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华为菅——五色瓜
时间:2022-01-07 16:20:05

  温见宁不卑不亢道:“夫人这话还是说得谨慎些,从方才到现在,我连贵府的一口茶水都没喝过,几时吃了你们陆家的饭?初生的婴儿会说话前尚能称一句不懂事,六七岁的孩子却是会看大人脸色的,我也不知是这孩子秉性恶劣,还是陆家的长辈无状,把孩子放纵成了这副模样。回去之后我也想问问学校里的教授们,他们整日写文章抨击时事,怎么不知昆明还有这样的人家。”
  姨太太轻蔑地冷笑道:“你一个女学生,跑去面前搬弄是非,我看有谁能信你,更何况今日的事,我这里还有人证。”
  她说完转头看向另一边的男同学,却被对方不软不硬地顶了一句。
  “夫人,我也是联大的学生。”
  姨太太一时被噎得说不出话来,等回过神来怒气冲冲道:“好!打,你想怎么打就怎么打!我今天倒要看看,我让你打你敢不敢动手!”
  温见宁仿佛没听出她话中威胁的意味,板着脸抓住小女孩的手,啪啪啪一连打了三下。她的就连小女孩也不敢相信,这三下手板这么快就敲完了。
  姨太太以为温见宁终归还是不敢得罪陆家,轻蔑地笑了两声:“行了,既然打也打了,今日就开始教课吧。一会走的时候管家会给你开工钱,我们府上可请不起这种先生。”
  “不必了。”
  “夫人不肯正眼看我,她方才用砚台扔我,无非为了羞辱我,而不是真心想请先生回来学习;我敲她三下手板,不是想打得她痛了,让她长记性、知礼节,而是想借打手板来羞辱她与夫人,并非想做贵府的先生。大家一来一往,也算扯平了。”
  温见宁说罢,也懒得再看着姨太太愕然的脸色,扭头就要离开。
  “站住!你是个什么东西,也敢羞辱我们?”
  温见宁停下脚步回头,黑白分明的眼里冷意毕现:“我只是个穷学生,可也是国内最顶尖的大学出来的学生。我考上大学是凭我在功课上下的苦功,养活自己靠的是正当工作,无论在什么人面前,我都能凭自己堂堂正正做人。不知道夫人和你的一双儿女凭的是什么?来之前我听说陆家的男主人常年不在家里,把家中事务和儿女都托付给了夫人你。我想知道,等他回来看到自己的儿女被养成昆明城人尽皆知的纨绔后,又会是什么表情?”
  话说到这里,姨太太的脸色终于有些发白了。
  她最怕的就是自家老爷,万一真的和这女学生所说,等家里的男人回来,听人说儿女如何不成器,只怕她是第一个要倒霉的。
  而且她更忌惮温见宁身后站着的那些教授们。当地的权贵士绅们虽然明面上欢迎联大的师生前来,但暗地里对那些在国内地位非同一般的教授一直颇为防备。若是被那群掌握了笔杆子的人骂上几句,只怕整个陆家都要在昆明抬不起头来。
  仿佛嫌温见宁的话打击还不够重一般,方才的男同学也平静道:“这位同学方才说的,也是我一直想说的话。夫人能娇惯儿女一时,难道还能纵容一世吗?若是陆家只想找两个顺着孩子心意、能陪着他们玩的仆人,只怕我难当此任。”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竟然把姨太太挤兑得冷汗直冒。
  对方的脸青一阵白一阵,神色变幻不定。
  等再平静下来,竟然又变了张脸,她亲自给两人倒茶道歉,又叫旁边的两个小的以后听先生的话,不准再胡闹,还表示以后先生想打就打,想骂就骂。
  温见宁对她变脸的本事叹为观止,但对方已经给了台阶下,她也就顺势而下教孩子做起了功课。那对龙凤胎刚才看大人吵架,自己这方似乎还吵输了,心中惴惴不安,坐在板凳上竟然也安安生生地捱到了结束时。
  庭院中不知何时已沙沙地下起了雨。
  离开前,温见宁和那个男同学跟陆公馆的人借了两把伞,一同出门。
  虽然昆.明比当初的蒙.自风气要开放些,但两人还是有意识地拉开了距离。冯翊一个人走在前面,温见宁一个人走在后面。即便是有人路过,也不会想到这两人居然是一起的。
  连绵的雨丝不断从天上飘落,湿漉漉的鹅卵石街道上到处是大大小小的水洼,落在水洼里散开无数涟漪。昆明的雨天与别处不同,天色并不阴沉,厚重的乌云边沿朦朦胧胧透着微弱的亮光,街边店铺点上了昏黄的灯火,交织成一种奇异静谧的氛围。
  两人就这样一前一后地走了半晌,眼看快到校门口了,温见宁终于忍不住,有些不太确定地问道:“同学,请问你是……冯翊吗?”
