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学什么时候不能去,你想要继续跟我们腾飞吗?”言洲不知读懂喻池心思还是所见略同,直白问出来。
甄能君攒了一股劲,此时不说以后更加没有勇气。
“高三那个暑假我就想过留学,是受祖荷的影响——”
屏幕上的祖荷讶然张了张嘴,指指自己,无声说:我?
喻池自嘲道:“你们两个真的喜欢一声不吭干大事。”
祖荷当年也是一声不响搞定留学,甄能君比她内向一百倍,保密工作更加臻于完美。
祖荷努了努嘴,没有出声抗议。
“嗯,”甄能君轻轻颔首,“那时候只是一个穷人的幻想,我还欠着钱,连学费都没着落。后来跟着你们做事,希望好像越来越大,一直到现在——
“国外的月亮圆不圆,我得自己亲眼看一看才懂,还是要谢谢你们,给了我做梦的成本……也,对不起……”
她深深垂下头,发自内心的愧疚。
“你们跟我不一样,你们一直有家庭做后盾,我什么也没有,什么都得靠自己。看到哪怕一线摆脱平庸的可能性,我都得好好抓住它。”
喻池又想起蒋良平的“学历论”,对甄能君也同样适用,宽泛地说,对于一切无产者都适用。
他点点头,说理解。
祖荷跟甄能君说了会鼓励的话,喻池没听进去,等两人聊完,乍然问祖荷:“你呢?”
开头的一叹昭示谈话走向,祖荷暂不表态,给他分析利弊。利便是获得一大笔现金,尽早进行二次创业或其他;弊端也很突出,按BingoFun注资比例,BingoFun稳坐大股东地位,跟甄能君是否退出没有太大关系,控制权和话语权都在大股东手里;此时不放手,之后工作室估值下降成了烫手山芋,再脱手就不容易了。
“烫手山芋”的形容“烫伤”了喻池,“1717”是他的第一个宝贝,怎么会沦落到此呢?
成也资本,败也资本。
祖荷半是安慰道:“当然啊,如果半年或者一年后估值上涨,我们还是赚了。”
喻池有种矛盾心理,刚创办“1717”时,希望它能挣钱,如今能挣钱了,却不希望变成案板上的猪崽待价而沽。
他还坚持刚才问题,要祖荷一个选择。
甄能君只是一个长工,祖荷才是纯资本,她套现离场才最不意外。资本的本质是逐利,喻池他们已经给她丰厚回报。
没想到她却给出一个意外也保守的答案:“我再跟一段时间吧。”
喻池不知道里中有多少感情因素,在甄能君离开时,这样无法更改局面的答案也是一种安慰。
原本约定一个小时的会议已超时,后面预订小教室的学生已经来敲门提醒;喻池本该问一下她毕业打算,生日时说妙姨身体有所好转,现在有没有痊愈。
祖荷那边也有一道男声提醒她准备出发,双方只能匆匆收线。
*
那之后不出半年,1717的命运印证祖荷的猜想。
在BingoFun这头专业巨头眼里,喻池他们就是只有热情毫无章法的草莽毛孩,1717.net完成企业化转变后,三个小股东渐渐失去话语权和控制权,只能套现惨淡离场。
不过稍能安慰人的是,智能机市场逐渐扩张,Android名声响于Symbian,页游式微,喻池也不再看好1717.net,开始琢磨到手游.行业拓荒。
再者,喻池当初相当于自断一腿,以“一条腿的钱”创业,现在无疑变成了蜈蚣。
大学仅剩下最后一个学期,喻池完成毕业设计和答辩,讨伐“奇幻桃源”,爆款小游戏开发者和页游公司创始人的身份让他名声大噪,名副其实摘落优秀毕业生的头衔。
毕业在即,喻池这四年过得一直不怎么像学生,因此提不上伤感与否,再者高考后的经验教会他,同窗情谊只是阶段性的,不想联系的人从此天各一方,比如傅毕凯之类,想联系的人咫尺天涯,比如祖荷。
祖荷到纽约继续读研,只说应该暂时不会回国。喻池对这个答案并不意外,甚至称不上失望,一年又一年,他已经越来越习惯当一个沉默的远方朋友。愿望埋得久了,他也忘记挖坑的坐标。
在校最后几天的中午,喻池忽然接到祖荷的电话,以前她通常逢年过节才会直接打他手机。
“喻池……”
“怎么了?”
祖荷语速有点懒散困顿:“我看见你不在线,只好打电话,你在忙吗?”
“现在就打包行李,没什么好忙的了,”喻池破天荒把状态从隐身改成在线,祖荷那边移动在线,“我上线了,要换视频吗?”
祖荷虚弱笑了声:“不要了。”
祖荷留在他印象中一直是正面活泼的形象,即便多年没见,他还是感觉出一点异常。
她说:“之前你说要南下创业是吗?”
