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祖荷纳闷,炒个菜嘛,不就是洗净切好下锅,加点油盐,随便“弄弄熟”就可以了,哪还用得着菜谱。直到翻开才知道单是下料顺序和时机还有那么多门门道道,连火候也分好多个程度。
蒲妙海字体幼稚而僵固,但那份认真态度跃然纸上。
好些菜谱下面还注释了“小风姐喜欢”“荷姐喜欢”。祖荷越往后翻,情绪越莫名翻涌,为什么从来没有写她自己喜欢什么。直到翻到一道熟悉的春笋炒腊肉,不但简明扼要总结了挑笋技巧,连腊肉如何腌制晾晒也写得一清二楚,下方备注:
荷姐很喜欢(2006.3.19)
菜市场的春笋没有荷姐同学姥姥家自己种的好(2007.3.10)
来美国买不到像家里一样的春笋了(2008.3.12)
……
水珠落下,放大了字迹,晕开了墨水,祖荷赶忙擦拭,却将文字弄得更脏。
她搂着单薄的笔记本,那多像蒲妙海在病床上日渐消瘦的身躯。她好像什么也抱不住,一直弯下腰,额头点地,整个人栽到凌乱地板上,弓着身像未出生的胎儿。
可是这一次,蒲妙海再也不会过来哄她,说地板凉,会头痛。
*
祖逸风飞过来帮忙处理蒲妙海后事。
她不说看淡生死,经历过丈夫离世,蒲妙海的消息带来的更多是人命由天的无奈。她尽力宽慰祖荷,但收效颇微,加之事务烦神,对许知廉的态度平淡有礼,没有戴上丈母娘的检视眼镜问东问西。
这不咸不淡的态度,让许知廉轻松同时也没有安全感,但凡祖荷在她面前力赞过他,祖逸风都不会是这样的态度。
祖荷没和他提过结婚话题,但两人这般继续相处下去,也离这一天不远了,到时势必要得到双方父母的支持。
现在显然不是谈论未来的时候。
蒲妙海生病以来,许知廉部分担任了她曾经的角色,祖荷的日常秩序才不至于崩塌。
现在祖逸风填补了母亲角色的空位,许知廉这位室友多少显得多余,加上家中催促暑假回公司报道,他陷入两难,而祖荷沉浸在自己的悲伤里毫无知觉。
祖逸风事务繁忙,电话中常有激烈语气,没停留多就便回国,说顺便带祖荷回去散心,祖荷摇头说不。
如今只剩祖荷一个人,许知廉更没有离开的念头。
祖荷经常翻看蒲妙海的食谱本子,有时把它当菜单往中餐馆打电话叫外送。有过一次请他家阿姨帮忙做,她尝过之后,说挺好吃,可再也没让做第二次。
晚上枕头角会悄悄湿了,许知廉便搂着她,安慰话车轱辘说多了,掏不出新词,茫然得只剩沉默。
最后那天晚上,祖荷表现出热情,他便热烈回应,中途像往常拉开边桌抽屉找东西,两个抽屉翻完,没有找到。
“我出去买。”许知廉飞快穿上衣裤,不敢回头看,怕又撞见一张无欲无求的脸。
东西拿到手上,刷信用卡碰到问题。
无效卡。
这张他父亲给他的副卡。
许知廉翻遍钱包,也凑不够一小盒的现金。他烦躁地放回去,说不要了。
一出便利店,许知廉便把国际长途拨到他父亲的手机上。
“你停了我的卡?”