 
 
第八十七章 
  其实方才温见宁听那陆家的姨太太称他为冯先生的一瞬间,就犹如醍醐灌顶,终于把这人的脸与多年前见过的某个少年重合在一起。只是他们太久没见过彼此,在听到对方亲口承认前,温见宁还是不敢确认对方的身份。
  对面的人听到她的话后浑身一震,眼睛很快亮了起来。
  他迎着对面女生的目光,笃定道:“见宁。”
  他乡遇故知,乃是人生一大喜事。
  双方终于确定了彼此的身份,都有些高兴,可高兴之余,还有些尴尬。
  之前躲日军飞机空袭的那次,他们也算见了一回面了,但是当时两人谁都没认出谁来,还书的那次又阴差阳错地没能相见,以至于拖到今天才得以确认。
  冯翊先解释道:“上次我的眼镜丢了,当时只是见你眼熟,没想到居然会是你。”
  温见宁也连忙解释道:“上次见面时只觉得你眼熟,但一时想不起在哪见过。后来我朋友叫我,我便先跑开了。还书的时候也是托人帮忙送的,没能见到你。对了,你那些书似乎是数学著作,我还当你是数学系的同学,没想到完全不是。”
  她倒还记得冯翊是学物理的。当初冯翊在信中曾告诉她,一旦时局危急,他会返回国内,可她没想到,他们居然会在这里碰见。而且她来昆明也有段时日了,文理学院离得不算太远,在那次空袭之前两人竟然一次也没碰上。
  两人将话说开了,方才的尴尬也很快被冲淡。毕竟离他们第一次见面也过去很多年了,两人的面貌都有些变化,认不出来也是正常的事。
  说话之间,两人已进了校门。
  临分别前,冯翊提醒道:“那两个孩子多半不会服气,以后少不了还要恶作剧。”
  温见宁谢过他的好意,但并没有退缩的打算。
  她这边跟冯翊才道过别,一转头就看到路另一边的钟荟正在冲她招手。
  钟荟看了她留下的字条,已知道《永定桥》发表的事,整个人兴奋极了。但由于温见宁事先已告诉她,不准她跟其他人透露这些事,她一个人在宿舍里怕自己憋不住,估摸着时间见宁也该回来了,特意跑出来找她,却恰巧看到方才她与冯翊道别的那一幕。
  钟荟好奇极了。她与温见宁从中学时就交好,却还是头一次看她与她不认识的男同学往来,难免要揶揄几句,顺便打探冯翊的来历。
  温见宁无奈地解释:“那是我以前的朋友,没想到居然能在昆明碰见。”
  钟荟不信:“什么以前的朋友,你有什么朋友我还不清楚,还不快老实交代。”
  温见宁笑道:“这你还真不知道,我从前确实和他有几年书信往来,不过只是普通朋友,所以也不曾告诉你。好了,真的不是你想的那样,我们并无那种关系,只是君子之交。”
  钟荟仿佛没有听到她的后半句话,自顾自道:“我觉得那人看起来不错,有个青年才俊的模样,勉勉强强配得上你。只是不知他这人品行才学如何,回头我帮你打听,你且放心吧。”
  温见宁警告她:“钟荟,你不准胡闹。”
  钟荟显然没把她的话放在心上,只是口中道:“放心放心,我做事你放心。”
  温见宁有心想说几句重话,让钟荟别再胡闹,但话到了嘴边还是不忍心,又咽了回去。
  她知道钟荟并不是存了戏弄她的心思,只是出于一片好意,希望她也能和其他女同学一样,多交些朋友,或者自由恋爱,找一个可靠的人托付终身。即便不能,至少也多个朋友。
