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城被方才容清那一番说得心中阵阵发凉,一路琢磨着,直到了寝宫前也没说几句话。
云川咂摸半晌,认为她虽是嘴上说着放手,但毕竟喜欢了那么多年,此刻定是有些难过的,于是便自作聪明地安慰道:“皇姐也不必忧伤,容相虽好,可天下这么大,比他要好的儿郎多的是。”
“过几日我陪你在世家子弟中选个好样貌的,做驸马怎么样?”
还未及她说话,云川又道:“等过些天皇叔入京,我同他说说,要他为你挑几个会伺候人又样貌俊俏的给你做侍夫。”
“我保证,用不了多久,容相保准被你忘得干干净净。”
云城头疼地捏了捏眉心,在她脑袋上拍了一巴掌,“胡说什么……”说到一半却猛地顿住,“你方才说什么?哪个皇叔入京?”
“自然是五皇叔。”云川不明所以,“他是最疼你的,为了帮你追到容相可是想了不少办法……”
云城掩在袖袍下的手蓦地握紧了。
第3章 皇叔入京 皇叔记岔了,那是容相所喜……
镜子里的人青丝散落,巴掌大的脸上一双杏眼清澈动人,虽早已过了及笄的年岁,却仍旧是少女的样貌。
云城看着铜镜中的人,微微蹙眉。
父皇母后无子,又只生了她和云川两个不长进的,一心玩乐,朝堂政事是半点没学会。
上一世父皇薨逝,择了五皇叔即位。
五皇叔是先皇幼子,深得父皇信任,她和云川一向也是最喜欢这个皇叔的,左不过是因为他细心体贴,从小便宠着她二人,要什么给什么。
纵然是她追容清追得轰轰烈烈挨了父皇母后和老臣们的一顿骂时,五皇叔也只笑着道:“城儿若真如此喜欢容相,皇叔帮你。”
任谁也没想到,这样的一个人,会在即位后翻脸不认人,夺了诸侯的权,革了父皇在位时肱骨大臣的职,流放抄家,安插罪名,无所不用其极,心狠手辣半点没有当初模样。
若是精于政事也就罢了,偏偏是个昏君,任用奸佞,奢侈无度,百姓叫苦连天民不聊生。
长公主权力虽大,五皇叔却早早收了她的权,将她半软禁在公主府,任她有心却无力。
如今是阳朔五十三年。
距皇位更替尚有五年,一切还来得及。
她虽是个闲散性子,并且对祖宗一脚将她踢回来重活一事十分不满,但事已至此,只能顺其自然。从前发生的那些不如意,只能尽她最大所能避免了。
她无意识地梳着头发,神色微肃。
“皇姐!”云川忽地推开门闯了进来,见她还在梳头,急道:“你磨蹭什么呢,皇叔已经到了!”
说着将她手中的木梳夺过塞进夕颜手中,“快些!马上到用午膳的时辰了,皇叔难得入京,不能失了礼节。”
——
午膳摆在皇后的永和宫,菜色不甚多,胜在精致。
“五弟。”皇帝面容和蔼,“远来路途劳累,就不大摆筵席了。今日算是家宴,给你接风洗尘。”
他又呵呵笑着道:“别看菜不多,却都是皇后亲自备下的,味道极好。”
“多谢皇嫂。”闻言,云池笑着道谢。
他年岁尚轻,不过三十出头,一身靛青色直襟长袍,腰束玉白祥云纹宽腰带,更显出劲瘦的腰身和挺拔的身姿。
“城儿和川儿怎的还未来,许久不见,想得紧。”
“她二人向来没心没肺,”皇帝笑了声,举起筷子,“不管她们了,我们先……”
“皇叔!”
“父皇怎的又不等我们?”
他话音尚未落,云川便提着裙摆跑进来了,云城跟在身后。
“快来。”皇后轻声笑着,拉她们到自己身边坐下,“皇叔刚还说想你们呢。”
“懒懒散散,像什么样子!”皇帝微沉了脸,哼一声,“同你们说过许多次了,身为公主一举一动当为臣民表率,你们……”
“好啦父皇,知道了。”云川讨好地眨眼,“可这不是家宴吗,皇叔又不是外人。”
“川儿说得对。”云池笑,“难得一聚,皇兄莫气了。”
他顿了顿,看向云城,若有所思道:“城儿今日这打扮倒是与众不同,比往日好看。”
她今日穿了一件烟霞色曳地望仙裙,外披着白梅蝉翼纱,云鬓高挽,斜插着一枝双凤衔珠金翅步摇,妆容艳丽却不媚俗。
云城闻言轻笑,“多谢皇叔。”
“只是本王记着城儿从前是喜穿素色衣衫的。”
她抬眸执勺为他盛了些清炒百合,“是吗?”
