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城却猛地一把挥开,神色不明地看了他一眼,随即转身低着头匆匆离去。
容清立在原地,看着她仓皇而去的背影,仍停留在半空中的手微微蜷缩了一下,方才她仰头看他的那一瞬,眼眸微红,眸中悲伤让他一时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他轻轻抚上心口,皱起了眉。
——
“你们听说了吗?醉月楼来了个乐师。”
“知道知道,听说那琴声可是一绝。”
“听说相貌也是一等一,若不是那醉月楼是个销金窟,真想去看看!”
长宁街上人来人往,百姓十有八九都在说这乐师。
云川放下马车的帘子,啧啧称奇,“也不知道这乐师是个什么来头,瞧这京中的人都跟着了魔似的。”
“能有什么稀奇的,左不过是长得好看罢了!”云城懒散地靠在座上,吃着一块桂花酥,扑簌扑簌地掉下一堆渣,只是眼角耷拉着,心情不太好。
云川默然半刻,忍无可忍,“父皇母后总说我没个正形,同皇姐你相比……”她顿了顿,“我也算是端庄了。”
云城翻了个白眼,没理她。
“小德子,怎的如此慢?”她撇撇嘴,“你这是赶的牛车?”
眉清目秀的小太监撇撇嘴,“前面人多,您又不让侍卫开路,怎么走?”
他又抱怨道:“都怪您,放着皇家的马车不坐,这车上甚标识也无,百姓怎能识得?哎哟,德胜居的点心都快卖光了,夕颜回去定要骂我的。”
小德子看着自家殿下越来越黑的脸,十分不怕死地腆着脸继续道:“不如……殿下您下去走一圈?百姓们都认得您这张脸。”
可不是,从前天天追着容清满京城跑,谁人不识得她?
云城:……
她“啪”地一声将车帘放下,冷着脸坐回去。
云川仍旧扒在马车窗上瞧着外面,屁股撅着,颇为不雅,云城眼风掠过她繁复的浅粉色宫装,暗骂:白瞎了这一身好衣服。
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说得便是长公主殿下了。
马车前方不足百米之处,乌泱泱的一大群人堵住了路。
云川探着头,只见那楼高达五层,飞桥横槛,明暗相通,端的是雕梁画栋,不同凡响。
此刻楼前人头攒动,老鸨着一身桃红色对襟襦裙,头上珠钗晃动,扭着水蛇腰指挥着几个壮汉,“把人给我挡住了!”
她轻吹着涂了丹蔻的纤长细指,冷笑着道:“你们这些穷光蛋还想进我醉月楼的大门?痴心妄想!”
“红娘!本公子的银子都扔你这儿了,你这是什么态度!”一位身穿月白色衫袍的瘦弱小公子被家丁护着到了最前面,气得跳脚。
“哟!许大公子,您这是说的什么话,这银子难不成是我从你兜里抢来的?”
红娘一张嘴生得厉害,从不饶人,许大公子的脸登时便一阵青一阵白。
他噎了半晌,软着声道:“好姐姐,你让我进去,乐师难得来一回……”
“想进?”红娘笑眯眯地弯腰拍拍许莘的脸,“拿钱来,一万两黄金。”
……
云川颇有兴味地瞧着这一番闹剧,末了,咂咂嘴坐回了马车。
“皇姐,你猜我瞧见了谁?”
云城敷衍地挑眉。
“许莘。在那儿死皮赖脸地求红娘放他进去。”云川幸灾乐祸。
“嗯?”云城抬眸,思索了片刻,“富商许由的独子?他能缺钱?”
“还不是因为他生性风流,日日在醉月楼一掷千金,再大的家产也禁不住他这般挥霍啊!前些日子皇姐你昏迷不醒之时,许由一气之下断了他的财路,这不?”云川笑,“没钱了。”
“哦……”云城恍然,忽地眼眸一转似笑非笑,“不愧是‘百事通’啊,这京中还有什么是你不知道的?”
