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仅艺考生心浮气躁,普文普理的学生也多少受了影响,眼看别人接连拿到号称全国第几大艺术院校的通行证,恨不得明天就上战场一了百了。
太阳直射点向北移动,气候转暖,昼长夜短,同样到学校的时间,天空已由漆黑变为日出地平线。
亮光无法让长期缺少睡眠的艾一一清醒,她抬不起眼皮,走着路也迷迷糊糊的。
走到拐角处,书包被人拍打了一下,是夏曦。
艾一一认识的艺术生不多,其中考得最好的当属夏曦,听说她拿到了七八个学校的合格证。
好巧不巧,刚听闻小道消息就碰上了本尊。
人逢喜事精神爽,夏曦脸上扬着笑容,精神饱满。
艾一一衷心地对她的优异成绩表示祝贺,夏曦笑说:“你听谁说的呀?我记得之前好久没见过你,没跟你说过艺考的事。”
“你认识的,傅皓然,他的消息最灵通。”
夏曦明了了:“估计又是陶子瞎传的。”
艾一一一惊,应该是个误传,万一这种好坏反差给夏曦造成伤害就不好了,她急忙道歉。
“没关系,可能他们不是很了解,我报考了九所学校,确实拿到了八个合格证,但有的是无效证,拿了也没用。”
合格证分为有效证和无效证,假设一所大学招收十名学生,则会发出二十甚至三十张证,前十五名算有效证,确保录取人数的完整,排名再往后,大概率是与这个学校无缘,即使有证也白搭。
听完夏曦的解释,艾一一懂了,无外乎是正式队员、替补队员以及跑龙套走过场的区别。
“这么多学校,你想好去哪个了吗?”艾一一问道。
“我有个一直想去的理想大学,考得名次还不错,就是文化课需要再加把劲。”
夏曦说这话的时候,脸庞神采奕奕,整个人好像正发着光,她付出不懈的努力,闯过竞争的斗场,终于离梦想近在咫尺。
真好,艾一一心想,有目标有冲劲,高考才有意义。
不像她,有时做题做到崩溃,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干什么,为什么参加高考,她没有中意的城市,没有中意的专业,去哪里都好,学什么都行,不过是换个地方继续听课,为的是取得个学历而已。
大多数人选择了这条路,那么这条路便成了必经之路。艾一一忽然有点羡慕夏曦,高考是艾一一的独木桥,却是夏曦开启任意门的钥匙。
九班的值日表从来没换过,还是最初座次的那个搭配,值日大约一个月轮到一次,没有固定的分工,组内成员自主商量谁要干什么活。
艾一一负责扫地,用过的草稿纸、吃完的零食袋丢在地上乱糟糟的,不仅要打扫干净还要分类,掉落的笔和本子需要捡起并物归原主,而且新订购的模拟题集白天到货了,大纸箱堆了一地。
扫完几十平米地方的工作量不少,很多同组的人完成分内事后已经先回家了。
盛满最后一簸箕的垃圾,教室里静悄悄的,卫生角只有柏墨在整理垃圾袋。
艾一一把纸屑倒进垃圾桶,压扁纸箱塞了进去,比桶还高出一截,她环顾四周,“人呢,都走了?”
“涮拖把去了。”
水管安在走廊尽头,一趟来回加上拖地的时间不短,拖地不用垃圾桶,柏墨打算先去倒垃圾。白色桶壁上黑污遍布,纸箱的分量又重,用一只手拿会倾倒里面的垃圾,双手抱举着容易弄脏衣服,高出的纸箱也挡住了视线。
艾一一放下扫把,主动提起垃圾桶,“我帮你。”
柏墨轻松了许多,没有拒绝帮助。
晚自习九点半下课,几乎没有人在校园逗留,盏盏路灯发出橙黄的暖光,照亮晚归的急促,灯光与黑暗交织,光线忽明忽暗,在身上变幻不同的图案。
通往垃圾场的是条林荫小路,树叶随着温度上升又长出新的嫩芽,摩擦的飒飒声响演奏宁静平和的曲调。
艾一一和柏墨提着桶沿,一前一后走过狭窄的石板路。
四下无人,艾一一的说话声格外清晰:“还有不到一百天高考,你有理想的大学吗?”
