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晓乾不理不睬,专心致志地吃饭。
老六的家带有很大的一进院子,比我主人家的院子都大,但是只有两间房,一间他住,一间用来看病。
这几天我都住在这间「病房」,有时会来院子里溜达溜达。
老六没有让我失望,给我输了几天液之后,我废了的那条腿又奇迹般地好了起来。
这让我重燃信心,并渴望再次回到「战场」,为了我的主人奋斗。
我刚满月就被卖掉,来到主人家。一开始,我是被当做礼物送给小主人的,当小主人的玩伴。
虽然我很喜欢小主人,但我知道我不应该这样度过我的一生,像死水一样没有波澜。
直到有天主人发现了我,把我带到了「战场」。
那是一次惊心动魄的体验。
开始之前,主人告诉我,一定要打败对方,打败对方才能获得食物,否则什么吃的都没有。
我那时候并不在乎食物,我只想找到我存在的意义。甚至不用主人引导我,他一放开手,我就向对手扑了过去。
我的对手也向我扑过来。
在它咬上我的脖颈时,我才知道自己上当了,它并不是要扑倒我,而是想咬死我。我拼命扭动身躯,并抬起前腿挣扎,终于从它口中挣脱。
它穷追不舍,一条前腿立刻又搭上我的肩,我也学聪明了,趁它不注意咬上它的脖颈,但因为我经验不足,下一秒它就逃脱了了。我学着它的样子追上去。
这样来回了几次,终究是因为我资历浅,被咬住了耳朵,怎么也挣不脱,「战局」一度陷入了僵局。
我生出了退缩的心思,开始慌张。
我毫无章法地向后退,想退到一个安全的地方,我已经不在乎耳朵上传来的疼痛,我只想逃离这个地方。
退着退着,耳朵传来一阵刺痛,紧拉着我的力量消失了,就在那一瞬间,我的勇气突然回来了。我再次扑向我的对手。
我现在当然已经记不清被咬过几次耳朵,咬过几次眼睛,咬过几次脖颈,我只记得最后我和我的对手都伤痕累累,浑身是血。
第一场「战争」,虽然艰难,但我还是赢了。就是这第一次给了我无尽的勇气,让我在此后的「战争」中,无一败绩。
我感激我的主人,赋予了我新的生命,虽然他每次总是有各种各样的理由惩罚我。
老六说我的腿再输两天液就会完全好起来。
可是,这一天,到了输液的点,老六都没回来。
我又饿又慌,卧在门口听着门外的动静。
一双双脚步走过去,全都不是老六。
我等呀等,没等到我相见的人,却等来了一个贼。
他是从墙上翻过来的——老六家的围墙较矮,一个成年人随便就能翻进来,我吠叫着朝他扑过去,他一点也不慌张,而是举起一个东西,对着我的方向,按了一下。
刚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没入我的身体,我就失去了意识。
后来,我才知道那东西,叫麻醉针。
老六在狗场坐了一会,就回去了。留下有家不能回的荀晓乾。
“我不管你住在哪,反正不能住在这里,走。”张璐毫不客气地下逐客令。
“我辛辛苦苦逃出来的,怎么能这么轻易就回去?一旦回去了,就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出来了。
你还想不想知道李莉的事情了。”荀晓乾面不改色地回答,“想知道就让我留下。”
“荀晓乾……”张璐冷哼一声。“你是聋子吗?今天我和刘归说话你没听到还是怎么?”
“听到了你还想从我这要走铁刃,是吗?”
荀晓乾点点头,“不给你要,给谁要,刘归吗?”
“呦,还有点眼力见。”张璐来了兴趣,“那你怎么就确定能从我这儿要走铁刃?”
“不确定,但总归比跟刘归要容易。”
“怎么,觉得我好说话?”
“你先让我坐下吧,今天站了一天都。”荀晓乾越过张璐向她身后的椅子走去。
“让你坐了吗?回来你。”张璐伸出一只脚绊住荀晓乾。
“大姐,你想怎么样?”荀晓乾无奈地转过身,他今天真的是站累了,不想和张璐吵,“我给您背诵一篇李莉的日记?成不?”
张璐狐疑地看着荀晓乾,“你能背下来?骗我呢?”
