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见宁有些感慨道:“虽然有些人常说,当地人蒙昧无知,这里是未开化之地。可咱们那边在国民政.府成立后过了好几年,才渐渐有了爱情独立,婚姻自由。这里的人却是千百年都这样过来的,反而比所谓文明人的世界要来得自由。”
冯翊静静地看了会夜色,突然问道:“我有一个故事想讲给你听,不知道你愿不愿意。”
温见宁当然不会拒绝。
随后,冯翊给她讲了一个很曲折的故事。
这个故事要从民国初年讲起,当时风气渐开,有识之士主张个性自由,反对包办婚姻,寻常讲求三从四德的女子已入不了他们的眼,只有留过洋的、会讲一口流利英文的时髦小姐,才是值得追捧的对象。为了追寻真爱,当时一位名士欲抛妻弃子,和一位新派的才女结为连理,然而却受到了家人的阻挠。
只听到这里,温见宁突然就明白了,他是在说自家的事。
她本想岔开这个有些沉重的话题,但看着冯翊脸上隐忍的神情,却突然就说不出口了,只能静静地继续听他说了下去。
冯翊的母亲显然也不会坐以待毙,登报控诉那位新派的才女小姐拆散夫妻,闹得满城风雨,这场轰轰烈烈的“自由恋爱”,最后只能在双方亲友的劝说下惨淡收场。冯父也并不打算就此改过,赌气般地往家里娶了一房又一房姨太太,最后闹得家宅不宁。
可想而知,冯翊的童年是在怎样一种环境中长大的。
在他六岁那年,他母亲终于不堪其辱,在卧房内烧炭自杀。
只听他这样冷静的叙述,温见宁都能想象出当时的惨烈状况。
她从来没有想过,在冯翊一向平静淡然的外表下,居然有着这样沉重而压抑的过去。
他母亲死后,他父亲大受冲击,不肯再留在家里,索性带走了活泼伶俐的大女儿冯苓一并出国散心。冯翊当时年龄尚幼,又素来沉默寡言,并不讨他父亲喜欢,就和他那些姨太太一道被留在了老宅里,一留就是许多年。
二叔公冯雍听说此事后,怜悯他年幼,把他带在身边养着,教他读书识字、刻章作画,甚至还教他打理家业。冯家本是当地的诗礼望族,冯雍本人也是典型的旧式文人,在这样的耳濡目染下,冯翊那一身老学究的气质似乎也不足为奇了。
冯翊淡淡道:“只可惜我最后还是没能接过二叔公的衣钵,反而跑去了国外。”
温见宁不知说什么,但她也很清楚,冯翊未必需要她的安慰。
她想了想,问他:“那么你有兴趣听一听我的故事吗。”
他说:“当然。”
第一百零一章
温见宁的这个故事也很长,但她并没有从头讲起,而是想到哪就说到哪。
她从出逃的那个雨夜讲起,讲远在上海的齐先生,讲和钟荟在北平时的相依为命,也将那些年住在半山别墅与见宛的争吵和见绣的分歧,最后以许多年前她离开明家的那个清晨,她与表哥虎生关于萤火虫的约定结束。
她一口气说了许多许多的话,就是和钟荟,她好像也没有说过今晚这样多的话。但这样把这些藏在心底许久的话全都说出后,她也没有懊恼。
虽然冯翊这个人,温见宁有些看不太透。
事实上她看不懂的人太多了,冯翊并不是第一个。
比如钟荟,她就常不明白自己这位好友为什么总是能那么活力四射、横冲直撞,像颗永远不会停止燃烧的火球,散发着无限的光与热;比如见宛,她也不明白人怎么能这么讨厌又虚荣浅薄,还有长大后的见绣、温柏青,她也常常不能理解他们的想法……
温见宁知道他少年时孤身一人去美国留学,大多数时间待在国外。按理说,这样的他应该是个很西派的人,就跟某些清华出身的男生一样,穿西装或皮夹克,看电影或跳交际舞,说话不时夹杂着几句英文。但温见宁每次见这人,他几乎都只穿一身旧式的灰色长衫,在茶馆里埋头看书时,仿佛一个旧时代的学究。何况他还会几笔国画、也懂篆刻,一身气质沉稳淡然,就更像传统的中式文人了。
不过方才听说了他家里的事,这个谜团才得以解开。
再比方说,他比温见宁也大不了几岁,但身上却总有种老年人的沉稳平和。温见宁每次跟他在一起时,总能感到一种奇异而令人心安的力量。
正是出于这种感觉,所以她很确信,冯翊是一位值得她交付这些秘密心事的朋友。
温见宁说完这些后,冯翊也同样没有说什么多余的话来安慰她。两个人都静静地不出声,却觉得彼此之间的距离似乎又拉近了许多。
许久以后,冯翊才慢慢道:“见宁,其实我很高兴你今天愿意和我说这些事,无论是好的,还是不好的。一直以来虽说作为你的朋友,但我好像到今天才算多了解了你一点。”
