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声音很懒,尾音拉老长,喻池想起以前去她家找她,蒲妙海示意祖荷在房间,他从门边一看,祖荷躺床上讲电话,两条腿竖到床头墙壁,就是这么种音调。
他笃定她此时也这么个姿势。
喻池说:“再找下一个。”
“你给介绍吗?”祖荷笑了,见他没说话,继续嘻嘻道,“或者自我介绍也可以啊。”
喻池不应该只是普通朋友,还应该有当备胎的觉悟。
祖荷第一次拿他开涮,太平洋阻挡暧昧的升级,喻池好像没了当年的激动。
他无奈转移话题:“你还跟你姐在一起吗?”
司裕旗工作早,在业内资源和人脉相对成熟,自然成为祖荷的导师,姐妹俩投资的项目十有八.九重合,通常祖荷挖掘新项目,司裕旗先行试水,如果项目优秀,祖荷随后跟上——“姐妹联手,难有对手”,她曾经这样开玩笑。
那边莫名静了一瞬。
“她呀,回国了,快有半年了,所以……这边只有我一个人啦。”
她的声音夹着笑,时隔多年,他依然听出笑声背面微妙的落寞。她曾经是多么喜欢热闹的人,从来不会泄露孤单的暗示。
“你也回国啊,”他说,“我给你介绍男朋友,IT业最不缺就是男人。”
“好啊,”她说,“我要最拔尖的,拔到一米九那种。”
她还记得当年“双腿加高到一米九”的玩笑,他不可能毫无触动,轻咬着下唇,恐怕明火已灭,暗火还待查。
那次电话收线,喻池再一次感觉两人距离变远,连她生活中重大的变动都没法参与。如果他们生日没有挨在一起,也许这些年连祝福电话都会淡忘。
他也原谅了自己被撩拨时的迟钝和沉寂。
*
2014年开年第一天,发过开年红包,喻池便被费萤萤堵在办公桌前。
“池哥,天琴座有人来面试。”
公司规定每个员工入职时都自己取一个花名,日常用花名称呼,减少官僚尊卑气氛。喻池就让大家叫他clock,言洲叫咸粥,费萤萤叫Bumblebee。
令人啼笑皆非的是,其他员工互相熟稔地叫开了,只有这三人被排除在外,成了孤品:喻池是“池哥/老大”,言洲“洲哥”,费萤萤“萤姐”。
特别是费萤萤,明明应该是小巧的Firefly,却偏要做巨大的Bumblebee,除了喻池和言洲,没人敢正视这种滑稽的反差。
公司现在管理层依然只有喻池、言洲和费萤萤三人,早期分工变成了监工而已,所有应聘者都要经过三人面试。
喻池放停鼠标,看了眼排期表:“什么时候多了一个面试?”
费萤萤说:“临时插进来的,面试开发,你去看看吧。”
小公司的办事流程不太严格,喻池只当她忘记排期,锁了电脑,起来问:“简历?”
费萤萤大言不惭噢了声,说:“一会打印出来了再拿给你。”
喻池说:“过年还没回魂啊。”
费萤萤哎呀一声,说:“你也是,像村头老大爷一样唠唠叨叨,去就是了,天琴座又没有狼。”
喻池从玻璃门看见一个后脑勺,利落短发,杏色外套,只能确定是女人;他敲门进去,那人闻声回首,站起来:“新年好,好久不见。”
三年未见,对方依旧不施粉黛,目光带着学究式的坚定,笑容沉淀了几分少见的从容,整体感觉不一样了。
喻池还站在门口,一手保持推门姿势,低低笑了出来。
费萤萤举着一根没拆封的、跟她短发一个颜色的橙色漩涡棒棒糖,不满地往喻池眼底下戳了戳:“池哥,还用打印简历吗?马上就能好!要打几份?”
喻池朝她抬了一下手,Bumblebee含笑歇火。
他跟天琴座里面说:“回来也不提前说一声,有人想去接你。”
“下次一定。”
“……”
果然变了,竟然还会开玩笑,印象中的她可是不苟言笑。
喻池问:“你真是来面试的?”
那边郑重点头应声:“对。”
“全职?”
