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家近来的日子也不算太好,日军在不久前攻占了淮城。城内的大户人家都卷了细软跑路,温家老宅的人也匆匆赶去上海法租界避难。温老太爷年事已高,经不起一路颠簸折腾,到温公馆后没两三天就没了,令众人.大感晦气。
不过毕竟是长辈,人也已经死了,大家也不好说什么,只能捏着鼻子赶紧为他老人家筹办丧事。不想在这个节骨眼上,跟老太爷一起来上海的三姨奶奶不声不响地突然就割腕死了。临死前还留下一封遗书,说是她要追随老太爷而去。
温家人又气又觉得好笑,温老太爷多少年前就瘫在摇椅上动弹不得了,她一个上不得台面的姨娘早已人老珠黄了,还学什么才子佳人来殉情呢。不过再怎么不满,他们还是不得不给好好给三姨奶奶下葬,毕竟人家有情有义,他们要是再不给情面,传出去就要成了恶人。
温见宁在老宅待得时间短,对那位三姨奶.奶的印象早已模糊不清了,若不是见宛这次突然在信里提起,只怕再过些年,在她记忆中,那个很多年前站在温府大门外看着载着她们的汽车远去的影子也会被时间磨蚀殆尽。
对三姨奶奶来说,或许早早地随温老太爷而去,才是最好的选择。
温家这样本性凉薄的人家,她一个没有倚仗的老姨娘待在那里,往后的日子,免不了要处处看人脸色,再勉强活上十几二十年,也只是忍辱偷生罢了。
出乎温见宁意料的是,见宛这样刻薄的性子,但在三姨奶奶这件事上难得没说什么风凉话,反而流露出几分萧索之意。温见宁这才记起,见宛的母亲也只是个姨娘,在生她时难产去了,大太太不愿意养她,见宛小的时候没少受三姨奶奶照顾。
温见宁顿了一会,又接着看了下去。
法租界温公馆接连的丧事让见宛心情不佳,转头又去了港岛那边散心。
温老太爷虽然死了,但名义上作为姨太太的梅珊仍然不肯回上海奔丧,还待在半山别墅里醉生梦死。不过有几次在宴会散后回去的车上,见宛看见梅珊怔怔对着车窗外的黑夜掉泪。虽然不知道她在哭什么,不过想也知道,这眼泪肯定不会是为温老太爷掉的。
见宛在信里提到,见绣如今烟瘾大得很,人也瘦了许多。她还听说,见绣跟严霆琛两人各玩各的,不过见绣近来看上去精神还好,整个人都容光焕发的,所以她也没多过问。
除了这些琐事外,对于见宛而言,此次回港,最大的收获就是她又遇上了前男友卢嘉骏。
早些时候她还在上海,就听说他跟那位赵姓千金的婚后生活不协,这次重逢后一瞧,果真如此。她故意装出心胸豁达的模样,温柔大方地劝了那卢嘉骏几句,那负心汉果然又昏头涨脑,说要跟赵小姐离婚,与她重拾旧好,也不想想他也配。
正好见宛在报纸上看到了温见宁所写的《永定桥》,这才突然想起温见宁如今也算一个出名的作家了。所以在这封信的结尾,见宛大小姐还特意问温见宁,能不能专门为她写一篇讽刺卢嘉骏这等负心汉的小说,她可以出高价买下。
温见宁几乎要被她气笑了,她总是能低估这位大小姐的虚荣无耻。
不过她一个人在书桌前坐了一会,还是抽出信纸来决定给见宛回信。
首先,她对与温家有关的任何人、任何事都不感兴趣,请温大小姐以后不必再提;其次,她对她的恋情纠葛也不关心,请温大小姐自重;最后,如果没有要紧的事,请温大小姐不要再来信打扰她的生活,双方各自安好就是了。
这封信写到这里,本来该到此结束了。
但温见宁在书桌前静.坐一会,最终还是慢慢把它揉成了纸团。
依照见宛的性子,若她真的像信上说的那么好,只怕也不会想起来给她写信。
她耐着性子,给见宛重新回了封很长的信。