“离骚我都能一字不差地背下来,别说简简单单的几百字日记了,小意思。您要是同意了,烦请您挪开您的脚,让我小小休息一会。”
“先背。”张璐脸上的怀疑没有完全消失,“背完就让你去坐。”
荀晓乾扬起假得不能再假的笑容,特别欠地说了一句:“您以为李莉的日记是离骚,有教材让你参考呢?我背错了您也不知道不是?所以为什么要先背再坐呢?
让我坐在那好好地背一背不行吗?再说了,本来这日记就是用来换我坐在那的资格,怎么背了还不让坐呢?这一点都不公平。”
张璐不为所动,“公平?你在这地方要公平?想什么呢你?”
荀晓乾突然正色起来,“别人我不敢说,但是,我在你这能要到。”
“你……”
“坐下吧,好好听我给你背。”
“不!先背,再坐。”
“哎呦。”荀晓乾哀嚎,张璐真的是软硬不吃,没办法,他加大了筹码:“那我背两篇,两篇可以了吗?两篇换一个座位,日记现在都贬值成什么样子了!”
张璐勉强点点头,收回脚,率先坐在椅子上,荀晓乾趿拉着鞋跟在后面。
坐下喝了口水,荀晓乾开始背:“2005年8月21日,天气晴。今天阳光非常好,但是我的心情却糟糕到极点。
我想起昨天见到的女人。虽然我已经记不起她的样子了,但她穿的衣服我却记得清清楚楚,黑色的紧身裙,黑色的丝袜,黑色的高跟鞋,修饰出她苗条婀娜的身材。
我从来没有这样的衣服,我也没有她那样好的身材,当然我也不敢穿出去,穿出去我爸爸会打死我的。
她为什么在好好活着?还挽着他的胳膊坦坦荡荡在街上走?
(这里的这个他是指李莉喜欢的那个人)如果他身边的人换做是我,我会这样坦荡吗?
不会吧,我想我会扭捏,会时刻担心自己穿的衣服暴露出自己穷人的本质,也会担心路人看穿我的伪装,向我投来鄙视的目光。
更怕的是他看穿我的一切,也向别人一样向我投来鄙视的目光。
因此,我就无法专心听他说话,无法专心对他说话,更不会怡然让他亲吻我的脸颊。
我不能和他出去,即使有一天,我有幸和他走到一起,我也不敢和他一同走在街上。
我清楚这一切的根源都是穷,如果我们家不是这么穷,那么就算我长得很丑,价格昂贵的衣服也会给我安全感,那么我就有回视别人的勇气,也不会对走在街上感到害怕。什么时候我们家才能像刘归家一样有钱?”
荀晓乾背诵完毕,随口问了句:“刘归家很有钱?”
张璐似乎沉浸在日记中还没出来,过了一会,才为荀晓乾解答道:“下午那房子你觉得怎么样?”
“好是好,就是逛街逛超市不方便。”
“嗯,那样的房子我哥家有好几幢,市里还有两套房,一套我哥住,一套我哥他爸妈还有养女住。”
荀晓乾没有发表意见。
“比你叔叔有钱。”
荀晓乾脸上出现一丝波动,“比我叔叔有钱,怎么没听说过?”
“市大了去了,不止一家有钱人。况且不是混一个圈子的,不知道很正常。”
好胜心作祟,荀晓乾问了句:“那你怎么就知道他比我叔叔有钱?”
张璐奇怪地看了荀晓乾一眼,“那你说说开轿车的和骑摩托的人谁有钱?”
“你怎么知道骑摩托的人买不起轿车?”
“他能买得起轿车为什么还要骑摩托?”
“挡不住人家喜欢骑摩托。”
张璐冷冷瞥了一眼荀晓乾,“没有一个有轿车的人从来不开轿车而去骑摩托车的,除非摩托比轿车贵很多。”
“那也有可能人家有钱买轿车,但是不会骑,就只好骑摩托车……”
张璐不耐烦了,她皱紧眉头,手重重拍在桌子上,“不要跑题,接着背第二篇,这座不是让你白坐的!”
“你这什么态度,真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啊……”
“荀晓乾,你背不背?不背你就滚远远的,在这现什么呢?”
“哎呀,态度好点嘛,你看我和你说话的语气这么亲切,就像一家人似的,你倒好,总是吓唬我。”
“荀晓乾,谁和你是一家人,别往自己脸上贴金。快背!”
荀晓乾清清嗓子,瞥了张璐一眼,徐徐背起来:“2005年8月22日,天气晴。我妈走的时候命令我今天不准再出去,待在家里好好学习,马上就高三了,还整天出去玩多不像话。
于是,她出去的时候把门锁上了。
我不能再去书店了。也就意味着不能再看见他了。但是看见了又能怎么样呢?