  温见宁不知道她能不能找到这样的人,但那个人至少不会是冯翊。
  对她而言,冯翊是个很遥远的朋友。
  若是两人还和从前一样,隔着一个大洋书信往来,她会觉得熟悉且心安,也愿意和这位友人说说心里话;但若是这人走到她的面前,她只会觉得陌生且不适应。
  但再怎么不适应,她还是免不了要跟冯翊碰面的。
  每天傍晚,她都要登陆公馆的门去教那对龙凤胎功课。
  两人并不同去,有时他到的早些,有时温见宁到的早,谁先来就先教那对龙凤胎做功课,等到对方来了,也只是互相点点头,整个过程中也很少交谈。
  直到结束后天色黑了下来,两人出了公馆的大门,才一前一后地往回走。
  起初的几日,两人回去时就像还没认出彼此一般,一路谁也不说话,等走到学校附近,才自然而然地分开;过了几天,温见宁只觉这样沉默下去,两人之间的气氛只会更奇怪,所以她主动开了口,冯翊自然也不是个会让人尴尬的人。
  两人就这样在回去的路上,慢慢地聊起天来。
  闲谈时他们最先提到的,还是当初断了联络的事。
  当日温见宁逃到上海后,曾给冯翊去信告诉过她的下落,后来却再也没收到过对方的回信。她只当是冯翊和见绣她们一样,出于什么原因不愿再理她了,所以她也不再写信了。
  尽管她不会因此而明显地流露出什么情绪,但心里多少还是有些受伤。
  这次她问起原因后,却见冯翊沉默了片刻,才道:“或许是邮寄的过程中丢失了。”
  温见宁一想,这的确也不是没可能的事。
  毕竟上.海与美.国中间遥遥隔了一个大洋,路上丢了信也不是没可能的事;更何况冯翊又不是那等会无缘无故耍性子跟人断交的人,只怪她没有再多写几封信,就这样误解了人家。
  这样一想,她整个人顿时轻松多了。
  两人在回去的路上,讲了讲这两年多以来各自的经历。
  温见宁掐去了和温家闹的那段,只说了去北平求学,而后逃回香港,去蒙自求学这段,而冯翊这边的经历就要完整得多了。
  当初他听闻中日战争爆发,匆忙联系了故友后回国。
  但当时北平早已沦陷,他只能前往长.沙去了联.大。由于他离去前在美.国那边还没有完全毕业,连那边大学文凭都不曾拿到手。好在联大爱惜人才,他在几位教授主持下通过了考试,如今被国内的一位物理学教授收为关门弟子,闲暇之余还担任了低年级的物理助教。
  后来联大要迁往云.南,他便参加了联大师生的步行团,一起穿过湘西、贵.州等地,抵达了昆.明。不久后认识了陆家人,和陆家的主人相谈颇为投契,被对方聘为家庭教师。
  至于陆家的情况,温见宁这些日子也看到了。
  那位姨太太横行跋扈,龙凤胎也跟着瞧不起除了冯翊之外的其他先生。之前招了几位女先生,这母子三人对人家颇不客气,偶尔有冯翊在场帮忙说话还好,一旦他有事去不成,这家人肯定要兴风作浪,接连气走了四五位联大的女同学。
  冯翊虽然不满他们的行为,但身为男子,怎么也不好过多干预对方的家事,尤其是龙凤胎中的那个小女孩,他也不好拿敲手板来吓唬她。温见宁出来的那日,他还是第一次见到陆家母子被人顶撞成那样。他也希望她能留下来,有个人好帮衬着,两人相互照应。
  有了冯翊的帮忙,陆家的两个孩子很快温见宁被收拾得服服帖帖的,只能蔫头耷脑地跟着这个穷女大学生学习。至于陆家那位姨太太,虽然对温见宁有诸多不满,但看在冯翊的面子上,居然也咬牙忍了。