这个问题每位高考生都回答过数遍,当亲戚朋友问艾一一时,她总是答没想好,分数够上哪就上哪。
柏墨也不例外,他显然被问得多了,不假思索地报出个学校名称。
“你要去北京?”艾一一瞪大眼睛。
原来有那么多人明确他们的理想大学。
柏墨走在她前面,侧身与她交流,肯定中带着股自信,“想去体验不一样的生活,北京有我追求的目标。”
“可是北京的大学在我们这里招的人少,要的分数又高,在外省一本的分数到了北京也就是上个二本学校。”艾一一思索着,“你当然是没问题了,基础底子好,模考一次比一次进步。”
“我们省竞争激烈,相对来说,比别的地区不公平,所以只能更拼命,争取搏到机遇多的大城市。”
有能力才能招来机遇,艾一一不免丧气,北京的好学校终究离她太远,一般学校性价比不高,着实不值得。
“上次模考分析,班主任跟我提到了你,其实英语和语文的单科成绩你都在我之上,所以,”柏墨认真地说,“我相信你有能力冲刺超一线城市的大学。”
二人倒完垃圾原路返回,教学楼上方液晶屏的鲜红大字十分醒目——距离高考94天。
在距离高考九十四天的时候,艾一一终于立下了属于她的目标,考上北京的一所211院校。
假如目标可以物象化,那么它会漂浮在半空中,高度究竟是伸手可摘还是跳跃一下勉强够到,抑或得不到的遗憾,高考考场上风云变幻,结局无人能知晓,但艾一一下定决心在最后九十四天拼尽全力。
只因为柏墨说的那句——
如果你愿意的话,可能几个月后我们可以在北京一起聚会。
市里所有高中统一在6月5日这一天停课,第二天看考场,第三天和第四天正式考试。
6月5号是毕业的日子,所有高三学生无心学习,上午的课按课程表照常上,可连老师们都不再教授知识,无论平时幽默风趣还是不苟言笑,这天都无一例外地挂上最和蔼的微笑。
不要忘带身份证、准考证,不会的题蒙也要蒙上,要在正规文具店购买2B铅笔等等,各种注意事项被每位老师翻来覆去说了好几遍,同学们却没有一遍不仔细聆听。
语文老师不常见地开了个玩笑:“校长找大师给你们算过了,巧了,个个都能考650分以上。”
全班鼓掌叫好。
“课代表,”语文老师还是喊着对艾一一的爱称,叫她起立,“领大家最后再背一遍。”
“啊!还背课文,别的老师都不上课了。”最后一堂课没人怕老师了,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今天不背课文了,”语文老师纠正道,“背遍校训。”
艾一一起头:“德义为先,勤恳向学。”
这位严师缓慢地看过每一名学生的脸,她说:“孩子们,你们的人生马上进入新篇章,未来日子很长,岁月可能会使你们忘记身边的老师同学,但唯有一点不能忘却,这里永远是你们的母校。我的孩子们,祝你们前程似锦。”
短暂的鸦雀无声过后,又是一阵雷鸣掌声。
下午要拍毕业照,高三整栋楼炸开了锅,一面镜子传来传去,整理仪容仪表,露出最标准的笑容。
班主任拿着一捆绿丝带进班,教室里一片狼藉,写满黑笔解答和红笔批注的卷子被撕成碎片,纸花扬起又落下如鹅毛大雪。
“还没考试就先疯了,别撕书,万一……”班主任顿了顿,改口笑道,“也是,咱班同学没有万一,随你们高兴,撕吧。”
欢呼声一浪高于一浪,曾经带来折磨或荣誉的试卷破碎纷飞,融入过去的时间长河,从此纸张不完整,长河不倒流,再无少年时。
广播提示,到九班合照了。
一班人来到雕刻有校徽的文化长廊,校领导坐在第一排的椅子上,理科班男多女少,女生站在第二排,男生站在第三四排,基于踩的阶梯,高低分明。
艾一一紧紧挽着韩盈冬的臂弯,她们的身高差不多,可以挨在一块拍照。
摄影师喊着:“三,二,一。”
按下快门前的瞬间,一个班集体56个人,遵循了班长之前的建议,齐声高呼:“九班,我爱你!”
