头:“嗯,高考,也想继续努力一下。”
喻莉华也在现场,抱臂观摩,不怎么发言。留学一事两人心照不宣,祖荷还没做好当面坦白的准备,全程有意无意躲开她的目光。
政教处喜庆完毕,老师各自散去。
祖荷下意识等喻莉华,出门磨蹭一会,便真等到了。
“喻老师……”
喻莉华笑着轻拍她肩膀:“恭喜你!小丫头真棒!”
“谢谢……”祖荷咬咬下唇,“喻老师,喻池那边……”
喻莉华轻扶她后背,示意一块往前走:“这是你的好消息,如果要告诉别人,也应当由你本人亲自传达。”
祖荷揣摩出深意:“如果我高考后再说,他会不会生我气呢?”
喻莉华努了努嘴:“你们俩闹过别扭吗?”
祖荷回想片刻,除了姬柠那次意见不合,冷战一晚上,其他倒真没有大矛盾。
“闹过一次小别扭,第二天就好了,主要是他脾气好,不跟我计较。”
喻莉华说:“高考后你差不多出国,在一起时间不多了,他应该更加舍不得跟你生气吧。”
“喻老师!”祖荷像找到知音,更像找到依靠,“你也认可我的做法吗?”
喻莉华说:“有时候留点希望未尝不可,胡萝卜对驴子来说也是一种希望。”
比喻不伦不类,果然不能让体育老师教语文,祖荷哭笑不得,愈发伤感:“喻池又不是……”
喻莉华爽朗大笑。
祖荷说:“可是驴子始终吃不到胡萝卜,是不是太残忍了……”
喻莉华说:“丫头,考试有标准答案,可是人生选择没有,并不是你作出一个选择,马上就知道‘对’或者‘不对’,结果需要漫长的时间来验证,或许某一阶段你觉得选错了,又过了一段时间,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呀。好好体验和珍惜当下就好了,你现在和他每天不是挺开心的吗?这就够了。”
清明过后,气候渐暖,祖荷已换上短袖衫,草莓红在夕光里愈发鲜艳。
她每句话都听懂了,但懵懵懂懂,仍怕自己做错决定。
“喻老师,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嗯?”
“我听说有些妈妈特别在意儿子,怕他们受‘早恋’影响,会时刻提防儿子跟女同学交往?”祖荷站定望着她眼睛,“喻老师,你好像在这方面不是太敏感。”
“噢——”喻莉华挺像那么回事地若有所思,“你们原来是在‘早恋’啊。”
祖荷晃着脑袋:“当然不是!”
“既然不是,那我为什么要特意‘提防’你们?积极的交往我还应该鼓励你们呢。”
祖荷狡黠点点头:“喻老师,如果真有那一天,我会昭告天下。”
喻莉华和蔼地道:“好吧,让我拭目以待。——走,来我们家吃晚饭,喻池姥姥的春笋今年收成好,特地捎了好大一捆上来,这东西要趁季节吃,再过几天味道都不一样了。”
“蒋老师的腊肉炒春笋!”祖荷在食物上体会到季节轮回,感概万千,“第一次吃还是喻池刚出院那天,这都一年了……”
两人走过综合楼的走廊,临近放学,对面“龙脉”上老旧的高三教学楼各班难免蠢蠢欲动,传出些许嘈杂。
树抽新叶,鸟逐树冠,季节更迭,年年相似,下一个季节祖荷却要告别朝夕相处的亲友,远离生于斯长于斯的故土,不会再属于这所百年校园。
*
次日清晨,喻池照旧早起跑步,一圈下来,田径场观众席上多了一道人影,他满面讶然,不知不觉缓下步伐,在她前方空地跑圈。
“你怎么起那么早?”
祖荷翘腿坐着,单手托腮,大声道:“你不是五点半出门吗?我出来你人已经走了。”
喻池说:“现在天热,会出汗,得回一趟家洗澡,五点二十出门。”
“哦,难怪。——你快点跑吧,不要跟我说话了。”
喻池回到赛道,跑出百来米,明显回首后望。祖荷一个人在那笑,又笃定他肯定也笑了。
即便形影不离,他身上依然存在许多她不知晓的习惯和癖好,好的坏的,祖荷想多一点机会深入研究,可好像时间不多了。
下一圈喻池再经过,毫不掩饰把她当参照物,从远处盯到近处,直到把她留在身后。
“加油!等你哦——”
“……”
祖荷坐了一会,横穿足球场散步,任春草的露水打湿鞋尖。偶尔打出一个长长的哈欠,她却并无任何睡意。
5000米跑完,时间挨近起床铃,喻池到双杆那边压腿放松。
天热后,他不再穿运动打底裤,小腿直接裸露,光洁如冬日草坪,不见疯长的腿毛。
喻池只能拉伸右腿,左大腿相对敷衍许多。
祖荷坐在双杆上,从高处看着他,想起他说出汗,问:“是不是要涂宝宝爽身粉了?”
喻池用腕部蹭一下眼角汗水:“……你才‘宝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