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
——
“公主!你快醒醒,你别吓奴婢呜呜呜呜。”
“城儿啊,太医!公主怎么还不醒!”
“皇姐……”
聒噪。
云城皱了皱眉,死了也没个清净,自己上辈子是造了什么孽。
晨光刺目,她缓缓睁开眼。
父皇,母后,云川,还有侍女夕颜,一个个眼巴巴地围在她榻边,神情焦急。
他们身后还跪了不少的太医。
云城愣住。
这是……一家人在地府里团聚了?
不对啊,她闯宫之前明明记得云川刚同她的小情人闹翻,将自己锁在屋里没日没夜地哭呢,这怎么……
难不成皇叔也对云川下手了?
她一时心头火起,这畜生,当真是丝毫情面也不留了?
云城转了转眼珠,头顶月白色的轻纱床帐微微飘动,屋里熟悉的桃花香散发着丝丝缕缕的清甜。
这是她出宫建府前的寝宫。
地府里待遇还不错,她想着,眼眸微转,停在了枕旁的一枚香囊上。月白之色做底,上绣红梅几株,只是这绣工尚有些粗糙。
这……
这是她多年前亲手为容清缝制的,但后来因为容清着实不解风情,她一气之下便将它扔了,这怎么……又回来了?
云城怔住,缓缓抬眸,目光落于跪在前面的太医身上。
是院正。
她自刎前还曾同他说过话,他并没有死。
况且云池有头疾,全仰仗院正医治,谁都可能死,他绝对不会。
不是地府。
那这是……
她忽地想起那道苍老的声音。
云城猛然从床上坐起来,绸缎般的青丝散落在肩上,她面色苍白,直勾勾地盯着那尚未完工的香囊,狠狠地,掐住了自己的手背。
痛感清晰地传来,不是做梦。
“我天,真是……祖宗?”她神色呆滞,不可置信地喃喃着。
“城儿你这是做什么?”母后见她神色有异,急急上前将她搂住,“太医,快来看看公主!”
云城由着一群人摆布,她抬起头,看着本早已离她而去的人此刻正好端端地站在面前,眼眶不禁有些微湿。
“皇姐,你可算醒了,吓死我了。”云川埋进她怀里,脸上仍有泪痕。
“我怎么了?”她顺嘴接了一句。
话音刚落,云城便及时地发现她父皇的脸绿了。
“皇姐,下朝的时候你瞧见了容相,急急跑过去时被石头绊倒栽进莲池中了。”云川觑着父皇的脸色,悄悄咬耳朵。
云城愣住。
她记得此事。
这一年她二十二岁,刚好是喜欢容清的第六年。
第2章 此世初见 殿下沉鱼落雁,是微臣一见倾……
几缕初春的暖阳从小窗中透过,倾洒在略有些阴暗的殿内,投射出一片飘荡的浮尘。
内室只开了一扇窗,纵然外面是春暖花开阳光灿烂,这殿里却仍旧昏沉得很。上首整齐摆放着上百个牌位,周围常年燃着蜡,幽幽的烛光轻轻晃动着,显得有些许压抑。
云城吊儿郎当地坐在下面的蒲团上,嘴里叼着根狗尾巴草。
那混蛋玩意儿……没想到还真是祖宗。
她眨巴着眼,一本正经地对着上首密密麻麻的几列牌位轻咳一声,转脸却对着窗子翻了个白眼。
若她知道那死老头说的“回去”是指重生一回,定要死乞白赖地紧抱住他的大腿再不松手。
从前借尸还魂,前生今世的话本子看得不少,没想到她竟也成了书中人,一朝重生,回到了二十二岁这一年。
不过……云城心里冒着火气,怎么不问问她愿不愿意!
谁吃饱了撑的想再活一遍?
被皇帝老爹因为读书之事揍了十几年,追求心上人十几年却苦苦不得,最后又摊上了个暴虐昏君,日日惦记着她手里那块龙印。
好不容易在最后时刻慷慨豪迈地出息一回,想着从此以后自己终于解脱了,日后若是投胎转世,宁愿变成一只在太阳下打滚的狗,也不要作这劳什子的长公主了。
实在不是人干的活。
这下可好,一夜回到年少时。
她起身将最上面的牌位抱下来,用力拍了拍上面的灰,笑得温和可亲,“您老可真是闲的,都入土那么多年了还不消停。”
非要将她单拎出来再溜上一圈。
殿内无风,烛芯忽然噼啪一声响,在略有些阴沉的祠堂中显得格外阴森恐怖。
若换作其他人此时定要被吓得哭出声来,可眼下抱着牌位的人是云城,天不怕地不怕,纵使真的见着了黑白无常也能同他们打上一架的大梁长公主。
“哟!”云城眨巴着眼同那火烛对视半晌,扑哧一声笑了,“您还发脾气呢!”她露出两排明晃晃的白牙,笑得阴森森的,“我是不是还得谢谢您啊?”
