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五章
温见宁穿过人群,循着钟荟声音传来的方向一路跑过去,就看见了灰头土脸的好友。
两人一碰面,就像电影里的男女主角那样紧紧抱着对方哭了会,旁边其他人也有跟她们差不多的,也有木着脸往城区方向走的。这种时候,没人会笑话这些。
等泪止住了,她们才跟着其他同学一起往学校那边走。
空袭刚刚过去,学校也不敢让她们都回宿舍去,先让她们在教室里等待消息。
过了几个小时,昆明死伤的百姓还没统计出来,不过联大受了伤的师生不在少数。其中一颗炮弹落在宿舍附近,有几间宿舍被夷为平地。一方队的教官和他年幼的儿子在这次空袭中遇难,联大的师生帮忙家属办丧事。
温见宁见过那小孩子,她们军训的时候,他们就躲在树后睁着双无辜的大眼睛好奇地看着。女生们喜欢逗小孩子,一到休息时间就哄他们喊姐姐。那么小的孩子,都被炸得血肉模糊,尸身都不成样子。家里人哭得凄惨,那声音仿佛一直在耳边回荡,怎么也不肯停歇。
这是抗战爆发以来,她头一次距离死亡这么近。
温见宁觉得她应该哭的,可是眼却干干的,没有泪。
直到傍晚,众人才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宿舍里。
今天空袭给大家带来的冲击太大,大家都没什么心情看书或者说话,都抱着被子呆呆地坐在床上,或者面向墙壁,不知道彼此在想什么。
温见宁也茫然地看了许久的墙壁,才想起来打开箱子,开始清点自己的书。虽然当时仓促,她没来得及数清到底收回了多少本书,但仅凭感觉,她也能估算出她这次损失惨重。
钟荟也坐过来帮她的忙。两人一起动手,很快就理出了头绪。
温见宁叹了口气:“书丢了几本,还有几本,是别人的。”
当时她听到钟荟的叫声时,急于跑去跟她汇合,大概就是那时候,她没来得及看清楚就把最后这几本书胡乱塞进了自己箱子里。仔细看一看,都是英文原版的,在这内陆想再买都难,十分珍贵,是必须尽快还给人家的。
钟荟劝她:“书没了可以再买,人没事就好。”
只是这几本别人的书,又是怎么回事。
温见宁仿佛看出她的疑惑,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解释了一遍,才道:“方才忘了问那位男同学是哪个学院的,不过看这几本书,应当是理学院数学系的人。”
钟荟不以为意:“这个好说,回头我找人打听一下就知道了。”
然而事情并没有她们想的那样顺利,钟荟托人去打听了一圈,数学系丢书的人倒是有,只是没有一个能跟温见宁形容的那名男同学对上号的。对方似乎不知道自己丢了书,也没有来找人,一时之间这几本书居然就搁在温见宁这里送不出去了。
冯莘听说这件事后给她们出了个主意:“依我看那名同学即便不是数学系的人,也应该是咱们联大的同学。你们不如在各个学院的壁报上登个失物招领,说不定失主就看到了呢。”
温见宁和钟荟两人一拍脑门。
是了,她们怎么忘了还有壁报呢。
壁报是近来在联大学生中兴起的一种手抄报形式,经常被贴在各学院、宿舍出入能看得到的地方,上面多半刊载一些诗歌、时评之列的文章,但也有人登失物招领、寻人启事之类的。用壁报找人,可比她们没有头绪地乱打听要好多了。
钟荟、冯莘她们俩人脉广,很快帮忙跟几个办壁报的同学打了招呼。
没过几天,果然有人找上门来。当时温见宁她正好忙着社团活动,只能托同宿舍的张同慧帮忙送去,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
只是事后温见宁想起来有点可惜,当时她应该抽空跑一趟,跟人家亲自道歉的。而且她始终有点耿耿于怀的是,后来她回想起那天的事,总觉得那位戴眼镜的男同学很是面熟,仿佛他们从前在哪见过。但无论她怎么想,都想不起来究竟是谁。
或许是以前在香港念书时的某个男同学,又或许是在别的地方有过一面之缘,谁知道呢。
她摇了摇头,不再想这些没用的事。
上次日军空袭昆明过后,飞机又来了几次,据当地政.府统计,说是造成的总体伤亡不大,但还是给昆明百姓的生活带来了极大的不便。
警报这样接连响了几回,大家终于从起初的恐惧慌乱慢慢变得镇定下来。不是说当轰炸再来时已经不怕了,而是在组织撤退、躲防空洞时秩序也比头一次好多了。日军飞机不来的时候,大家也能和往常一样该上课上课,该做工做工,毕竟日子还是要往前过的。
因为空袭,今年的全市大学生集训就这样草草地结束了。
温见宁她们终于有空重新找兼差了。