温见宁又何尝不是,但她还是连忙解释:“其实以前我也不是不想说,只是觉得没必要提起那些事,我也拿你当我的好朋友。我不太会说话,但是我心里清楚,你是除了我老师齐先生,还有钟荟之外,第一个这样对我好的朋友。”
两人真正相处的时日虽然不长,但冯翊给予她的许多帮助却是实打实的,单从这次暑期远足以来,一路上他就帮过她许多。不是说其他同学就待她不好了,可是冯翊那种于细微之处的无声关照,实在让生性敏感的她很难不记在心里。
冯翊却沉默了很久,才慢慢地说了一句:“见宁,我也只是个普通人。”
这明明只是一句简简单单、平平淡淡的话,温见宁却听出些不同的意味来。
她一时没太明白,正要仔细弄清楚时,冯翊却不容她多想,抬头看了看天空,站起身来道:“好了,时候不早了,我们也该回去了。”
温见宁起身,跟在他身后,往村寨所在的方向去。
接下来的这些天,果然如冯翊所说的那样,某天夜里他们一行人在山里的溪水边遇到了成千上万的萤火虫。当这些奇异的生灵从溪水上缓缓升起时,以微弱的光芒照亮林间时,在场的教授与同学们都几乎倾倒在这自然的奇迹下。
热爱诗歌的同学们几乎要沉醉在这场幻梦中,一路上互相暗生情愫的男女同学也不知何时走到了一处,只有生物系的几个同学最不解风情,只想多抓几只好做标本研究一下。
而温见宁在看这壮观的一幕时,心如止水般平静。
因为她清楚,她真正想要的那只萤火虫,恐怕此生都不会飞入她的掌心。
想到这里,她扭头看向身侧,和她并肩站在一处的冯翊仍在静静地注视着前方,他仿佛也为这景象所震撼。察觉到她的视线,他转过头十分专注地看着她,目光带着探询。
温见宁摇摇头表示自己没什么事,回过头去和其他人一起欣赏美景了。
……
接下来的旅途中仍出现了不少预料之外的状况,众人耽搁了一些时日。直至开学前几日,一行人才风尘仆仆地回到昆明。比起去时的意气风发,一些身体较弱的女同学回来时有些疲惫不堪。
不过温见宁还和去时一样精神抖擞。她身体素质向来不错,这次虽然也吃了些苦头,但也更多地磨炼了体魄。和她一起的冯翊更是不必说,尽管他的外表看起来像个文弱学者,但经过这次远游,温见宁发现,他反而比那些整天上蹿下跳的男同学要精力充足得多了。
众人入了城,进了校门后才停下,开始纷纷从骡车上卸行李。有些女同学的行李太重,男同学们发挥绅士风度,主动上去献殷勤,她们也乐得减轻负担。
温见宁这次出门时带的生活用品不多,只是带了两个很沉的书箱,里面装了一些大部头的著作,在路上差不多看完了。再加上沿途买来给钟荟她们当礼物的土特产,分量着实不轻。
冯翊习惯性地问她:“需要我帮忙吗?”
换在以前,温见宁肯定要连忙摆手拒绝。不过过去的一个月里,两人在路上互相照应惯了,她也没有拒绝。两人拎了手提箱正要往学校里走,突然听到有人叫温见宁的名字。
温见宁只听声音有些令人耳熟,一扭头看到三年不见的陈鸿望正站在不远处。
三年不见,他的模样变化并不大,温见宁虽然一开始不确定,但还是很快和记忆中的人对上了。
她十分意外,走过去问道:“陈老板,你怎么也来昆明了?”
“听说三小姐在昆明,陈某特意前来拜访。不想你的同学说,你出去远游今日才回来,所以陈某特意等在这里,”陈鸿望一边说,一边眼眸微眯,看向她身后沉默寡言的青年,“不知这位是?”
温见宁坦然地介绍道:“这位是我的好朋友,冯翊。”
这两人简单地做了自我介绍后,目光在半空中一触即分。
双方既然见了面,免不了要详谈,只是温见宁这边还急着搬行李,免不了要耽搁一会功夫。于是就出现了令人尴尬的画面,冯翊帮忙提箱子,陈鸿望在旁边等着。
温见宁总觉得这两人一碰面就气氛怪怪的,可也说不出是怎么回事。
好在冯翊帮她拎完行李后,就先行离开了,只留下她和陈鸿望说话。
两人上一次见面还是在上海,当时陈鸿望由于生意上的事突然离开,不久后她又北上求学,碰到中日战争爆发,自此就断了联系。
这三年间又发生了太多的事,如今再次见到对方,都只觉恍如隔世。
据陈鸿望说,当初日军在北方屡挑事端,他的生意受到了些影响,不得不匆匆离去。可原本的烂摊子还没处理完,又正逢抗日战争爆发,在内各地的生意都受到了毁灭性的打击,直至不久前才了气色。忙完生意上的事后,他才想起打听温见宁的下落。
然而他从齐先生她们那里问不出有用的消息,只好转头跟温松年探听消息,很快又从见宛那边得知她如今正在昆明念大学。
温见宁听到这脸上仍只是笑,心里已经把见宛来回扎了好几次小人。
她客气地问:“陈老板,不知你这次来昆明找我,可是有什么事需要我帮忙的?”
