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见宁有些不解,不过还是在晚饭后跟她一起去了翠湖边散步。
傍晚的湖畔游人如织,和她们一样沿湖散心的同学有很多。两人找了一个僻静的角落,坐在岸边的大石上,看着天边一弯新月升起。
良久,钟荟才下定决心,十分郑重道:“见宁,我打算与蒋旭文订婚了。”
温见宁顿时站了起来,才按住她的双肩道:“这种事你可不要跟我开玩笑。”
钟荟仍只是笑,目光有些羞涩,显然不是作假的。
温见宁一时有些恍惚,怎么就一个假期的功夫,这两人就突然要订婚了,明明书还没念完呢。等好不容易冷静下来,她才皱眉问:“怎么这么突然,你还没念完大学呢。他家里人逼你了?你们打算什么时候订婚,干爹干娘他们肯同意?”
钟荟笑道:“只是订婚而已,真要结婚怎么也要等到我毕业再说。”
不过正如温见宁所猜测的那样,钟荟突然决定订婚,也确实有蒋家的因素在其中。
蒋旭文的母亲起先并不认同钟荟这个女朋友,认为两家门第不相配,但看小儿女们坚持,渐渐就松了口。她这些年身体一直不好,病情反复加重,怎么也不见好。不久前的一次发病,若不是被及时送去医院,只怕人就没了。
她想在临终前,能看到长子蒋旭文的婚事早日定下来。
不过更重要的是,钟荟他们俩自己也想早早把这事定下来。他们两人自中学起就暗生情愫,后来虽分隔两地,也没有改变。她这次暑假突然回去,就是接到蒋旭文的来信,打算和钟父钟母商量订婚的事。
好在钟荟的父母一向开明,并没有从中阻拦,只是嘱咐他们哪怕订了婚,也要先专心完成学业,其他一切事有他们帮忙操持。订婚礼定在今年冬天,等钟荟在学校这边考完试放假回去,就邀请两家的亲朋好友参加订婚礼。
温见宁虽然早就预料到会有这样一天,但听完后还是有种不真实感,仿佛昨日她们还在中学时,一转眼钟荟却已经要订婚了,再过两年就要嫁人生子了。
她想了想道:“那等你毕业结婚了,以后还是要留在港岛的吧。”
钟荟歉意道:“蒋旭文家里还有弟弟妹妹要照顾,我不能让他抛下一大家子跟我到这里来……所以、所以见宁,毕业后我不能陪你留在昆明了。”
但她知道,温见宁是想留在这边的。
温见宁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拍了拍她的肩膀:“这算什么,就算没有蒋旭文,你家就在那里,干爹干妈也在港岛,总不能让他们跑到昆明来过日子。你走了,昆明这里还有阮问筠、冯莘她们,还有许多同学、教授都在,我可不孤单。云南到香港也没有太远,要是我们谁想谁了,总还能再见面的。”
钟荟笑道:“好了,我们先不想那么久以后的事了。放春假时你不肯跟我一起走,这回我要订婚,你这个好朋友总不能还找借口推辞吧?”
当然不能,钟荟要订婚,温见宁怎么也要到场的。
好友二人又热热闹闹地商议了一会订婚仪式上用什么花之类的细节,钟荟突然问道:“我的人生大事已经定下来了,那么见宁你呢,你有什么打算?”
温见宁一时迟疑着没有回答。
钟荟却不肯让她逃避,仍坚持追问道:“陈菡香家里早给她订了婚,等一念完书就要回去嫁人了;阮问筠有未婚夫,以前听张同慧说,她家里也给她结过娃娃亲的。冯莘家里不清楚,但还有班上许多的女同学都有婚约,大家迟早都会嫁人的,你自己就没什么想法?我不妨再说得明白些,你和那个冯翊究竟如何了?”
温见宁微微有些不自在地别开头去:“你难道还不清楚,我和他只是君子之交。”
话一出口,她才惊觉她自己都不太信自己的话。如果说在与冯翊重逢之初,她还能言之凿凿地说出这四个字,可在这次暑期远游后,她实在说不出口了。
她并不是个愚钝迟笨的人,只是有些事一直不愿去深思细想。
但只要旁观者轻轻一点出,她就再也不能逃避了。
钟荟没有看出她的惊疑不定,仍自顾自劝道:“见宁,或许你真是这么以为的,人家可未必这么想。可依我来看,那个冯翊对你肯定是有好感的。”
温见宁不想再谈这件事,岔开话题:“好了,难得听到你的喜事,何必扯到我身上。咱们再走一会,我还要回去改稿子,明天我们再好好庆祝一下。”
钟荟看她面色不虞,遂也不再提了。
……
她不过随口一句话,却让温见宁接下来整整好几日脑子里都乱哄哄的,一个人坐在书桌前时,总会不自觉地走神想起往日与冯翊相处的细节。
但她也同样回想起温家那些人丑恶的嘴脸,又想起冯苓的态度,整整一夜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第二天一早起来,发现对床的阮问筠眼下发青,顿觉十分歉疚。
阮问筠素来心思重,睡眠状况不好,夜里稍有响动就辗转难眠。昨天晚上她半宿没睡着,想来肯定扰得人家不得安宁。
在两人照常去茶馆的路上时,温见宁为昨晚的事向她道歉。
但阮问筠并不在意,反而好奇道:“其实不关你的事,我一年到头也没几个好觉,早都习惯了。不过你又是怎么回事?”