“嗯。”
“那不用面了,”喻池扭回头看着费萤萤,“这下主程序有人了。”
“太好了,我们不单有CEO和COO,”费萤萤用以前揶揄另外两个“O”的口吻,欣喜多于逗趣,“现在又多了一个CTO。”
公寓原主卧——现在的喻池和言洲的天鹰座办公室——洗手间改成了机房,言洲从里面忙完出来,被费萤萤用同样方法骗来天琴座。
他的反射弧比喻池的长,呆愣时间更久,骂的一声更使劲——也许等祖荷突然出现面前,喻池也会是同个反应。
言洲叫道:“你怎么回来了?”
甄能君不怒反笑:“我怎么不能回来,你是大使馆的人吗。”
“不对,你不是应该在猫本吗,”言洲语无伦次道,“出去几年你口齿便伶俐了啊。”
费萤萤扯了扯嘴角,道:“咸粥,这时候一个拥抱不比废话好吗?”
言洲开窍地过去,到了近前却刹车,会见革命同志般捧起甄能君的手匆匆摇了摇。
“欢迎回来!”短暂一瞬,言洲松开坐到边上,“咱们铁三角又能在一起了。”
费萤萤敲敲桌面,嚷道:“这里还有第四个人呢!”
言洲歉然一笑:“太高兴嘴瓢了。”
言洲对甄能君当年离队仍有一些耿耿于怀,问:“怎么突然想通回来了,你这能力在外面找一棵大树依靠应该腾飞更快啊。”
甄能君目光比当年坚定和自信许多:“你这是不怎欢迎我啊。”
言洲侧身对着她,笑着抚摸自己胸口:“我这不是,当年严重受伤吗。”
甄能君谦谨而低沉笑道:“当年我就一个普普通通的本科生,就业竞争力比别人强不了多少,进大公司是不难,但底气还不够像你们一样毕业直接创业——这对我好像一条不归路。出国说是学历镀金,最主要是心态上的转变,在国外接触到不少很大胆自由的朋友,他们注重自我感受大于所谓的出人头地,然后觉得自己也算有实力了,就想放手一搏。”
喻池听不出揶揄还是真心话,说:“要是创业失败,再找一家大厂996,也不会比现在更忙。”
费萤萤第一个叫起来:“三位老大,失败是这么随便说出来的吗,好歹考虑一下我们底层小虾米的感受。”
言洲眉梢一挑,反问:“不是四位吗?刚还说着,怎么把自己给漏了。”
费萤萤把棒棒糖当仙女棒朝他们指一圈,半恭维半认真道:“虽然我老不怀好意想破坏你们铁三角,但其实我也知道,池哥负责产品,阿能负责技术,言洲负责市场,这才是创业企业必须拥有的核心能力。这也是我一直跟着你们的原因和动力。阿能回归,池哥可以释放部分精力,终于可以将技术这块全权交给CTO,专心做产品。”
喻池说:“美术也很重要,审美决定市场大小,把曲高和寡当情怀就是舍本逐末了。”
费萤萤朝另外两个人道:“看到没有,这就是CEO应该有的品质,这话说得可真让人舒服。”
言洲和甄能君相视而笑。
喻池也笑:“说真话你还当我拍马屁。”
甄能君的回归像一颗定心丸,喻池和言洲跟投资人讨价还价的底气增加了。
年后洽谈的第一家叫“维克风投”,英国公司来华拓展市场。
依然是天琴座,喻池和言洲接见对方CEO。
人还没来,言洲低声说:“之前蓝桉只派了一个助理来,这回‘维克’倒是出动CEO,看来挺重视的啊。”
喻池一副“谁知道”的表情,态度不明朗:“蓝桉给了多大希望,最后还是黄了。”
言洲懂了,像高中时安慰上考场的自己:“平常心,平常心。”
玻璃门外费萤萤引来贵客,喻池和言洲起身迎上去。
他们预见一个应该中年以上的男人,没想到对方跟他们一样年轻,同样一米八五左右的个头,身材堪比男模,西装革履的气质俨然上位者,一副平光眼镜滤不掉锐利眼神,似曾相识的五官更是激活许多回忆碎片。
“这是维克风投的CEO许总,”费萤萤互相介绍,“我们的CEO喻池,COO言洲。”
喻池朝他伸手:“许总久仰大名。”
“彼此彼此,”许知廉简单握了一下,“叫我Vick就好,喻总别来无恙啊。”
言洲刚才就一直在琢磨,此刻终于开口:“我总觉得许总名字和面相有点眼熟,以前应该没机会见过才是。——两位竟然认识?”