温见宁在信里写,三姨奶奶毕竟曾经对见宛有恩,若是以后她都打算住在上海,每年清明节至少给三姨奶奶上次坟,也算全了她们当年的情分;梅珊当日曾放过她们一回,若是有能劝的地方,也多帮忙劝劝,但切记不要跟梅珊走得太近,免得被人卖了都不知道。
至于见绣,她已嫁人,见宛这个做大姐的若是帮不上她的忙,就不要管人家的私事。
还有姑母温静姝和温家那些人,如果他们要是逼迫她嫁人,她可以向廖静秋求助,拖上个一时半刻的,实在不行可以到她这里来。不过见宛自从大学毕业后就成天无所事事,她建议她还是早日找份工作,至少先学会凭自己的双手来养活自己。
在信的最后,她还另附了一篇名为《皆大欢喜》的短篇小说。
在这篇小说里,文小姐和鲁先生曾是一对恋人,后因女方使小性子、鲁母反对,性情懦弱的鲁先生娶了另一位小姐,不想婚后这二人生活不谐,闹得家里鸡飞狗跳,鲁母这才后悔娶了一个母夜叉回来。文小姐正黯然神伤之际,正巧赶上一位远方叔父去世,她继承了大笔遗产,又与鲁先生偶然重逢。
鲁先生厌恶原配的寡淡无味,一见了活泼热烈的文小姐,很快旧情复燃。
鲁母听说了此事后,顿时对文小姐的印象大为改观,想把原配赶走;原配也想摆脱鲁家这令人窒息的氛围,追求自由,二话不说就同意了。
故事的结尾是鲁先生和原配登报离婚,所有人都喜气洋洋,如愿以偿。但她相信,只要见宛没有真被她的那群追求者们哄得丢了脑子,就能看懂没有写出来的结局。
当初见宛与卢家的恩怨,温见宁其实不太清楚,一些细节还是后来才听说的。
见宛固然有错,但也只是与卢嘉骏小情侣之间的是非。但卢家人一边不情愿接受见宛,一边拖着她、骗着她跟别家的小姐定了婚事,实在很难不让人鄙薄其家风。
至于卢嘉骏,更是寡廉鲜耻、忘恩负义的薄情人。
眼下见宛这样沾沾自喜,再跟这人走得近了,早晚还要再吃一次亏。
温见宁写完后将这封长信寄了出去,反正她能劝的都已经写在信里了,余下的事就看温见宛自己如何处理了。
没想到这件事才处理完,她却被钟荟告知,她不能陪温见宁一起去夏令营了。
可在温见宁问是不是她家里出了事时,她只摇头说不是,再追问为什么要回去,她怎么也不肯说。其实温见宁一看她这反应,就知道她肯定又是因为蒋旭文,闹得很不高兴。
钟荟连忙双手合十,又是道歉又是央求的,反倒把温见宁弄得哭笑不得。其实她还不至于为了这点小事真的生气,但头一回被钟荟这样重色轻友,心里难免有些郁闷罢了。
最终,好友二人一个收拾行李回了港岛,另一个背上了行囊,独自踏上了旅途。
……
这次暑假,同宿舍的冯莘、陈菡香也回家去了,张同慧去滇缅路跑生意,阮问筠身体又不好,经不住长途颠簸,所以温见宁只能一个人上路。好在文学院里还有些相熟的同学也参加了这次远足,她才不至于连个认识的人没有。
不过很快,远行的第一天,她就碰上了一位老熟人冯翊。
温见宁觉得,人与人之间的缘分真是件奇妙的事。
前些时候,她跟冯翊聊起从前的事时曾发现,在过去的那些年,他们其实错过了好几次。比方说那一年她在上海,恰好冯翊从美国回来陪家里人过年,但由于信在中途丢失,两人却连一面也未能见上。有一天他们甚至同样陪家人去了百货公司,但硬是没能碰到过一次。小小的上海尚且如此,可到了滇省这片辽阔的土地上,他们却仿佛走到哪都能遇上。
不过冯翊参加这次夏日远游,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早在去年初春,他曾跟随学校的步行团穿过了湘黔等地,一路上见识了不少的人和事,温见宁还曾听他讲起过。他这次参加远游,和温见宁的目的也差不多,也是为了多看看云南其他地方的风土人情。