当初蒙自的夜校在离开时就已解散,自从来了昆明后,没人组织,许多没了差事的文法学院同学们只好在昆明四处找新的兼差,但这哪是那么容易的事。
联大理工学院的同学比他们早来近半年,能做的差事被人占了大半,余下给她们的并不多。同宿舍的张同慧她们找了许久,据说才找到一份在联大学生开的饭馆里帮忙的差事,但由于薪资微薄,她们还在努力找第二份活计。
不过比起上一次只会无头苍蝇一样在中学门口乱转,这一回温见宁显得老练多了。
她去找了在蒙自认识的那位范学姐。
她在话剧社帮忙打杂那段日子,听的最多的是沈学姐的令,但真正亲近的人却是范学姐。和不苟言笑的沈学姐不同,这位范学姐脸圆圆的,待人接物也亲切,在学生中的人缘很好。听说温见宁的来意后,她欣然应允,没过几天就传来了消息。
离昆明城近的中学前段时间刚招了一批年轻教师,如今已经不缺教员了,只有县里的中学还缺人。可城区和县里交通不便,几乎只能靠步行往来,有高年级的同学干脆请了长假直接去县里住,只有期末考试时才回来。
但温见宁不想为了赚生活费耽误学业,还是希望尽可能在离学校近的地方找份兼差。如此一来,她只能考虑在昆明找请家馆的人家。
然而教家馆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这年头能请得起家馆多半也是本地的富裕人家,家里的孩童都被惯坏了,性子又野,常常不听年轻先生们的话,然而许多学生在家也同样是父母娇养大的,对这些不听话的学生无甚好感,双方几乎相看两相厌,能长久磨合下来的师生并不多。
范学姐还说,这些请家馆的人家对学生成绩的要求也很高。
温见宁把自己上回大考前的成绩一说,听得她连连点头。
虽然没有拿成绩单,可联大的学生哪怕再穷,但也不会为了一份兼差在成绩上造假,更何况这种到学校里一打听就知道的事,撒谎反而是最不划算的。
范学姐听完后,就跟温见宁提起昆明有家陆公馆正要请一位女先生教家里的一对龙凤胎,开的工钱也很高。不过话才说了一半,她自己先摇头:“算了算了,你还是再等等,我再帮你好好打听。”
温见宁忙问是怎么回事,却听范学姐说:“这家人太闹腾,之前其实也有几位女同学去过,后来还是闹得不欢而散。”
她又问:“怎么个闹法?”
范学姐叹了口气,只拣了几件事说了。
这陆公馆的男主人常年不在家,夫人去世得也早,管事的是个姨太太,那双龙凤胎学生是她的亲生儿女,被娇惯得不行。这位姨太太骨子里瞧不起穷学生,对他们颇多挑剔。选先生要选两个成绩顶优秀的,一人教文,一人教理,还要一男一女分别教孩子。
教理的那个据说是物理系的一个男生,也不知道怎么忍下来了。教文的女同学接二连三地去了好几个,被为难得都不肯再上门了。
至于那对龙凤胎,温见宁一听,无非是往女先生的课本里塞虫子,在喝的茶水里放盐,或者出言顶撞之类的,令人烦不胜烦。虽只是小孩子淘气,但难在大人在旁,稍有不对就要护崽,闹到最后是教也教不动,打也不能打,骂也骂不得。
听她说完,温见宁心里大致有了数:“那好,我去。”
见她决定要去,范学姐反而有些担忧道:“你可想好了,这家馆可不是那么好教的。不然你再等几天,我另外帮忙打听一下,说不定还有别的人家也要请教师呢。”
温见宁坚定道:“没事,我已经想好了,先让我试试吧。”
在她看来,办法总比困难多,就算范学姐帮忙再另找一家,只怕一时半会也未必能找到出手这么阔绰的,还不如先试试看。若是不行,再想别的办法。
范学姐看她这样坚定,最终还是帮忙联系了陆公馆那边。没过几天,对方就传来了话,让温见宁先过去教教试试。
但在她动身之前,香.港方面也终于传来了一个令人振奋的好消息——
《永定桥》在香.港大公报上发表了。
第八十六章
事实上早在七月底温见宁刚抵达昆.明时,香.港那边就已经有了动静。
但由于《永定桥》系列篇幅较长,直到不久前才刊登完。再加上.书信在路上耗费的时间,她今日才收到回信。
钟荟的父亲在正式刊登前帮忙拟了另一个标题,《一个女学生在北平沦陷前后的见闻》,这样一来这些短篇有了纪实的味道。一经发表,就引起了极大的关注。
其实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永定桥》的发表是已经有些晚了,毕竟卢沟桥事变已经过去了一年,能写的大多都已写了,但写的人虽多,却少有公认的好小说。
这一来是由于当时局势紧迫,报纸上的讨论都围绕着战况国情,发表的大多是时评,而后的话剧、诗歌等创作更多是为了发出爱国的呼吁声而作,虽然情感鲜明强烈,但艺术上却稍显不成熟;二来但凡以重大历史事件为题材的作品都需要时间的沉淀,才能真正窥以全貌,
