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华为菅——五色瓜
时间:2022-01-07 16:20:05

  羊城沦陷后,如何往国内运输物资成了一个大难题。
  这些前线的战况对于绝大多数人或许还算遥远,但涉及到身边的人时,就很难冷静了。
  联大有不少同学家里都有亲人在这两地,听闻消息后都担忧不已。就连温见宁她们宿舍的陈菡香听说了消息后,也找她们哭了一阵,担心家中亲人的安危。可她刚哭完不久就接到了家中的电报,说是全家人已迁往香.港,让她勿要挂念,这才高兴起来。
  陈菡香无疑是幸运的,但更多人却未必也能拥有这样的好运气。
  温见宁记得廖静秋家似乎就在羊城那边,这些日子一放下报纸,就常常一个人沉默不语。
  钟荟试探着问:“你要不要给你堂嫂写封信,问问家里怎么样了?”
  温见宁诧异地看了她一眼,却没吭声,似乎没有拿定主意。
  她不知道的是,那天她突然情绪爆发,当场跑了出去,向来脾气温和的廖静秋也被她气得不轻。冯莘、张同慧她们留在宿舍里,帮忙安抚了廖静秋的情绪,为温见宁说了不少好话。
  廖静秋这边平静下来后,也跟她们说了说心里话,最后才走了。
  冯莘她们私下拉钟荟一起开了个内部小会,经过讨论后,大家的意见比较一致,都觉得见宁这位堂嫂并不是什么坏人,她们若是好好沟通,一定还有转圜的余地。
  讨论出结果后,众人一致推了钟荟出来做这个调解人。毕竟她和温见宁关系最亲密,也只有她说这话,温见宁才能听得进去。
  钟荟小心翼翼道:“其实你那位堂嫂也不是坏人,她也是为了你打算。当初我们说要来内地求学,妈妈不也是担心我们的安危吗?”
  温见宁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为我好,为我好就可以连声招呼都不打,直接帮我办了转学手续吗?如果那天我没去黎教授那里闹,如果黎教授是铁了心要赶我出联大,到那时我还不肯走,她是不是让人把我绑走,我也不能怪他?你不用为她说话,我心里什么都清楚。”
  看她的态度这样冷漠,钟荟也不敢再多提。
  只是她这样一提,温见宁的情绪还是不免受到影响。没过一会就借口宿舍里闷,说要一个人出去透透气。钟荟也难得没有跟她一起出来,放她一个人静一静。
  温见宁穿上一个人出了宿舍,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了许久,才渐渐回过神来。她摸了摸口袋,发现身上还有些余钱,打算趁这个空闲去买些东西。
  上次丢了几本书后,她就一直想买一方印章,回头在自己的书上留个标记。
  内地战乱频仍,学校两次西迁,使得买书用书对普通学生都成了奢侈的事。
  尽管学校为学生提供助学贷金,但仍有许多同学生活拮据,只能一边找兼差,一边典当自己的书籍衣物来勉强维持生计。温见宁虽还不至于到典当东西的地步,但手头暂时用不到的书总是会低价卖出给需要的同学,也算帮他们一点微不足道的小忙。
  同学们之间的书买进卖出,在扉页上留下名字,下任主人再用笔涂掉未免太过糟蹋书了,还不如仿照古人,在书上留个印记,只要再看到知道是自己的书就行了。
  之前她跟别的同学打听到有个联大的学生在卖篆刻印章,打听了那人常出没的茶馆,今日正好可以去找那卖印章的人。
  春城的街头有许多茶馆,出了学校的那条街上就有三五家,里面人满为患。除了少数真正的茶客外,绝大多数都是联大的学生在那里看书。角落的方桌前坐了一个男生,正在埋头看书,旁边还放了一些大大小小的印章。
  走近了一看,才惊讶地发现对方居然是她的熟人冯翊。
  冯翊察觉到来人,抬头看到是她,也有些惊讶。
  当初他从国外回来得匆忙,身上所带的钱不多,后来更是跟家里断了联络,只能想办法自己谋生。他教小孩子功课,做过些小生意,攒了一年下来,如今手头也有些微薄积蓄,至少暂时不必为填饱肚子发愁了,所以最近才帮人刻刻账、写字抄书画画来赚点小钱。
  温见宁听得很是佩服,虽说冯翊是个理科生,不过可比她这个中文系的人要风雅多了。
  不过她还是觉得有些奇怪,问道:“你与冯苓姐联系不上,可是上海那边不通信?若是需要帮忙的话,或许我可以帮忙托人先把信送到香港那边去。”
  话一出口,她就觉出不对。
  虽说从西南到上.海路途遥远,一封信不知要几经辗转才能寄到,但无论怎么说,两边的通讯并未完全中断,冯翊不可能和家里完全断了往来。这些日子她跟齐先生就不曾断过书信往来,更何况是他和冯家呢,只怕这其中还有什么隐情。
  果然,冯翊摇了摇头,转而问道:“你想用什么石料,刻什么字?”