喻池清淡一笑,气度卓然:“许总和我们有共同的朋友。”
许知廉很难定义是笑里藏刀还是单纯灿然:“谁说不是呢。”
第46章 尾声
言洲迷惘犹存,等待他们叙旧,以便拨云见日。
但喻池显现一个谈判者应有的能力,四两拨千斤拉回话题,从游戏聊到公司情况。
许知廉也专业地逐一发问。
起先他们打量彼此的眼神像盯梢猎物——在资本游戏里,企业的确处于猎物地位,等待资本的捕捉——但言洲明显察觉到尴尬不是出自这方面,而是关于那位神秘的“共同朋友”。
从高三相好开始,言洲还能不认识喻池身边的朋友吗?
这位“共同朋友”到底处于什么地位,竟然让两个男人针锋相对?
氛围从尴尬微妙转向相聊甚欢,许知廉甚至不小心提及在美国读的大学,言洲心中尖叫一声,豁然开朗——
许知廉目光扫过来,言洲直觉应该掩饰自己发现,但真相过于劲爆,实在考验他的忍耐力。
好不容易把这尊大佛送走,言洲一只手搭在喻池肩膀上,憋着笑道:“我终于知道这个人为什么似曾相识了!——好友买卖!校友网!你跟他当年不就一起出现在荷妹的‘奴隶’列表里面吗!”
喻池也不卖关子,说:“祖荷某一任前男友,大三上学期还跟我们玩过一个月的游戏,你还夸过人家。”
言洲诧然道:“他现在在干什么?真想投资还是纯粹好奇?”
“菜市场前每天来看看,什么也不买的顾客也不止一个,”喻池用手背拍拍他胸膛,“平常心,你说的。”
当晚,如喻池所料,大号Q上那个沉寂已久的Vick头像闪动起来,免去铺垫,开门见山——
“游戏还玩吗?”
“来。”
那边发来一个呲牙笑脸,印象中这位Vick几乎不用表情,而且这个表情在他这里等于祖荷专属,他几乎以为祖荷在对面调皮。
喻池稳了稳神,问他想不想和其他人一起组队,得到同意,喻池便用小号Clock加上他,把他拉进和言洲、“云朵我的沐浴球”的游戏小群。
“云朵我的沐浴球”终于等来他的1717,激动就开了群语音。
“17哥哥!我还以为这辈子见不到你了呢!”
毕业后,喻池的小号Clock变成游戏大号,经常上线,深入游戏玩家群收集信息为主,跟“云朵我的沐浴球”能约上的时间不多。
“还健在。”
“云朵我的沐浴球”唧唧呱呱叨起喻池不在这段时间他玩了哪些游戏,打到多少级,哪些关卡槽点很多,碰到怎样的奇葩。
他注意到一个沉默的新ID,咦了一声:“这位V开头的哥们,是没开麦吗,怎么不吱声呢?”
Vick也不知道旁听多久,冷不丁开口:“Sorry,刚才在调试,现在才好。”
“嘿,哥们声音还挺好听的。”
Vick那边明显笑了一声。
言洲立马私聊喻池:“V=许??”
尾巴跟着一长串问号,足见受到惊吓之强烈。
“是。”
言洲惊恐:“我应该保留实力,还是让他一把?”
“怂了?”
“你都不怂,我怂什么,看哥的!”
四人再带一个路人,一局下来,许知廉可能很久不玩,没有手感,打得奇烂无比。
“云朵我的沐浴球”也忍不住哀嚎道:“V哥哥你来送人头的吧!”
许知廉说:“Sorry,好久没玩,刚找回手感。”
“云朵我的沐浴球”也不是真嫌弃,嘿嘿笑道:“V哥哥是不是被女朋友骂多了,今晚老说‘Sorry’。”
许知廉说:“女朋友不会骂人,是客户。”
“云朵我的沐浴球”显然关注点偏了,说:“V哥哥竟然不用去陪女朋友,这里是不是就剩我一个单身的了。”
言洲插话道:“不还有你17哥哥和我陪你吗,急什么。”
“急不来,就是孤单……太孤单了,我就是压在五行山下的孙猴子。”
这落寞的口气,激出一阵低低的、错落的、属于两个人的笑声。
笑声主人察觉对方存在,又立刻敛起笑,仿佛以和对方同步为耻辱。
“还来吗?”
“还玩吗?”
喻池又和许知廉同声,这下“云朵我的沐浴球”耐不住,“他爹的”一声:“你俩认识的吧?怎么那么有默契,笑也一起笑,说也一起说,双胞胎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