“皇叔记错了。那些都是容相所喜,我爱的一向便是艳丽之色。”
“没错。”皇后笑道,“城儿与容相所喜之物可谓截然相反,也都因为她心悦容相这才迫着自己改了从前的喜好。”她顿了顿,“不过好在她现在已经放下了。”
“是吗?”云池愣了一下,试探道:“怎么,是发生什么事了?”
她看了一眼坐在对面的云池,勉力压下心底的不适,装作浑不在意道:“没什么,只是不太喜欢了,便也没必要再像从前一样了。”
“我仔细考虑过了,容清长得一般,脾性古怪,又是个不通人情的,除了才华尚可也没什么好的。我何苦要追着他不放,这天下的男子如此之多,又不是非他不可。”
云川坐在一旁十分无语。
皇姐你说瞎话好歹也打个草稿。
长得一般……容相那样貌整个大梁少有人能同他相比。
脾性古怪,分明是温和有礼的谦谦君子,只不过是不近女色罢了,但这……若是作为夫君,难道不是一个良好的品质?
还才华尚可……云川心底腹诽,年仅二十五岁便成了宰辅,大梁建国数百年,这样的人掰着指头也能数过来。
所以……皇姐你倒不如说是因为被容相拒绝太多次心灰意冷还可信些。
父皇母后倒是十分高兴。
皇帝脸上难得有了喜色,险些喜极而泣。他激动得双手微颤,给她盛了碗蟹酿橙,“说得好!赶明儿父皇就将世家大族才俊们的画像找来,你好好挑挑,选个称心如意的夫婿!父皇绝不会委屈了你!”
云城扯了扯嘴角,您和云川还真是亲父女。
云池面色微怔,半晌,也跟着笑了,“不过容相才俊,倒是可惜了。若不是你不肯强求,你父皇早为你二人赐婚。”
“你情我愿,不必如此。”云城道。
“有理。”云池淡笑,“那皇叔回去好好瞧瞧,大梁的长公主定要配这天下最好的男子。”只是这笑意不达眼底。
云城看了他片刻,曼声道,“多谢皇叔。”
——
午膳过后姐妹二人陪着说了会儿话便相携告退。
虽还是春日,天却一日一日地热起来了。云城身上起了一层薄汗。
“川儿,你先回去吧。”她用手扇着风,“我一个人待一阵。”
云川点点头。
“夕颜,你同她一起回去。”
夕颜皱眉,“公主,你一个人……”
“无妨。”云城冲她笑笑,“这是在宫里,能出什么事?去吧。”
看着她二人离开,云城四处望了望。
宫里的花匠不知用了何种方法,竟让这荷花春日里开得如此旺盛。她眨眨眼,索性走到水边解开了小船的缰绳跳了进去。
这莲池极大,荷叶田田,接天映日。
蒸腾的水汽带了丝丝凉意,晌午时分太阳正毒,这里却是凉爽得很。
小船咯吱咯吱地晃着,云城躺在船上,任由它顺水飘荡。
她想着方才的事。
上一世她一心扑到容清身上,五皇叔便也帮着她,名为疼爱,实则……正因如此,父皇对她愈加失望。又兼之云川不知怎的迷上了个伶人,爱的死去活来。两个女儿没一个可堪大任,他便将皇位传给了最为信任的五皇叔。
云城虽是上辈子活了那许多年岁,但仍旧是对这些朝政之事的弯弯绕绕不大清楚,也不知究竟用何种办法才能阻拦他。
且走一步看一步吧。
父皇对她失望,那她便学习朝政,参与政事。只是,事情的轨迹一旦发生改变,皇叔执着于皇位,怕又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到那时,该如何是好。
她叹了口气,十分烦恼。
巨大的荷叶从她头顶经过,云城眯了眯眼,从叶子碧绿的缝隙中瞧见旷远的天空,烦躁的心平和了些。
她随手揪下一片花般,清香入怀,日光倾洒而下,照出花瓣中透明的经络。
云城聚精会神地看了半刻,倦意袭来。
却总是有人不解风情,这般安静正适合午睡之时,有人划着船过来了,动静还不小。
她皱了皱眉,当是下人来寻,“本宫说过想一个人待着,你们不必再来。”
“微臣见过殿下。”
她愣住,随即几乎是本能般地蓦然睁开眼一骨碌爬起来,顺便还理了衣襟。
数尺之外,容清神情温润向她淡笑,“不知长公主在此,还望恕罪。”
“你在这里干什么?”云城拧眉,“外臣不得入后宫,容相不知?”