“小廉,你很少用这种语气跟我说话。”
是的,他还说少了一个词,“敢”。父亲就是家中权威,许知廉很少敢用这种语气跟他爸爸说话。
那边又说:“我给你买了三天后的机票,你看着办。拿我的钱去谈恋爱,就应该准备好有这一天。”
许知廉咬牙:“我还在放暑假——”
那头轻蔑一笑:“我在你这个年纪,已经——”
许知廉又“敢”了一次,掐断权威的电话。
他空手回到祖荷家,她已然睡着。窸窸窣窣的拥抱唤醒了她,祖荷只感觉肩颈泛凉,一颗水珠滑进衣领。
她僵了僵,反手揽住他脸颊,他的臂膀却更紧实了。
三天后,她开车送他到机场,又提了一次“要不就这样吧”,夏天之后她也不会在伊萨卡了。
许知廉只说从英国回来会到纽约找她。那里有司裕旗,祖荷大概率会待久一点,读研,工作,他还有不止两年的可能性。
租房合同8月末才到期,祖荷没立即搬离,而是继续放空的生活。
她给喻池打了电话。
13小时的时差曾经是阻碍,如今变成了契机。
她日夜颠倒,中午醒来,等来外卖和上线的喻池,然后一起玩游戏。
不过喻池有自己的工作,依旧只有周末出现,祖荷更多时候碰上“云朵我的沐浴球”,这家伙高三混得还不赖,该学习学习,该游戏游戏,有时竟然还找喻池答疑,申请到了加拿大的本科,跟她没有时差。
祖荷在和陌生人的交流中寻到微妙的平静,他们不知道她身上发生了什么,自然不会时不时明里暗里关心她恢复得如何。
蒲妙海的存在远不止生活保姆这般简单,她像她的分.身,维持她赖以生存的日常秩序,准确捕捉到她的情绪。
她让她看到维持一个家的不容易,对结婚成家保持距离。
她就是传统意义中养育她的妈妈。
祖荷试过找其他生活保姆,往往找的过程便很不顺利。她并不是需要一个保姆,她只想要她的妙姨。但凡事都有替补的东西,祖荷一直没找到称心如意的保姆,但是找到了保姆型男朋友。
这一任也是海拔最高的,达到喻池的理想身高一米九。祖荷起初还担心万一争吵干架打不过对方,相处下来男孩依然符合她对“乖顺体贴”的要求,恰恰和她这种“生活白痴”形成互补。
祖荷想起高中毕业时舍友们的“爱心叮嘱”,以后交了金发帅哥,一定要告诉她们。现在这位倒真是金发,也刚好在高中毕业的暑假,过来亲友家度假,但她却丧失任何分享的欲.望。
她有时很快乐,耐心纠正男孩“猪合”的发音,听到了她英文名Alexis的缱绻唤法;有时莫名低沉一瞬,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开心。
好在不沾烟酒的十九岁男孩不会带着她堕落到哪里去。他白天拉她游泳划船骑行,她累得晚上倒头就睡,没空再胡思乱想,也生生晒黑了一个色号;晚上搂着她睡觉,胳膊被枕了大半个晚上第二天还说没事,却又在她转身后抽着嘴角悄悄放松肌肉;知道她喜欢摄影,还自信地展示自己的身材,说不介意当她的专属「nudemodel」。
祖荷当然没留下这种奇怪的照片,却意外地度过了一段相对平和的假期,甚至有心思琢磨:怎么跟她亲近的几个男生都是运动狂人。
可惜好景不长,这一任在许知廉提前回校后便告吹了。
男孩看得挺开,从一开始就知道以后不在一个地方上学,难以维系激情,谢谢她陪他度过一个难忘的暑假——只是结束的时候难看了一点——他当着许知廉的面抱着她哭一场,边走边回头挥手,湿漉漉地送她飞吻。
倒是许知廉气疯了,以为他们只是互相冷静,没想到她已经“无缝衔接”。他父亲反对他和祖荷,理由是母亲当家,女儿以后肯定也是大脾气,他们家不想给她们家当孙子,这虽令他厌恶,有一点父亲却没有说错:不要对女人有什么道德期待,特别是有魅力又富有的女人。
祖荷冷笑道:“分开前我们多久没做了?分开后我们多少天联系一次?我都在短信里面明明白白告诉你,我找了其他人,你偏不信。”
许知廉愣了一下,自己也想不起,不然不会连东西什么时候用完都不清楚,仍然抗辩:“你谈恋爱就是为了找一个保姆加性工具?”
祖荷说:“这不是普天下大部分男人的真实想法?”
许知廉悲从中来:“连我也是?”
过去一年虽然经常吵架,但他们从来没有互相攻击或贬低对方。
“不是,”祖荷咬了咬嘴唇,清醒地说,“你是……男朋友。”
许知廉第一次那么喜欢一个女人,宽容再次退让到底线,像个男朋友一样抱住她。
他一语成谶,真的又成为她的第五任,但很可惜,这次没持续多久。
……
祖荷两条胳膊别着被子,茫然望着天花板。
许知廉不知想开了,还是自我安慰,喃喃:“其实你找一个陪你也好,省得一个人呆着我还挺担心。”
祖荷反正是放开了:“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不可否认,许知廉在这方面跟她非常合拍,甚至每次自己进浴室前都要先替她把衣服捡回来。
“你看,我从小到大身边都有人陪着,这种耐不住寂寞的性格根本不适合异地恋,我们分开吧,不然我不收心,你不放心,”祖荷说,“我看得出来,这一年多你也很辛苦。”
后半句许知廉没法否认,暗暗叹气:“祖荷,再等我两年,到时候你也读完研了,跟我回英国发展吧。”
祖荷笑了出声:“为什么不是你留在美国?”
两人都无法将私心宣之于口。
许知廉在她面前将衣服一件一件穿起来,捋一下半湿的头发。
“我该走了。”话语轻松得像以往每次临时出门,许知廉坐到床沿,低头吻她。
祖荷默契地半撑起来回应,久久地,忽然抚过他的眼角:“怎么还哭上了呢。”
也许蒲妙海的离世耗尽她的眼泪,祖荷没有哭。她悲哀地发现,只要她换男友的速度足够快,现任足够令人愉悦,就没有过不去旧情。而且许知廉这样去而复返,反倒给她一种常伴左右的假象。
难过还被压抑着,后劲没上来。
许知廉撇开头吸了下鼻子,最后摸一下她的脸:“如果我再去纽约,能不能去找你?”