云城生得极好,奈何长了一张能气死人的嘴。
放眼整个大梁,没再见过比她还要损的人了。
祖宗显然被气着了,烛芯的光瞬时微弱了下去,片刻后,却又猛地窜高,左右晃动着,气势汹汹,张牙舞爪。
“公主,公主。”夕颜在外室唤她,“快些,开宴的时辰到了,陛下已派人催了多次了。”
“知道了。”云城叹了口气,极为不情愿地拉长声音道。
她慢腾腾地站起身,将牌位放回原处。屋中的烛火仍在精力旺盛地上蹿下跳。云城撇了撇嘴,深沉地叹了口气,嘟囔了一句,“这么好心,怎么不干脆把我塞回娘胎里呢!”
她拍了拍屁股,大摇大摆地出了门,抱怨声依稀可闻,“非要让我回这个时候,存心不让我好过么……”
——
今日花朝节,皇帝在乾宁宫宴享百官,君臣同乐。
春花初绽,争奇斗艳,一派其乐融融。
若换作从前,她定要大摇大摆地从正门穿行而过,经过某位长相不大端正的官员面前时,再顺道奚落几句,引得众人哄堂大笑才算作罢。
但上一世父皇母后去世后,云城同大臣们同仇敌忾生出了浓厚的战友情谊,如今,云城也懒得再做这样的事了。
为免朝臣宴席半途还要起身行礼,她极其低调且贴心地随着内侍从席座后绕过,悄悄落座。
“皇……皇姐?”云川正百无聊赖地随着父皇应和群臣,一转眸瞧见她,蓦地睁大了眼,“你怎么这副打扮?”
她懒洋洋地掀了下眼皮,“怎么,不好看?”
云城今日穿了件桃花烟罗衫,高挽的飞天髻上斜斜插着一只金镶玉石凤簪。略施粉黛的脸上眉如远山,唇似樱颗,眉心间的桃花钿秀美不失端庄。
云川咂咂嘴,“自是极好看的,艳丽之色与你最为相称。”
她凑近悄声道,“只是,自你瞧上容相后便一根筋地非要同他一样穿那素色衣衫,这都……”云川歪着头笑,“这都多少年了,怎么又忽然换了?”
父皇母后正在前方同大臣们讲话,并未曾注意到她们二人。
“我想换便换了,哪有那么多原因?”云城夹了一筷子酥酪放进嘴里,“怎么,还非得和他一模一样了?”
云川呆了一瞬,随即狐疑地上下打量了她一眼,压低声音,“皇姐,你这是受什么刺激了?”
酥酪险些卡在嗓子里。
云城咳了一声,转脸瞪了她一眼,眼珠转了一圈,难得一本正经地道:“时间长了,有些喜好总是会变的。”云城拉起衣角示意,“比如这衣服的颜色式样。”
殿中正热闹,觥筹交错,光影斑驳。恍惚中,她想起了前生云川那场轰轰烈烈令人咋舌的爱情,便心叹了口气,又委婉道:“有些喜欢虽镌刻于心底难以忘怀,但如若经过了百般努力也不可得到,便该放过自己了。”她意有所指,“必如,某些人。”
云川如今尚未遇到那位心上人,自是听不明白她在说些什么。
小姑娘蹙着眉思索半晌,忽然猛地抬起头,瞪大了双眼,“皇姐的意思是,你不再打算缠着容相了?”而后没等到她回话,便长舒了一口气,“谢天谢地,你总算想开了!”
鸡同鸭讲。
云城险些被口中的果酒呛死。
她忍着咳嗽将酒咽了下去,艰难地喘了口气,朝天翻了个大白眼,恶狠狠道:“怎么是我缠着他?”
“分明是容清对我一见倾心,自初见后便难以忘怀,苦苦纠缠于我,非我不娶!”云城威胁地看了云川一眼,“说过多少遍了,还记不住?”