  陆公馆这边的事情逐渐稳定下来后,围绕《永定桥》的讨论风潮终于渐渐传到了昆明,在温见宁的同学们中扩散开来。
  许多联大学生亲身经历过北平沦陷,对文中女学生文慧的心态和经历感同身受。因为一些细节足够真实,还有人猜测,女学生文慧本人应当就在他们之中。
  不过这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永定桥》的成功带动了这些同学也纷纷在报纸杂志上发声,要么描述七七事变中的细节,众人要么控诉日军进城后的暴行。其实最初逃出沦陷区时,也有人在报纸上发表过类似的经历,但很快被淹没在对局势战况的探讨中了,这次集中爆发出来,反而让这些声音再次得到重视。
  温见宁无法准确地估量《永定桥》在同学中的影响力,但从钟荟的反应中还是能看出些不同来。这段日子钟荟的下巴几乎要抬到天上去了,要不是温见宁事先再三跟她强调过,指不定她这些天一个绷不住,就随口把温见宁这个原作者的身份暴露出去。而她之前的那些作品,虽然也不乏人讨论,从未在学生群体中有过这样大的影响力。
  除了这些,《永定桥》的成功给温见宁带来最直观的好处就是,她一次性获得了一笔极为丰厚的稿酬,大大减轻了她的经济压力。但除了留下一小部分作生活费外,温见宁并不打算把这些钱全留在自己手里烂掉。攒钱可以慢慢来,但有些事却不能拖。她打算把这笔钱捐给前线,联大里这种为抗战献金的活动没少举办,总有能捐出去的时候。
  十月的一天,武汉、广州相继沦陷。
 
 
第八十八章 
  从六月份起,江城会战就牵动了全国上下所有人的心。
  大街小巷的茶馆里每天都有人在激烈地讨论,联大的同学办了壁报来分析长江沿途的战况,上至士绅权贵,下至街头的贩夫走卒,无数双眼睛都在盯着这次战役。
  接连遭受重创的国内太需要一场盛大的胜利来提升士气了。
  然而长达近四个月的江城会战终于落下帷幕时,不但江城这座军事重镇失守,就连远在南边的羊城也随之落入敌手。江城会战旷日持久,全程近四个月,虽然最终丢了江城,但给对方造成了极大的伤亡,姑且称得上一句虽败犹荣。然而羊城却是另一种情况,从日军真正发起进攻到羊城易帜,仅仅只有九天的时间。
  消息一传出,群情低落。
  主和派的人放下报纸,叹一句早就知道如此;主战派的人听了只觉丧气,但明明白白的大败摆在眼前,再怎么乐观的人都说不出积极的话。
  但无论是哪一方,在这种情况下都没了争论的心情。
  然而情况只会比大多数人想象的还要严峻,温见宁在报纸上看到分析,羊城的沦陷不仅仅只限于丢了一座大城市,最重要的港口也落入敌手。自从抗战爆发后,日军每攻占一处都会封.锁周边地区的交通,截断中国.军队的运输补给线。陆上交通不便,政.府只能开辟了海上的路子,从英美各国援助的战略物资大多都是通过羊城源源不断地输送到内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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