祖荷从被子里伸出腿瞪他屁股,佯怒道:“你都把我现任赶跑了,还好意思说。”
“那是他没用,争都不敢争,他要是足够喜欢你,肯定像我一样不会跑,”许知廉捉住她脚踝,忽然低头吻了一下足面,“你想要什么样的找不到。”
祖荷抱住枕头一角,皱了皱鼻子说:“我要在我身边一直不离开的,看得见,摸得着,每一分一秒都对我好。”
像她的妙姨那样。
许知廉看了她一眼,没再说接话,默默走出卧室,下楼,从玄关边拉出行李箱。
“Vick——”
祖荷只穿着一件小吊带,光着脚咚咚咚跑下来,扑到他身上。
许知廉抱起她,吻她,眼泪又出来。
“你再这样我就赖你这里不走了。”
祖荷松开他,回到地上,轻轻摇头。
“永远不要因为谁留在一个地方,要跟着这里走,”她噙着泪,戳着他胸口说,“人会背叛你,但你的心不会。”
许知廉推着行李箱走出门口,最后回头:“我甩你一次,你甩我两次,你赢了,开心点。”
“……”
“如果你哪天回国,能不能告诉我一声?”许知廉说,“我也想见见网友。”
祖荷哭笑不得:“你还惦记着这事呢……”
“那当然,还没输得心服口服呢,”许知廉吸了下鼻子,“你不要再叫我了。”
酸涩全涌上眼眶,祖荷依然展露十颗标志性的白牙,说:“你不要再回头。”
此时祖荷差3个月满22岁,谈过三四段恋爱,最长一次跟许知廉将近两年,最短的记不清多久,唯一相同点是,他们都曾热烈而真切爱过她。但现在,她有更重要的事要做,祖逸风有一笔投资失败,虽不至于破产,但也伤了元气,她作为唯一的继承人,理所当然肩负起振兴家业的重任。当年的执念变成信念,她可不要像姬柠一样在事业上升期分神谈恋爱。
她收拾一些重要用品,卖掉带不走的大件东西,扔了更多的零碎,退了租,驱车离开和蒲妙海生活四年的房子和小城。
*
喻池高中毕业时因为车祸赔偿意外晋升百万富翁,大学毕业时将数字多添了一位数。
他的大学生活可谓禅意又纯粹,消费欲望寥寥,沉寂四年,终于迎来井喷期。
除了将一张等同“一条腿”的卡给回喻莉华,喻池购置一辆四座私人直升机,和言洲一起低调飞赴南方被画了一个圈的移民城市,达成入学时憎恶机场安检时的“奢望”。
至于飞机后续用途、保养、停机费,他只笼统琢磨一下,可以承受,毕竟四年前他也不曾想过能变成蜈蚣。
喻池和言洲第二次创业由此开始,“极锋互动”诞生在大学城创意基地——旁边的一间商住公寓内,原始成员还是老成员:喻池兼任主策划和程序,言洲策划和运营,费萤萤美术和行政,每人身兼多职;说是公司,其实只是一个游戏小工坊,把大学时代的学生宿舍换成公寓,什么CEO和COO只是互相调侃解压。
甄能君当初一针见血,他们三个人的确一直有家庭做后盾,有gap或创业的资本:要是哪天倒闭,喻池就回去做程序员,言洲重新考公,费萤萤回去继承家业——虽然家底没有祖荷家房地产那般丰厚,家里有自己的小厂子,保独女一生衣食无忧没问题。
喻池出资依然占大头,名字也是他先起的,原本叫“疾风”,言洲说名字里面带病字旁不太吉利,喻池也觉疾风太过普遍,才改成后来的。
2011年下半年,极锋互动没推出任何一款游戏,不得不靠接一些外包来维持运营。既然暂时无法招人,喻池便把半个家安在办公室,忙到半夜在电脑桌边搭帐篷睡睡袋,运动和洗澡在健身房解决,言洲和费萤萤谁先到办公室就摇他帐篷,把人叫醒。
2012年从旧伙伴的回流开始,甄能君发消息问“有没有什么需要她帮忙”。喻池和言洲此时对这位伙伴的“谨慎跟注”已经见怪不怪,甄能君的“能”不在胆量,而在精力和实力。墨尔本的三个小时时差相比美国的小巫见大巫,喻池和言洲当即欢迎回归。
这一年行业革新为极锋互动的腾飞奠定物理基石,通信运营商支持4G,和智能手机市场互相拓宽,手游.行业飞速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