七八月份的滇省仍处在漫长的雨季中,一路上的雨时下时停,地上湿泞不已。半途中,汽车轮胎陷在路上厚厚的烂泥里动弹不得,众人只能改换成骡车,男同学们一辆,女同学们一辆。天气好的时候,大家一起就坐在摇摇晃晃的车边上,垂下两条腿,隔空展开辩论。头顶蓝天白云悠悠,两边的青山慢腾腾地后退。
云南地貌奇异,高原峭壁,河谷梯田,风景实在令人心旷神怡。
第一百章
不过他们的旅途也不总是这样悠闲的,山中的蛇蚁蚊虫,沿途城镇匮乏的物质生活条件,还有地方上的各种乱象对联大师生们来说都是极大的考验。
有一次,他们在半途中遇到了一伙马匪,虽然对方人并不多,但还是吓了众人一跳。带队的教授与对方协商后,交出一些财物,这才得以通行。不想那伙马匪的头目是个敬佩读书人的,听说是联大的师生,又让手下沿途追赶把劫来的财物送了回来。
不过这样的事总归还是令人心有余悸,毕竟这样通情理的马匪还是少数,最终教授们还是帮忙联系了当地的驻军,每到一地帮忙打点,这才能让众人安心上路。
除此之外,队伍里有像冯翊这样曾经参加过步行团的人,他们在上次长途跋涉中已经积攒了许多有用的经验,也为这次远足提供了很大的帮助。
尽管一路困难重重,但温见宁还是觉得这趟出来,能够这样近距离地观察当地人的生活习俗与民生状态,对她来说实在是收获远大于磨难。
这是她第一次这样深入地触及到社会底层的民众。
她空闲时曾翻看了过往所有的手稿,发现自己最擅长写的居然还是那个所谓的上层圈子。托北平那段经历的福,她多多少少也会描绘一些市民和普通人的生活景象,但对于她曾经出身的最底层,她这些年来却一无所知了。
温见宁深感自己眼界狭窄,迫切地需要了解更多来充实自己的创作。
在昆明城的那段日子,她也曾观察过街头的摊贩,也和马夫们说说话,但城里毕竟还算少有的繁华之地,哪有荒山僻壤的千疮百孔让人触目惊心。
滇省盛产优质烟土,若不是亲眼所见,她很难想象,百余年前一度几乎掏空了前清国力的鸦.片至今还在毒害着无数底层的百姓,才十几岁的少年人就因为吸食烟土而骨瘦如柴,倒在街头咽下了最后一口气;当地还久受土匪战乱之苦,他们所到的一处村落刚被土匪洗劫过,死伤无数,家里的老人都被抓上了山,只有年幼的孩子躲在柴垛里躲过一劫,可面对被洗劫一空的家里也只能嚎啕大哭……
这种情况下,她们的同情心反而成了最无用的东西,随行保护他们的人多次警告联大师生,不要多管闲事。但在教授的带领下,同学们还是想办法捐钱捐物,尽自己所能帮助一些可怜人,哪怕那些钱和物未必能真能解决这些问题。
这些所见所闻实在令人心里不是滋味,但好在也并非到处都是这样破败混乱的。
这片辽阔丰饶的土地上,还有丰富的物产、怡人的风景和许许多多淳朴乐观的少数民族同胞们热情相迎,不然恐怕不等这次远足结束,大家精神上就要承受不了了。
有一日,他们正好赶上当地彝族人一年一度的火把节。临时居住的村寨家家户户准备了松木,到了晚上还举行了火把晚会,并邀请联大师生们也一并参与其中。
通红的火光照亮了寨子的每个角落,驱散了黑暗。彝族的青年男女热情地拉了这一群师生,也围在篝火边竞相奔走跳舞,场面浩大又热闹。
在众人欢声笑语不断之时,只有温见宁趁没人注意,一个人悄悄离开了村子。
她没有走太远,就在村口附近的一处山坡上坐下,看着天上的星空想自己的心事。没过多久,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她扭头一看,是冯翊来找她了。
他在她身旁坐下问:“怎么一个人出来了?”