上一世追了容清十几年,脸都丢到了姥姥家,这一回,怎么也要找回些场子。
云川对她这番颠倒黑白混淆是非的能力实在不齿,撇了撇嘴,正要嘲讽一句,却突然怔住了。
片刻后,她的神情便微妙起来。
“殿下说的极是。”
下首处蓦地冒出了一个她再熟悉不过的声音。
云城身子一僵,手中端着的酒盏倾斜,琼浆洒出来了不少,浸湿一片裙摆。
她眼珠转了一圈,瞥到一角白衣。
云城蓦地没了方才的底气。
容清一身白衣,独自静坐着,如同从江南水墨画中走出来的人一般,眉目温润,气度清韵。
真真是个谪仙一般的人。
他修长的指尖点了点酒杯,浅褐色的眸子含着脉脉柔情向她看来,浅声道:“殿下沉鱼落雁闭月羞花,微臣确实是对您一见倾心,自此再不能忘。”
他的声音极为温和,眼带着笑意,虽说着温情的话,让人听来却如沐春风,并无半分被轻薄的不适。
当朝容相高华清贵,向来对女子示好视若无睹,如今又怎会说出这种话?云城心底了磨了磨牙,定是故意奚落她的。
既已开了口,便不能再当作没看见。
云城端起酒盏,皮笑肉不笑地向他微一颔首。
下一瞬,她僵直着脖子扭向云川,从牙缝里蹦出几个字,“他不是卧病在府,不来了么?”
容清晃了晃手中酒盏,酒水清澈,倒映出他带着笑意的眼眸。
云川偷偷瞟了一眼神情淡然的容清,悄声道:“本来是说不来了的,不知怎么又来了。”
“哦。”云城应了一声,只觉得脑仁疼得厉害。
她十分郁闷地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天不怕地不怕的长公主偏偏一见到这位惊才绝艳的容相便偃旗息鼓了,前生如此,今生还是。
云城恨恨地在心底里骂了自己一句:没出息!
不就是个男人么,还非他不可了?
“殿下来了!”朝臣们同父皇说完了话,终于瞧见了她,俱都走上前来俯身一礼,“臣见过殿下。”
“殿下身子可好利索了?”
云城将杯中酒水饮尽,在皇帝目光威胁下礼数做得周到,笑意俨然道:“多谢李大人,已大好了。”
酒已微醺,一时喝高兴了,便有人忘乎所以地又挑起了那个万年不变的话题,“陛下,今日群臣宴饮,朝中新贵、世家子弟俱在此处,何不为长公主殿下择一门好的婚事,全了一桩姻缘,也给大梁添添喜气!”
一众人附和。
皇帝同皇后对视一眼,俱看向云城。
正当所有人都以为她要向从前一般断然拒绝之时,坐在上首的长公主发话了,“也好,那就全凭父皇和各位朝臣商议决定。只是有一点,本宫的夫婿定要这大梁最好的儿郎。”
说着,她有些得意地向身边那处作为微抬起下颌。
这……这是同意了?
众人面面相觑,目瞪口呆。
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怎么?众位大人还有何意见?”云城挑眉。
大臣们反应过来,慌忙摆手道:“没有!殿下放心!”
开什么玩笑!这位老祖宗好不容易答应了,怎么能让她再反悔?
要是她和容相再来个六年,一个死追着不放,一个死不松口,那还了得?
所有人都禁不住她这折腾了。
此番选夫,就是掘地三尺也得给这位祖宗寻一个出来。
众人喜上眉梢。
群臣首位,容清孤身静坐着,半晌,他浅浅酌了一口杯中的酒,眸色微暗。
——
“殿下。”
下朝后,容清唤住了她。
云城哼了一声,抬眼望天,“怎么了?”
三月春花渐次醒,桃花开得正盛。
眼前人一身白衣立于树下,花雨纷扬,飘落在他的肩头,半晌,容清轻声道:“殿下今日甚美。”
这人今日是吃错了药?
云城愣住。
“艳色同殿下极为相配。”容清笑笑,伸开掌心接住了一朵飘落下来的桃花,放在她面前。
云城眸光停落于白皙掌心中浅粉色的花瓣之上,“你唤本宫来,就是想说这些?”
“是。”容清却一笑。见她不接,便也放下手臂,任由掌心的花瓣飘落于地面,“微臣只想说这些。”
“时辰不早了,殿下回宫休憩吧。”容清合袖俯身行礼,“微臣尚有要事在身,先告退了。”
微风吹过,身旁桃树的花般纷扬而落。
云城看着那人身影逐渐远去,只觉得满头雾水。
这人是怎么了?
从前高高在上的谪仙人对她避之不及,如今转性了?
她很是无语地耸了耸肩,转身跑回乾宁殿前,拉过云川,相携往寝宫方向走去。
春风拂面,暖洋洋的,舒服得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