她这一问,温见宁就更加歉疚了:“……抱歉问筠,我不想说。”
当初周应煌的事,阮问筠都坦诚地告诉她了,可同样的情况,她却实在开不了这个口。
阮问筠却十分大度道:“好了,既然你不想说就不说,等你什么时候想通了再告诉我也不迟。如果有什么难处的话,一定不要自己藏在心里。”
其实她是个很热心肠的人,若是与她相处得久了,就很容易发现她表面的尖酸刻薄下的善良体贴。尤其最近她仿佛开朗了许多,身上最后那点酸气也不见了。
受她的感染,温见宁终于渐渐打起精神来。
三天后的傍晚,温见宁照常去陆家教书。
到了他们照例与陆家母子们告别时,温见宁对那位姨太太道:“……最近学校里功课吃紧,从下个月起恐怕不会再来了,感谢您这段时日的关照……最近这段日子请您早些帮两个孩子打听新的女先生。如果您有需要的话,我也可以帮忙和同学们打听一下有没有想来的。”
那对龙凤胎一听说她不再来了,顿时喜笑颜开。但温见宁这些日子下来的积威犹在,两个小的好歹还记着马上收敛起表情,又垂下头做出老老实实的模样来。
不过温见宁根本没心情管他们的反应。
她眼角的余光瞥到旁边的冯翊仿佛被定在了原地。
他并没有出声问一问她原因,也没有表示出惊诧。
毕竟他那么聪明的一个人,想来什么都能猜到。她突然连声招呼都不打就要辞去家馆,显然已是将他排除出了朋友的范围。
陆家姨太太显然也很惊讶,嘴上挽留了几句,破天荒地亲自将两人送至门口。
回去的路上,两人半晌无话。
温见宁打起精神来:“这段日子以来,多谢你的照顾了。”
冯翊沉默了一会,才道:“应当是我谢你才对。不过你辞了家馆,可还有什么别的打算?”
他是在担心她没了这份兼差,接下来的日子会难过吧。
温见宁专注地看着脚下坑坑洼洼的鹅卵石路:“没事的,我自己私下里会写些小说赚稿费,手头还算宽裕,以后还会去图书馆帮忙整理资料或者修地方志,足以养活自己了。”
所以不必担心她。
之后冯翊便不再说话了。
临到学校门口时,两人和往常一样,自然而然地分开转身,往不同的方向而去。
回宿舍的路上,温见宁一个人走得很慢。
她已经不用冯翊再指导她临帖了,报头不过就那么几个字,她早已练得差不多了。今日又辞了陆家的家馆,往后肯定不会常常与冯翊碰面了。日子一长,两人的关系会慢慢淡下来,真正回到淡如水的君子之交。
这样也很好。
第一百零三章
自那日之后,温见宁很少再见到冯翊了。
时间一长,果真如她当时所料想的那样,原本心中的悸动也渐渐褪去。
她在辞了陆家的家馆后,在北平中日战争委员会另找了一份兼差。这是份薪水不高的闲差,只负责帮忙搜集、剪贴、整理中日战争爆发以来报纸上的有关消息,以此作为日后研究的史料。来此工作的许多同学都不是为了那点薪资来的。
每当温见宁坐在阅览室中,和其他人一起翻查、整理着那些真实的资料时,都感受到空气中那种无言又沉重肃穆的氛围。
到了九月,外界突然传来消息,德军发动闪电战突袭波兰,英法正式对德宣战,欧洲也注定不能再平静下去了。一些将民族存亡寄希望于英美身上的声音又纷纷抬头,发声者中不乏一些著名的文人学者,有些甚至是联大的师长。
温见宁实在没忍住,还用化名写了篇文章发在了《今日评论》上。她并不看好英法两国的能力,仅仅欧洲战场就足以牵制他们的注意力了。至于远隔太平洋的美国,更是无利不起早的典范。从东北事变至今八年,在没有利益割让的情况下,还在指望西方这些国家无私对中国伸以援手的人,可以说是没有半分长进。她在这篇文章中的语气难免重了些,引起了挺英美派的反驳,让她又不得不接连写了好几篇文章驳斥对方
不过大多数时候,她还是将重心放在了《望族》的修订上。
说起《望族》,温见宁当初写它,只是为了讥讽温家人,没想到却无心插柳柳成荫,反而使其成为她最出色的作品之一。由于《望族》篇幅较短,人物也少,要重修其实并不是件难事。但在修改的过程中,她想起那日见宛的来信,突然想再续上几篇,给小说中这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大家族一个结尾,所以修改的进度始终不快,直至最近这几天才寄了出去。
在这期间,学生自治会进行了第二次改选。