  温见宁想了想:“刻学校的校训吧,至于石料,我一窍不通,还是内行人帮忙拿主意。”
  冯翊淡淡地应了声:“好。”
  温见宁问:“那,这应当多少钱?”
  冯翊看了她一眼:“不用钱,只当是我送你的。之前弄丢了你的信,只当是赔礼就好”
  温见宁连忙拒绝:“不行不行,这可不好。虽然我们是朋友,但亲兄弟还要明算账呢。”
  冯翊笑了:“那我送你一张画吧,不收钱。”
  温见宁有些不好意思,眼眸却微微发亮:“真的可以吗?”
  冯翊问:“你想画什么。”
  温见宁想了想道:“就画几株兰草吧。”
  其实她倒是想让冯翊帮忙画些别的,但未免显得太不庄重,所以就改口说了兰草。
  冯翊看着她眉目柔和了些,语气温和道:“兰草是四君子之一,这可要好好画。”
  温见宁却生怕麻烦他,连忙道:“不用不用,你就在一张纸的中央,随意勾几株兰草就好,我一会带回去贴在墙上,就可以当作点缀了。”
  冯翊听了却没有应允,而是道:“听起来有些像南宋人郑思肖的无根兰花,寓意不好。”
  他口中提到的郑思肖是南宋遗民,宋亡之后,他所画的墨兰皆无根无土,花叶萧疏,以此寄托身世飘零之感以及对故国的怀念。虽说其气节可嘉,但确实正如冯翊所说,寓意不好。
  温见宁笑道:“有什么寓意好不好的,只是一副画而已。”
  她看冯翊似乎仍不肯答应,便补充道:“如今国内正是山河破碎、风雨飘零时,也算应景。等你画好了,我把它贴在墙上时时看着,用来自勉也好。”
  听她这样说,冯翊总算点了头。
  两人三言两语就谈成了一笔小生意,温见宁看了看外面的天色,正打算与冯翊告辞,却见他起身一边收拾桌上的书籍,一边问她:“难得碰上,能否与我一起去翠湖边走走。”
  温见宁正好也不想回宿舍,稍一犹豫,便点头同意了。
  然而过了没多久,她就有些后悔自己这样草率地答应了冯翊的请求。
  春城的风气比蒙.自虽稍显开放,但街上成双结对的青年男女还是少数,一路上两人还是引来了一些人的注目,让温见宁颇不自在。
  她既有心避嫌,又不能不与冯翊走在一处,只能绷着脸与对方保持距离,心里也有些恼。但这种恼意来得快去得也快,毕竟是她答应了对方在先,而且冯翊突然提出请求,说不定是有什么需要她帮忙的地方。
  她一边走一边这样想着。
  不过话说回来,来到春城后,她也听一些同学说起过这边的情况。正如同文法学院到蒙.自时引起的波澜一般,联大校本部最初在来春城时也和当地人发生了许多摩擦。半年的时间下来,在校方与当地政.府的共同努力下,这种情况虽有改善,但想要彻底消弭其中的误会偏见,尚且还需很长一段时间。
  温见宁还在有一搭没一搭地乱想着,翠.湖已然近在眼前。
 
 
第八十九章 
  蒙自当地有个南湖,春城也有一座翠湖。后者沿岸还修了堤,密压压地栽了许多柳树,湖心的小岛上建了亭台楼阁,更适合游人赏玩。两人没有去湖心的小亭子,只在湖边的一块大石头上坐下,中间还特意隔开了一段距离。
  冯翊什么话也不说,只从旁边捡了一把石子打水漂。
  随处可见石子到了他手里,再被掷出去时仿佛变成了一尾活鱼,扑通扑通在书面上连跳四五下,直到湖面也散开一圈圈涟漪,才一甩尾巴猛地扎进了水底。远处水面上铺着一层苍绿的水浮萍,也不知是被这水波惊扰,还是被轻风拂过,微微晃动个不停。
  温见宁在旁边看了一会,也捡了石头,正要学着他的样子打水漂。突然听旁边的人问她:“之前看你来时的样子,似乎是心情不好?”
  她并不说话,扔出手中的石头,扑通一声落入不远处的湖面。
  虽然和冯翊名义上是朋友,但有些事温见宁还是不想跟外人说。
  冯翊似乎并不在意她的沉默,声音仍然平静:“虽然这么说可能有点冒昧,不过若是你家里有什么问题的话,有我能帮上忙的地方,尽可以开口。”
  温见宁脱口而出:“你怎么知道我是为了家里事烦心?”
  冯翊转过来看她:“胡乱猜的,没想到猜中了。”
  温见宁低头犹豫了一会,还是把温柏青他们想让她退学的事一五一十地说了。
  期间冯翊一直静静地听着,一次也没有打断她。
  温见宁起初还只是叙说,但说着说着还是忍不住真情流露。
  她低头喃喃道:“其实我也知道我有些地方做错了,可还是会、还是会觉得委屈,不想跟他们低头,哪怕明知道他们确实是为了我好。你说我这样,是不是太任性了?”