“嗯。”
喻池只能一边应着,一边等待她可以吐露心事的契机。
“加油啊,抱歉这次家里有点麻烦,可能帮不上你的忙了。”
“有什么我可以帮得上忙的吗?”
祖荷没有嘲笑他的不自量力,笑声比刚才有力一点:“有啊。”
喻池认真道:“你说,我听着。”
“你抱抱我呀。”
喻池握着电话,滑动笔记本触摸板发出一个拥抱的系统表情。
她又笑了,说:“看到了。”
喻池后知后觉单手打字:“他会吃醋吗?”
经过电流加工的声音在耳边说:“什么他,没有他了。他迟早要回英国,又分了……”
喻池也许猜对症状的由头,一股难言的冲动在心里横冲直撞,他好像找到了埋藏愿望的地方。
“我过去陪你好吗,我去美国。”
“不要!”她口吻很坚决,旋即觉得可能过火,又缓下来几乎哀求一般,“你不用过来啦……我不一定在这边……再说,你还有事要做,也不能陪我多久。谁都没法陪谁走到最后,每个人都是孤孤单单地来,清清爽爽地走……”
发散的话题再没让他感觉到异常,喻池便愧对这将近六年的情谊。
大中午宿舍里还有学弟,喻池走出到院子的树荫下。
“祖荷,我给你唱歌吧。”
那边又笑了一下:“好噢。”
喻池又唱起那首《漫长假期》,平常不太唱歌,这是唯一练习过、拿得出手的一首。
当唱到那句“我们各自经历一个漫长假期,再次相见时会不会有好天气”时,那边呜咽起来,喻池不敢停下来,不敢说不要哭,怕惹出更多的眼泪,只能继续一个人在角落轻轻哼唱。
待一曲歌毕,再也没有旋律可以掩饰他的无奈和她的悲伤,祖荷不可控制抽泣起来。
“她走了,喻池,她走了……”
蒲妙海在祖荷21岁的夏天永远离开了她。
第44章
祖荷刚上大三的秋末,蒲妙海查出乳腺癌,手术切除后,隔三差五去纽约化疗住院。
除了上课和申请研究生学校,祖荷大部分时间也奉献到医院,许知廉经常陪同,蒲妙海不在家的日子就住祖荷家陪伴。
祖荷很小时候便感觉到祖逸风对她有点疏离,长大后才理解那并不是不爱,而是过于理智,母亲天生爱自己的小孩无非是文化的规训,如果文化足够平等,父亲天生爱自己的后代也应该成为日常通则。万幸祖逸风找到合适的替她付出“母爱”的人选,并没让这种微妙的感情波及祖荷。
祖荷准确的记忆基本从蒲妙海开始,从她六岁到如今,蒲妙海更符合传统意义上的母亲形象,她包容、慈爱、大方;同时因为身为保姆,对她没有太大控制欲与权威感,她愿意观察和聆听,教会她如何爱——这是多么稀缺的能力,蒲妙海可能不晓得何为国家大义,却懂得教她分辨善恶,听从内心。
蒲妙海把她当女儿看待,把自己成长中匮乏的爱与尊重,统统回馈到她身上。
祖荷曾撒娇说以后“不结婚,就想和妈咪妙姨在一起”,会给她养老,蒲妙海反而不太高兴,让她大可不必,她不想成为她的负担。她年轻时候就是被禁锢在“孝”字里,一直到三十几岁“实在嫁不出去”才解脱——反正“不结婚就是最大的不孝”,她就坐实这个“名头”吧。
从头到尾蒲妙海没有自轻自贱,提“因为她只是一个保姆”,只让祖荷等她一个人无法自理是帮忙找个靠谱的老人院,她挣了大半辈子的钱终于可以有地方花在自己身上。
“现在看来住不上养老院啦,”蒲妙海躺在病床上虚弱地笑,“等我出院,荷姐帮我订机票回国,再联系一个差不多的疗养院行不行啊?”
祖荷当然说不行,她要跟她在一起;蒲妙海说恐怕出院后没法给她做饭收拾屋子了,祖荷说可以找人给我们做饭收拾屋子。
后来祖荷觉得不能这么自私,问她是不是想回国见见以前的姐妹;蒲妙海说不见了,姐妹结婚后最重要的人变成老公孩子,姐妹已经无足轻重,婚姻早就分裂了姐妹。
“我跟你说,她们有时不太相信我一个人也过得不错,总问我有没有遗憾没有自己的孩子,”蒲妙海说,“可是荷姐你想啊,我白天照顾你,怎么累都是有工资的,晚上还得免费照顾一两个小孩,多累啊,而且我能找的男人,家境肯定没你家那么好,说是穷有穷养法,但心理多不平衡啊。我这辈子真过得挺好的,她们怎么就不信呢?”