在这次改选中,钟荟由于上半年的当众辩论和《野火》带来的声望,成功当选为理事会的副会长,并兼壁报股的负责人。所谓壁报股是学生自治会下属的分支之一,顾名思义,主要负责学生中的壁报事务。同宿舍的冯莘也因为善于处理学生事务,成了时事股的负责人。
作为一个局外人,温见宁从她们那里听说了许多内部消息。
据说这次选举中,存在一些学生社团拉帮结派、挤占职位的现象,闹得大家都很不愉快。好在中途被沈、范两位学姐及时制止,学生自治会才不至于成为互相争斗倾轧的地盘。
尽管这些与温见宁这种既不参与改选、也不与其他人拉帮结伙的普通学生无关,但她仍有一种深深的忧虑,也不知眼下这样的太平光景,又能维持多久。
另一边,陈鸿望手下的那些人动作很快。
没过多久,他们将《望族》成功印刷出版。这本书经过温见宁精心修订后,文采思想比当日风靡上海时又上了一个台阶,不出所料地大获成功。
消息传至昆明时,温见宁也没有心情为自己高兴。
因为进入十月以来,日军的轰炸愈发频繁,往往她们从一大早就听到空袭警报,跑去郊外的防空洞一躲就躲上一天,连课都上不了。一次空袭后,许多校舍被炸毁,有些才刚刚搬进新地方的同学转眼又没了住处。
但她的同学们要比她要积极乐观得多。
日军这一年多以来的轰炸仿佛极大地锻炼了大家的神经承受能力,就连她们宿舍最娇气的阮问筠,在一次轰炸后也能从土沟里爬出来,拍拍身上的灰尘,转头问她们中午吃什么了。
到了十一月份,天气一日冷过一日。
昆明四季如春,本来冬天也是极为温暖的,但不知为何今年却冷得出奇。温见宁她们不得不翻出压在箱子最底下的厚大衣,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才敢出门。
就在这个节骨眼上,去跑了好几个月滇缅路的张同慧突然回来了。
张同慧这趟出去可算见了世面,去时她还只是个穷得叮当响的学生,回来时却已小有资产了。当然,这几个月里她也没少吃苦头,她一个女孩揣着仅有的存款在两地来回奔波,遇到的人和事,都是温见宁她们这些留在学校里的人无法想象的。
她回来的那日,宿舍全体出动,去小饭馆里为她接风洗尘。
私下里,她还特意谢过了一回温见宁。
原来,陈鸿望如今的新生意就在滇缅公路沿线。那日温见宁拜托过她后,他让手下的人去打听张同慧的下落,后来他手下的卡车司机曾经捎过张同慧几程,靠着那几趟来回倒卖的货物,她至少已攒够了明年一年的生活费。
温见宁听得暗暗咋舌,难怪学校里有不少同学都要去跑单帮,这里面的利润果然惊人。
张同慧是个极清楚分寸的人,她知道自己头一回跑滇缅路就能这样成功,是借了温见宁的人情,这种事可一,却不可再二再三。她很委婉地对温见宁表示,以后再跑滇缅路,她绝对不会借她的面子来赚钱。
既然她都这样说了,温见宁自然也舒了口气。
凭心而论,她也不想与陈鸿望有太多人情利益上的牵扯。人终究是会成长的,放在两年前,她或许还会相信陈鸿望看中她才华的话,但如今的她却清醒多了。
不过张同慧这次回来,只是临时回来看看她们,还没有打算就这样回到学校。她仍没有赚够钱,或者说没赚到能让她心里踏实下来的钱,所以没过几日又离开了。
她离开时,这一学期的年底大考也近在眼前,所有人都投身于紧张的复习中。
阮问筠身体弱,几天前受了风寒,这些日子躲在宿舍里养病,不能跟温见宁一起去茶馆看书,其他人又嫌天气冷。一连许多天,温见宁只能每天清晨一个人出门,夜里一个人回来。好在她从前也独来独往惯了,也不会觉得身边有多冷清。
每当临近期末时,入夜后校门外街头茶馆里的电灯总是能亮很久。由于新校舍里没有电灯,准备考试的同学们都在茶馆里复习,屋里只有翻书的声音。温见宁一早去占了个靠近角落的位置,一直从清晨坐到傍晚。
到了夜里,她正在埋头看书之际,不知是哪个同学突然喊了一声:“下雪了,外面下雪了!”
温见宁本不想分心,奈何茶馆内外的动静越来越大,最后她索性也起身出去看雪了。
昆明四季如春,一年到头也没有多少天寒冷的日子,下雪更是极为少见的情况。在附近茶馆里复习的同学们纷纷出来看雪,一时之间,街上到处都是人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