  冯翊道:“女孩子任性一点,似乎也不是什么天大的坏事。”
  温见宁很不赞同道:“我不喜欢听这样的话,难道女孩子天生就该是胡搅蛮缠的吗?男人天生就是明白事理的吗?这种逻辑上的低级谬误,可不该出现在物理系的高材生身上。”
  冯翊知道她心情不好,自己正撞到了枪口上,也只是哑然失笑,并不与她计较。
  正当温见宁以为他不会再说什么时,他却突然开口道:“你应该也能猜到吧,我也是违背了家里的意思跑回国内来的。”
  温见宁张了张口,却不知说什么回应。
  她知道冯家的情况,冯翊要回国的阻力,只怕比她要大得多了。
  冯翊的声音仍然平和有力,正如同他整个人的气质一样:“我家里的人,和你的堂兄堂嫂也差不多。他们都希望我能在美国完成学业,毕业后也不要回国,就留在国外,可我还是一意孤行地跑回来了。我能理解家里人的想法,也能理解你堂兄堂嫂的想法,若是你至亲至爱的人不顾劝阻,要去危险的地方,我大概也会是他们的心情。”
  温见宁想到上海的齐先生,垂下眼睑:“是我们错了吗?”
  “我们没有错,他们也没有。但人世间的是,不是非黑即白,只有对错的。”
  温见宁沉默了一会才说:“道理我明白,只是怎么做才好呢?我不可能按照他们的意愿去做,他们也未必能听得进去我的想法。”
  这世上最难的是两全。
  “不必按照他们的意愿去做,但至少也不要给自己留下遗憾。”
  温见宁沉默了一会,突然有些为难地问:“那我是不是应该回去就写信跟我堂嫂道歉?”
  冯翊推了推鼻梁上的金丝边眼镜,视线看向前方的湖面:“如果你还没有勇气当面说出来的话,最好不要放在信里说。更何况你只是这会听了我的话,才决定要跟你堂嫂道歉,等回去静下来再想想,说不定又会改了主意。等你真的能想开了再说吧。”
  温见宁转过头,皱眉看着他的侧脸:“我觉得你像是意有所指,好像在说我是个墙头草,被人三言两语就能改变心意。甚至不用风吹,过一会就会换个想法。”
  冯翊无奈地:“中文系的女同学,就这么擅长做文字功夫吗?”
  温见宁板着张脸:“那是自然。”
  说完后,她自己也撑不住笑了起来,笑完后才诚心诚意地跟冯翊道了谢,说:“你放心吧,我都明白了,今天真是多谢你了。”
  冯翊很坦然地接受了她的道谢,从草地上拿书起身:“好了,既然开导客人的任务已经完成了,我也该回去忙生意了。”
  他说罢拍拍长衫上的草屑,跟温见宁道别后,一个人离开了。
  温见宁站在原地,看着清瘦挺拔的背影逐渐远去后,才低头微微笑了一下。
  ……
  回到宿舍后,温见宁跟钟荟道了歉,随后往廖家和上.海分别寄了一封信,寄往香.港的信犹如石沉大海,再无回音。倒是上海那边孟鹂的来信却很快回复过来,告知她廖家早在羊城战事爆发前就迁往港.岛了,一切平安。
  对这个结果,温见宁也有预料,可她至少做了自己应该做的事,也没什么可遗憾的。
  但那些都是后话了。
  那天过后没几日,她与冯翊一同从陆公馆里出来时,冯翊这才将印章和画都交给了她:“画得粗略,前几天有事耽搁了,你看看若是不满意,回头我再给你画。”
  温见宁一边展开画卷,口中说着:“不用不用,我觉得已经足够好了。”
  果然如她要求的那样,纸上只画了寥寥几株兰草,无根无土,却没有半分萧条疏落的凋败之感,墨兰花叶线条流畅劲拔,气韵生动,哪怕是温见宁这等对水墨画的鉴赏水平一般的人,也能看出这几株兰草的飘逸脱俗来。
  她小心地将画纸收拢在怀中,连忙道:“多谢。”
  冯翊没有看她,似乎仍是极专注地看向前方:“不必客气。”
  回去后,她拿着画在墙上比划了半天,实在舍不得贴在墙面上,最后把它压在了书桌上垫来写字的玻璃板上,完全没注意到旁边的钟荟在盯着她看了好半天。
  就连阮问筠也过来问:“这兰草画得真好,是谁送的?”
  温见宁笑道:“这是赠品,我买了别人一方印章,人家就送了我一副画。”
  “还有这样的好事?”阮问筠仔细端详了一会,才又道,“我看着墨兰不傍土石而生,又只画了这寥寥几笔,似乎有几分像南宋人郑思肖的无根兰花。不过画这副墨兰图的人功底深,也一定花了不少心思。这画的虽是柔弱兰草,看着却有竹的品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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