祖荷包着她的手,说“我信”,如果蒲妙海有自己的家庭,恐怕她们也不会这般亲密无间。
蒲妙海病情进展很快,确诊后的下一个秋天发现骨转移。
其实祖荷早该觉悟,在她高三时,多深究一下蒲妙海的病灶有没有根除;在她说起亲妈因乳腺癌走的,应该劝她做全身检查和加强健康管理;在觉察她暴瘦时,应该督促她就医;可惜一切都晚了。
“没用啦,”蒲妙海双手叠在肚子上,茫然望着天花板,“遗传的问题,能做的太少了。可能我妈妈也想让我不要忘记她吧。”
虚弱的病人跟小孩一样,言语失去理智与逻辑,祖荷有时也不知道她在说什么。
进入夏天时,蒲妙海已经离不开病床了。
“荷姐,我告诉你一个小秘密。”
不知道秘密有多小,反正她声音小到她几乎听不清,祖荷不得不将耳朵凑到她唇边。
蒲妙海说:“菜市场刻石碑老头那杆枪确实不行。”
祖荷哭笑不得:“我就知道,他都一把年纪了。”
“那时候也没多老,还没退休吧,怎么就不行了呢,我看他挺顺眼的……”
“好吧。”
失去未来的人,便只能不断回忆过往。蒲妙海断断续续讲了许多祖荷小时候的事,祖荷都忘记了,她还记得一清二楚,有些调皮捣蛋事甚至让她怀疑是蒲妙海的错觉。
当蒲妙海开始展望另一维度的“未来”,祖荷心里涌起荒唐的凉意。
“荷姐,下辈子我们做姐妹好不?这样我就不会比你走太早了。”
祖荷只能说:“那我要做姐姐,换我照顾你,从小陪你长大。”
蒲妙海费劲地发笑,说:“照顾人还是我在行,还是我当姐姐。”
祖荷面临离乳般的恐惧,虽然收到了研究生录取通知,许知廉无意透露家里催他大四回英国实习,一种失序的焦虑让她脾气奇差。许知廉默默承受一切,祖荷过后道歉,不久又发作,陷入恶性循环。祖荷甚至提出“分开一段时间”,让她自己冷静,许知廉即使没同意,也无法控制两人之间变得奇怪,两人的需求因为探病有了错位,像一对不再有Sex的室友,联系牢固,却不复往日亲昵。
毕业典礼那天,祖荷穿上学士袍接受拨穗,许知廉背着她的单反记录全程,准备带到医院和蒲妙海分享。
蒲妙海的少女时期在动荡和贫穷中度过,恢复高考后,上大学是一个遥远而美好的梦想,等她可以上老年大学,却没有像样的毕业典礼,这成为她永久的缺憾。
无法亲身经历,就近距离看一看也好。祖荷是她最亲近的人,蒲妙海多少可以“与有荣焉”。
祖荷被不知道谁学士帽砸到脑袋,笑出来,许知廉神情肃冷递过她的手机,一切欢笑都结束了。
就像白天之后是黑夜,夏天之后是秋天,人类无法抵抗自然之力。
蒲妙海终究没熬过炎夏。
祖荷一身热汗跑进医院,身上还挂着黑袍,像一个牧师,哭泣变成她的祷告。
祷告在整理蒲妙海的遗物时达到最大声。
她的妙姨为她拾掇小家将近二十年,这却是她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帮她收拾东西。
她的妙姨清楚她每一件东西的位置和归属,地上掉一颗扣子都知道是哪件衣服的,而祖荷却不清楚蒲妙海到底有多少行李。
很小的时候,她带同学回家捉迷藏,躲进蒲妙海的衣柜,把衣服全扒拉出来,好像也没几件衣服。出国前蒲妙海忍痛放弃一部分行李,只剩下两只箱子,想来不会太多。
一顶黄色阔檐太阳帽,司裕旗出差意大利带回来的,蒲妙海很喜欢,出门丢袋垃圾也带着。
祖荷一只手顶着,另一手拨动,茫然转了好一会,兀自笑了下。
一只经典款LV包,祖逸风送的,蒲妙海去超市必备,有时购物袋塞满了,便将干包装的东西往里塞,简直菜篮子。
祖荷从中摸出一长条购物单,距离她上一次亲自采购已经过去很久很久,单子上的墨水几近消淡。
一双简约风格的平底皮鞋,她去年拉蒲妙海一起去私人工坊订做的,样式经典简约,穿着出奇舒服,但显然蒲妙海很久没能穿过了。
……
最后,她翻出一本似曾相识的笔记本,经历一定年头,封面边沿发毛,页角卷起。她盘腿坐地板,在膝头摊开本子——果不其然是蒲妙海的菜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