逗得第一排开怀大笑。
“你”字的发音和“茄子”类似,原本应该适合照相的表情,可惜的是,许多人喊完那句话努力抑制哭泣,对着镜子练习的笑并没有派上用场。
正是课间,有高一高二的路过,他们向往道:“人家都毕业了,什么时候轮到我们解脱。”
唯一一次,学校允许高三学生带手机,拍完合照,纷纷用手机和老师同学留影。
艾一一集齐六位任课老师的照片,和要好的、不熟的同学都拍照纪念。她和韩盈冬绕着校园,从体育馆到楼道再到小花园,两人和双胞胎似的,拍照姿势都相似,或搞怪或卖萌。
她们坐在小花园的长凳上,韩盈冬把头靠在艾一一的肩膀,点评过每张照片。
韩盈冬看了眼手机上的时间,说:“最后一天的学生时代,我家老韩终于来接我一回了,可不能让他等太久,一起走吧,送你回家。”
“不了,我还有点事要做。”
“做什么?我陪你。”
艾一一婉转拒绝,言语中透着期待:“我自己就可以,以后一定告诉你。”
“一言为定。那,小一一我就先走啦,高考加油,拜拜。”
韩盈冬跑向教室收拾书包,望着她远去的背影,艾一一忽觉,这是她们最后一次在校园里以同班同学的身份说再见。
“嘿!”她大喊。
韩盈冬没有听见,依旧奔向远方,越来越远,最终消失于视线。
艾一一走出小花园返回文化长廊,拍摄毕业照的早就换成后面的班级,她顺着长廊来到主席台,双手后撑坐在边缘,俯视台下空无一人,衣角被风吹起,她仰头望穹顶,深呼吸平息纷繁的心绪。
堪称人生中最重要的考试缓缓拉开序幕,艾一一并不想在紧要关头掉链子,好的坏的影响都不要有,所以她决定不会采取什么表白的行为。
轻巧跳下主席台,找人。
同窗两年,至少一起单独合张照。
沿着相反的道路找寻,始终不见他的踪影,艾一一向前的脚步一转,鬼使神差地转向篮球场。
篮球场用铁网环围,绿色铁丝根根相连,扭成一个个手指宽度的菱形,柏墨背对艾一一,立在铁网外。
拍毕业照要求秋季校服和夏季校服一起穿,运动外套里搭短袖衬衫,弧度饱满的后脑勺下,两道领子在柏墨的脖颈处折得板正。
艾一一伸出的左脚退了回来,她在后斜方,看见柏墨的正面还站着一个人。
又刮风了,青翠的嫩叶正是生长时,前一阵还茁壮发芽的叶子却没有机会再体验夏日的灿烂,温和轻风吹落微小的新叶,滑至肩头后刮过棉织面料落入土地。
她从未见过这样的柏墨,耳根子红彤彤的,侧头一会看铁网一会看地,就是不敢直视眼前的夏曦。
可他的神情却如此专注,全身心投入到他正说的内容里,腿侧处的裤子被□□出团团褶皱。
艾一一记忆里与柏墨交谈时,他不曾有过这样的用心,仿佛背景都虚化了,只剩眼前一个人存在,说出的话无关旁物,吝啬分享半点眼神于其余千万人,他居然有这般期待且不安的神态,一个人竟这么多面化。
他鼓足勇气看向一直最想看的人,口中的每一个字都无比郑重。
夏曦美丽、有个性,但她还是那个面对心上人时的平凡女孩子,脸红得和对面不相上下,她颔首浅笑,失去了一直以来给人留下的淡然形象,却更加生动夺目。
柏墨张开白皙的骨节分明的手,阳光照射在掌心,他试探地伸向夏曦,得到她反握的回应,他大力拉过她,夏曦一个不稳扑向前方,被他抱了满怀。
才子佳人在如花般年华中深情拥抱,多么美好。
以前艾一一读过泰戈尔的《飞鸟集》,里面有一句名言——我们把世界看错了,反说它欺骗我们。
她竟是看错了任何人。
主席台前还是没有人,文化长廊里照相的班级全部拍完,花园里百花齐放,灰白色的四层教学楼挂满“高考必胜”的加油条幅,楼梯有十三级台阶,二楼左拐就是九班的教室。
推开门进屋,所有人都走光了,缺少上课时同学挨着同学坐了满堂的热闹,教室第一次显得空旷,砖地上留有没清理完他们撕下的纸片碎屑,看得出走的匆忙,桌椅歪歪扭扭,几个小物件还躺在桌洞里没拿走,黑板上写的是昨天布置的作业和课表,七彩的粉笔头堆积在滑槽,粉尘铺满讲台。
晚上封闭考场,晚自习取消,等学弟学妹下了第四节 课,会来整理考场,到时多余的桌椅摆在教室最后,擦除后黑板的板报,用一块蓝布遮盖,教室变考场,将恢复整洁。等到再次作为教室使用,进门的便是新的一个班级了。
艾一一坐在左排靠窗的位子发呆,脑子里好像走马观花地回望高中三年,又好像只是放空思想,光阴似乎因人的静止而回溯到最初。
那时和韩盈冬还是同桌,不分上课下课的时机,两个人总是在谈笑打闹,有时傅皓然也会参与进来,嬉皮笑脸地故意惹人生气,韩盈冬往后使劲挪椅子,把他挤得坐不下。
艾一一和柏墨同时笑出声,吸引了老师的注意,砸了下书让他们四个起立罚站,站着记笔记不舒服,艾一一把书本拿到左边窄窄的窗台,目光里后排的柏墨也不弯腰,只垂头写字,她呆呆地从字迹看到脸,移不开目光。
幻灯片换到下一页,柏墨抬起头听课,艾一一慌忙转向前方,心脏扑通扑通直跳。
还有各种大考小考的时候,柏墨作为这一片学习最好的人,经常被同学半路拦下,他们说要蹭一蹭考神的福气,魔爪在衣服上摸一把,吸满好运值。
柏墨的表情凝固,无奈任男生女生把他的衣服当抹布擦,傅皓然甚至特地去洗了个手,手上湿漉漉的,向柏墨身上抹去,他吐出一个滚字,一把推开傅皓然。
这种时候艾一一是不敢上前的,只是想想摸过他皮肤的触感就令她脸颊绯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