温见宁侧头看着他笑:“我一个人安静惯了,如果太热闹,反而会觉得有些不适应。”
两人静静地坐在山坡上的草丛中,他们看向夜色掩映下的苍茫远山,也看向更高更远的天穹。一条乳白的银河横贯夜空,无数细小的星辰高悬于他们头顶,从亘古之初到往后的千千万万年,这些星斗始终在天穹上默默注视着人世间的沧桑变幻。微风送来细细的虫鸣声,远处传来脆亮的嬉笑,却只衬得眼前的夜色愈发寥廓深远。
温见宁想了想问道:“去年年底选课的时候,我看到你们物理系开了一门天体物理,本来想选那门课的,可惜最后还是选了本地植物。天体物理有趣吗?”
她自从来了云南后,总觉得自己从前的眼界不够开阔,想了解更多。除了普通人的悲欢离合外,她也关心脚下坚实的大地,以及头顶浩瀚的星河。
冯助教十分尽职尽责地为她解答:“天文物理虽然是天文学与物理学的交叉学科,但除了少数需要观测外,更多偏向于计算。如果你有心了解天体的参数或者宇宙规律,要掌握微积分等很多数理知识。不过如果你只是想认识一下天上的星星,那么不用去上课,我也可以教你。”
温见宁半是认真半是玩笑道:“那么冯先生,请多指教。”
冯翊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抬手指给她看:“看那里,北极星与北斗你一定认识,我们以此为基点,这一颗是大角星……”
他一边说,手指依次将散落的星辰勾连成线,温见宁十分认真地听着。
两人一个教一个学,老师认真,学生用心,讲了许久才停下。
温见宁正要照例跟冯翊道谢,却突然看见不远处的草丛见一点淡黄色的荧光倏忽而没,顿时惊喜地站起来要去捉住那只会发光的小昆虫。然而还不等她走到近前,那只萤火虫仿佛就从草叶的震颤中察觉到了她的到来,颤颤巍巍地振翅膀飞了起来。
它越升越高,越飞越远,仿佛要一口气飞入河汉,化作夜幕上的一颗星。
温见宁伸手抓了一下,却只抓了个空。
冯翊也站起身来,慢慢走至她的身侧:“滇省这里的气候适宜昆虫繁衍,等过了四月,萤火虫就会出来了,一直持续到深秋。若是你喜欢,这些日子再往山里走一走,到有水源的地方,应该会有很多萤火虫。”
温见宁仰头看漫天的星斗,隔了许久才回答他:“我小的时候因为很喜欢看萤火虫,常常指使我表哥去帮我抓,他要是不听我的话,我就去跟舅舅和舅母告状。他们最疼我了,每次听说他不听我的话就揍他。现在想想,我小时候真是个让人讨厌的人,也难怪我表哥不喜欢我,常常和我对着干。”
冯翊有些诧异,这还是她第一次主动跟他说起从前的事。
只可惜,温见宁只说到这里,就不肯再说下去了。
两人又重新找地方坐了下来,身后村子所在的方向隐隐传来一阵阵歌声,再仔细一分辨,似乎是青年男女在对唱。这也是当地人的习俗之一,年轻男女可以在火把节这天借助歌声互诉衷情,尽情地表达对彼此的爱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