容清笑笑,“此莲池与皇城外护城河相通,微臣来此,实属意外。”他顿了顿,见她身上衣衫单薄,且被露水浸湿,显出窈窕的身姿,眸色微暗。
“虽为春日,莲池湿气甚重,公主还是早些回宫免得染了风寒。”
她身上的衣衫湿了不少,穿在身上也确实不大舒服,“本宫知道了。”
“此地距池边尚远,若公主不弃,微臣送公主回去。”容清淡声道。
闻言,云城抬头看了他半晌,嗤笑一声,“容相此番倒让本宫受宠若惊。”
容清神色如常。
“罢了,那就麻烦容相了。”
容清颔首,将船划至她身侧。
云城起身便要向那船迈去,只是这船本就小,一踏上去便猛地一晃,她站立不稳猛地向后栽去。
容清及时揽住了她的腰。
云城的腰向后仰着,他的手紧贴在微湿的腰身之上,肌肤相贴,清晰的触感让两人都惊了一惊。
“放开!”她脸颊微红,怒道。
他收回手微向后退一步,垂眸道:“不得已唐突殿下。”
云城冷哼一声,没理他。
二人一路默然无语,只听得到水流潺潺,不消半刻,岸已在眼前。
容清垂了眸,薄唇微启,忽地轻声道了一句:“听闻京城中来了位精通音律的乐师,琴声一绝,殿下若得了空可去瞧瞧。”
闻言,云城一愣,微蹙起眉。
第4章 又见故人 本宫倒要瞧瞧,你这乐师有什……
“乐师?”不知为何,她没由来地生出一股恼火,冷笑着道:“容相可当真是好兴致啊,怎么,是朝堂之事过于清闲了?你还有这等闲工夫去瞧美人?”
两岸莲花轻曳,日影斑驳。
容清坐于船首,轻摇着桨。闻言,眼中笑意愈深,却也并未说些什么。
话说出口,云城方才觉得怪异。
她瞧得那人唇边若有若无的笑意,随即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经道:“不过纵使政事繁忙,去听一听曲也是当得的。本宫只是有些好奇,从不出入青楼乐坊的容相竟都如此说了,想必定是位极貌美的人儿了。”
容清有些好笑地瞧她一眼。
说话间船已靠岸,云城拎着裙子跳上岸,“容相且回吧,莫要让宫中人瞧见误会了。”
瞧见什么?又误会什么?
听她这语气倒是十分不情愿。
容清薄唇抿成一条直线,看着她极快地跳下船,又避之不及似的退到几尺之外,眸色暗淡了些许。
云城回头笑着看他,漆黑的眸子像是水润过,湿漉漉的,晌午所画的妆容因着莲池中水汽旺盛,早已洇开了些许,偏她还无知无觉地又抹了一把脸。
不丑。
反倒是显出肌肤如玉,眉若远山,真真是面若桃花,娇俏生动。
他安静地看着她,神色平淡。
云城笑意晏然,“容相若真喜欢那女子,可要早早娶回家做个夫人,老夫人定是十分欢喜的。”
容清的一口气梗在胸口。
天下谁人不知,容家老夫人最重身份,娶个伶人回家,那是绝无可能。
这又是在拿话刺他了。
胆子倒是愈发地大了。
云城正要离开,却又被那人唤住,不由得烦不胜烦,“容相又有何事?”
却见他修长的指尖正解着衣服,腰带微散,衫子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
她登时便急了,“大胆!你这是干什么!”
容清轻笑一声,很快地将衣服褪下来,只留了一件同样一尘不染的里衣。
未及云城反应,他跨上岸来走至她身侧。
云城只觉得极浅淡的杜若香气一瞬将她包围在怀,她怔愣着,容清已将外衫披在她身上。
二人的距离极近,云城抬眸,直直地撞进他浅褐色的眸子。
午后极静,清风拂面,水声潺潺,伶牙俐齿的长公主一时有些无措。
脑中却猛地晃过从前那染血的大殿,混杂的声音……云城觉得心上仿佛压了一块巨石,沉甸甸地,喘不上气。
她的脸色一瞬苍白,向后踉跄一步,身形微晃。容清伸手扶住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