他已经有女朋友了。
果然,我这种丑小鸭-也可能只是只普通的鸭子-不会有人问津。
但凡我们家的家庭情况再好一些,见到他的第二面我就会向他表白,就算被拒绝了,我也不会尴尬。
可现在的情况,会被觉得长得这么丑又这么穷有什么资格向他表白呢?
又或者穷就应该什么都不看,老老实实努力改善自己的生活,赶什么时髦,谈什么恋爱?
不管他有没有女朋友,现在的我没有谈恋爱的资格,甚至暗恋都很奢侈。
忘了吧,放弃吧。好好学习吧。”
张璐越听越觉得离谱。她记忆中的李莉不是这样子的。
李莉学习成绩好,性格也好,认识李莉的大人们没有一个不夸赞她的。
张伟华就不止一次说过张晓和李莉两个人以后一定是最有出息的两个。
她记得的总是李莉笑着的脸庞。没想到……
“张璐,张璐……哎,背完了。”荀晓乾推了张璐一把。
张璐怔怔地看向荀晓乾,习惯性地重复一句:“背完了?”
语音落下她的目光便恢复了之前的清明,弓起来的腰也一下子挺直了。
“就这些。”荀晓乾靠在椅背上,成竹在胸地说“如果她就像日记里写的这样尽早放弃的话,后来的悲剧就不会发生。”
“哦?”
“你估计也能猜到,她又去找那个人了。”
“找?”
“第二天她就又去书店。虽然她没记下来为什么要去书店,但我知道她去书店就是为了和那个人偶遇。
事实也没让她失望,她见到了那个人,不幸的是,那个人的女朋友也在。
“三个人刚好打了个照面,按照她的心理……”
“荀晓乾……”张璐忽然打断他的话,嘴脸噙着一抹了然的笑,“为什么告诉我这些?”
荀晓乾对于张璐提出的问题也不吃惊,他双手一摊,自我嘲讽道:“我现在除了满足你的需求,把你哄开心了,还有什么别的办法吗?”
“哼。你搞清楚,就算这样,凶猛没报仇之前你不会见到铁刃。”
“没有人比我更清楚了。”
“那你这是在干什么?”
“帮铁刃求一个活命的机会,我把能做的做到,能不能活命就看它自己的了。”
“为什么非得要这条狗?”张璐放松下来,饶有兴趣地荀晓乾,她知道荀晓乾一开始并没有说真话。
“因为……”
“荀晓乾,如果你还打算继续骗我,那你就不用说了。”
“什么叫骗,我说的都是实话。”
张璐撇了撇嘴,很显然不相信,她说:“既然这样,你也不用再说李莉的事情了,毕竟我手里没有能够与日记相同价值的东西。我讨厌被要挟。”
说荀晓乾没有动过要挟张璐的心思是假的。几天相处下来,他看得出来,张璐虽然态度强硬,但也不是不讲理的人。
他完全能够把李莉的事情全部说出来,并以此为由,逼张璐交出铁刃,只不过这个办法需要时间,而他没有的恰恰就是时间,所以这个念头在他脑海中停留了几分钟,就被他否定了。
他说:“我的要求没有那么多,我只是想帮铁刃求个活命的机会。”
“为什么要留下一条半死不死的狗?”
张璐警惕地盯着荀晓乾,这么执着地想要一条狗,到底想干什么呢?
“那你又为什么非要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荀晓乾一改刚才的好颜色,咄咄逼问,“一条半死不死的狗能造成什么伤害?”
“因为好奇。”
“又为什么好奇?”
“因为不理解。”
“为什么非要理解?”荀晓乾目光如炬,“又或者说,张璐,你是想理解铁刃还是想理解我,嗯?”
“理解这件事情。”
“这件事情是发生在我身上的,说到底还是想了解我。”
“狡辩!”
“我不觉得这是狡辩,你看,如果别人找你买一条狗,你会问他为什么买这条狗吗?
是不是不会?我想从你手上救铁刃的命,和买下铁刃没有区别,同样是做买卖,你多余问这一句?还不是想了解我?”
荀晓乾说话的同时已经从椅子上坐起来,侧身面对张璐,“我呢,不是小气的人,来,问吧,你问什么我答什么,答得好了你就发发善心,留我们铁刃一条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