在卢沟桥事变刚刚过去一周年之际,终于有人能沉下心来写出这样的作品,自然引起了极大的讨论。从这种角度来看,《永定桥》的发表不早不晚,恰是时候。
除了文学艺术上和抗日问题的探讨外,《永定桥》还让人们关注到另一件事。
当初平津沦陷,有不少人拖家带口的往外逃出来了,可更多的人还留在了那边,不说别的,就说北大等几所学校,至今还有不少师生滞留在那边。《永定桥》中的女主人公历时四个多月才勉强在一位大学教授的帮助下逃脱,如今日军已占了城,往后的统治只会一日比一日严酷,那些困守在城中的师生该如何才能脱困。
据说已有人公开呼吁政.府应继续想办法帮助被困在沦陷区的师生,为国家抢救火种。这事当然不是那么容易的,可能若是能让更多有能力的人注意到这点,也是一桩好事。
当然,讨论的声音中也不全是积极的。
有人认为主人公文慧作为一名学生,国难当头之际第一时间想的是如何逃跑,实在过于消极,还有好事之徒将这种逃离曲解成是在影射国军的撤退。温见宁对此已有预料,并没有放在心上。如今这个时代的报刊杂志的特色就是如此,各种各样的声音都有。
在抗战爆发后,口借爱国排除异己、浑水摸鱼的更是大有人在。只要温见宁自己问心无愧,只要她真正想传递的声音能让更多人听到,那么她所做的这些尝试,就不算白费。
她心满意足地收起了信,在钟荟的床.上留了张字条,就先一个人去了陆公馆。
陆公馆位于昆明的圆通寺一带,宅子从外边看是中式的宅院,门口蹲着两只石狮子,进到院子里才发现里面的建筑还带着些法式风情。
陆家的姨太太打扮得漂亮,衣服上绣着精致的纹样,身上戴着苗族繁复的银饰,耳朵上还要明晃晃地一对翡翠坠子,活像个移动的首饰架。人也很倨傲,连名字都没问过,用下巴看了温见宁一眼后就淡淡地示意让她先去书房讲讲看看。
书房里已经有了人,除了她那对学生外,还有一个男同学正在教小男孩功课。
温见宁看清对方的面孔时微微愣了一下,这不正是那天她见过的男同学吗。
不过比起那天初见时的狼狈,今日对方体面多了。虽还是那一身旧长衫,但对方的鼻梁上多了一副金边眼镜,想来应当不会再是一副什么都看不清的样子了。只是看对方的侧脸,温见宁那种莫名的熟悉感又来了。
不过她没有继续向下去,回过神来正打算与旁边的小女孩先做自我介绍,却被那小女孩抓起桌上的砚台砸了过去:“才不要你教!才不要你这个穷鬼教!”
然而她早察觉不对,身子一闪,那砚台就冲着身后来看笑话的姨太太去了。墨汁瞬间染黑了衣袍,姨太太也尖叫起来,一时闹得人仰马翻,局面混乱无比。
温见宁心中微微愠怒,但更多还是觉得好笑。
这一幕在她看来何其熟悉,简直就和当年她与见宛初见时一模一样。
等她定下心神时,姨太太已经先去换衣服了,而那位男同学也停了下来。他瞥了温见宁一眼,像是并没有认出他,抽出一把戒尺对刚才在旁边笑着拍手的小男孩说:“伸出手来。”
刚才还得意洋洋的两个孩子瞬间噤声,小脸都吓得白了。
小男孩不服气道:“先生,凭什么打我,刚才做坏事的是妹妹。”
“你是兄长,她是妹妹。她犯了错,你也有责任。”
小孩子不懂什么责任不责任的,本来还想接着顶嘴,但温见宁看得出他们还是害怕这位先生的,最后还是低头乖乖伸出手掌受罚了。哥哥挨了打,妹妹在旁边也有点害怕,不过大约是料定这位先生不会打她的手板,一转眼珠对温见宁又做起了鬼脸。
温见宁想了想,等那边打完后借了戒尺,对小女孩道:“你也伸出手来。”
小女孩当即尖叫起来:“就连爹娘和先生都没打过我!你凭什么打我!你趁我娘不在的时候欺负我,等她回来,我也让她打你!”
“那好,就等你娘回来。”
话音方落,那位换了衣服的姨太太就柳眉倒竖地进来了:“我看谁敢打我陆家的孩子!”
温见宁还没来得及说什么,旁边那位男同学平静地开了口:“夫人,刚才是我打的。”
姨太太似乎有些忌惮他,赔笑道:“男孩子淘气,冯先生是应该多敲打的。”
一转头对温见宁又变了张面孔,神色不善道:“是你想打我女儿?”
“是我,”温见宁眼皮都没眨一下,“难道夫人认为不该打吗?”
姨太太冷笑一声:“孩子不懂事淘气罢了,她但凡懂事,还请你做什么。你一个初来乍到的穷学生,我们好心给你口饭吃,你到了主人府上不恭敬也就算了,还敢反客为主了。今天若是不给我说出个一二来,回头我倒想去问问你们学校,是怎么教的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