虽然陈鸿望方才自称内地生意遭受了沉重打击,不过她看得出,他在这三年里变化并不大,如今这气定神闲的风度甚至还远胜当年。虽然不知他突然来找到她有何事,但她想来也是无事不登三宝殿。
“三小姐何必这样客气,”他话锋一转,“不过,有件事陈某确实想问一问三小姐的意思。当初离开上海前,三小姐曾对我说,愿意将作品的版权交由陈某来代理。不知这话,是否还算数。”
温见宁怔了一下,很快笑道:“当然算数。”
陈鸿望由于在内地的生意损失惨重,这两年间早已把重心转移到了香港乃至东南亚一带。为了在文化人中博个好名声,他开了一间书局,想借助温见宁的作品来打开局面。
他虽不太清楚温见宁近来的写作状况,但当初《望族》的影响力却是看在眼里的。只是这书一卖,免不了又要有人翻出她与温家的那些龃龉。
陈鸿望是个口才极好的商人,为了达成这次合作,他给温见宁描绘日后名利双收的前景时,说得极为动人。温见宁却听得走了神,直至被对方出声提醒后,才回过神来,不好意思地笑笑:“一切都交给陈老板来打理就好,我不懂这些。”
于是,这件事很快就这样定了下来。
温见宁这边将尽快重新修订《望族》,其他一切出版事宜由陈鸿望的人帮忙打理。
临别前,温见宁想起了一件事,问他:“能不能再拜托您一件事?”
陈鸿望笑了:“三小姐请说。”
她郑重其事道:“我有位同学名叫张同慧,她近来要学人跑去缅甸做生意,人已离开昆明了。她一个人孤身在外,我们实在很担心。若是你们有缘碰上,若是她当时恰好有什么麻烦,您又恰好能帮得上忙的,请务必帮她一把。如果实在不便,也劳烦您费心写封信给我,我和其他同学会自行想办法帮忙解决。”
陈鸿望不无诧异地问:“那位张同学可是三小姐的至交好友?”
不然依照她的性子,怎么可能放下身段来这样求人。
温见宁如今的性情比从前开朗了许多,也有了不少要好的同学,但真正被她放到心里的朋友,钟荟肯定是其中之一,冯翊也算得上一个,但张同慧多少还是差了点,两人的接触并不多。她诚实地摇头:“不到刎颈之交那种程度,但同住一个宿舍几年,总有情分在。”
陈鸿望心里有了数,有些感慨道:“当三小姐的朋友真是件极幸运的事。”
温见宁微微一笑:“那想来陈老板肯定也是个幸运的人。”
陈鸿望诧异地看了她一眼,也跟着笑了起来。
第一百零二章
陈鸿望这次来昆明,不仅是为了寻找温见宁的下落,更多还是为了生意上的事,故而又在这里待了几天,期间还没少上门来找过她。
不过温见宁大多以自己要着手准备修改原稿为借口,委婉地拒绝了对方的邀约。直至他离开昆明的那日,才不得不以朋友的身份前去送别。
没过几日,新的学年开始了。
从这一学年伊始,联大的师生们终于得以搬入新修好的校舍。
从去年起,联大的校舍一直处于不敷使用的状况,就比如说文学院在昆明中学及师范学校借住了大半年,这才得以搬迁,其他学院的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
新校舍建在昆明城的三分寺一带,由于经费有限,条件简陋更胜往昔。不过在校舍筹建中同学们就有跑过去围观的,大家对这些心里早已有了数。
陈菡香照常不来宿舍住,她那张床便被众人用来出壁报。
迁入新校舍后,她们的壁报也转移了阵地,改成贴在了北门附近的一面墙上。那里学生出入人多,能看到的可能性也更大,许多壁报也纷纷迁移到那里。
《野火》创刊大半年后,也在摸索中逐渐找到了自己的定位。温见宁她们不拘限文体类型,小说、诗歌、散文都可刊载,宗旨立足于学生群体,对一些争议性问题,她们会联合社会科学系的同学在联大经过调研后,尽可能再做出公允的论断。
这种相对中立的立场虽然不受极端派的欢迎,但却让《野火》在同学中的风评越来越好。加入《野火》的同学也越来越多,温见宁和钟荟终于不再事必亲力亲为,她们的重心更多转移到了审校或其他方面,已很少亲自动笔。
钟荟这次从港岛回来后不久,一天傍晚突然把温见宁约了出去,说是有重要的事要跟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