“那当然。”云川得意,一双杏眼狡黠灵动,“这大梁皇城中,家长里短,八卦琐事,婆媳恩怨,爱情传说,没有我不知晓……”话说了一半,恍然觉出不对劲,讪笑道:“皇姐……我错了……”
“父皇母后交给你的策论朝政之事你半点也记不得,这些破事倒是门清!”云城冷笑,“云川,你可真给我们老云家长脸。”
云川缩了缩脑袋,躲过挥来的一巴掌。
“你自己不也是,还好意思说我……”云川小脸一垮,不满嘟囔了一句。
话音未落,一道冷冰冰的目光扫了她一眼。
云川审时度势,立刻闭上了嘴。
马车内霎时便安静了下来。
外面吵闹得很,云城虽嘴上斥责云川,但实则她是个比谁都能闹腾的性子,端坐了片刻,听着外面着实热闹,心里也痒痒的紧。
她眸光掠过一旁委屈低头啃桂花糕的云川,偷偷将车帘掀起些许,向窗边凑了过去。
一道琴音却忽地划空掠过,泠泠淙淙,若山涧清泉,幽谷潺潺流水,自有皑皑如山上雪,肃肃似涧底风高雅淡然之气。
云城拂在车帘上的手一瞬僵住,半晌,缓缓捏紧了拳,青筋微突,泛出青白之色。
“看来这乐师果真不错。”云川在一旁啃着块栗子糕,火上浇油地道了一句。
云城的脸色更沉了。
“皇姐,不若咱们也去瞧瞧,凑个热闹。”
“想都别想!”云城冷冷地回头瞪她。
“皇姐?”云川微怔,“不去便不去,你生什么气?”
她话音还未落,便见云城一掀车帘,弯腰下了马车。
“皇姐,你去哪?”
“小德子,把她安全送回宫,若无必要,不得出门!”
——
云城也不用带什么侍卫,只堪堪往那儿一站,周围百姓便即刻退避三舍。
红娘眼珠转了转,笑靥如花地迎上去,盈盈拜倒,“长公主殿下怎的今日有空来了,真是许久未见,民女想念得紧呢!”
醉月楼的老鸨成日里人来送往的个个是人精,此刻瞧着云城不似往日里亲切,脸沉得如同块冻了千年的寒冰,虽不知发生了什么,却知眼前这位,今日绝对不能惹着了。
遂也正了神色,退至一旁,恭敬道:“殿下请。”
云城确也懒得废话,迈步进去。
红娘正要跟着去,恍然发觉方才被赶出去的许家公子竟又没脸没皮地不知何时跟在了长公主身后也进了来。
还嬉皮笑脸地回头冲她摆了个鬼脸。
红娘气极,瞅着殿下心情不佳又不敢因这小事惹恼了她,只得咽了这哑巴亏,“泼皮!”
她红唇微启,吐出两个字。
云城步履极快地穿过回廊,绯红色织锦长裙的裙角扫过木制的地面,发出轻微的嘎吱声响。
琴声比方才在外面清楚得多。
行至二层回廊中央,云城顿住了脚步。
红娘眼疾手快地一把将埋头跟着险些撞上的许莘拽至一边,末了,警告地瞪他一眼。
她抬头瞧着身前那云鬓高挽的女子,她斜斜倚靠在横栏边上,眉目冷然,盯着下方一层大堂中央抚琴之人。
夕阳西下,金色的霞光从窗中透出。
红衣如火,肌肤胜雪。
修长纤细的指尖轻抚着琴身,一拨,一按,高山流水之音不绝于耳。
然而这人却是衣襟微敞,露出如玉的胸膛,魅惑,风情,纵是这醉月楼如珠似玉般的美人们,也是半点比不上的。
风华绝代,风姿无双,不外如是。
云城眸光掠过他脖颈之上的微微突起,唇边泛出一丝冷笑。
“红娘。”
“殿下!”红娘冷不丁地被唤住,惊出一身冷汗。
“安排个上好的雅间,本宫倒要好好见识见识,你这乐师有什么不得了的本事!”
第5章 男狐狸精 你个王八羔子
红娘即刻便给她寻了醉月楼最好的雅间,正对大堂,视野开阔。
红纱春帐暖,旖旎动人。
云城斜倚在美人靠上,瞧着楼下的低头抚琴人,微眯双眸。
上一世,云川为了这人着实是吃了不少苦头:中剑,同父皇闹翻,离宫出走……一桩桩惊天动地的傻事令她都叹为观止。
皇叔登位,云川名为公主,实则却是过得连宫女都不如了。
这畜生不如的东西眼瞧着富贵生活一去不返,竟是连夜拾掇了包袱走人。尽管如此,云川这丫头却还是死心塌地地念着,没日没夜地掩面哭泣,不过几日的功夫憔悴得已没了人样。
孽缘。
云城心叹了一口气,眸光微软。
堂下那人抬眸向楼上看了一眼,随即唇边掠过一丝浅笑。一曲阳春白雪蓦然间转调变缓,琴声悠扬。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他唇瓣微启,随着乐声轻轻唱和,情意绵绵,缠绵悱恻。
云城皱眉,只瞧见那人胆子倒是大得很,直直地向她看来,一双勾人的脉脉含情眼直白而热烈。
她的眉皱得更深,半晌,不悦地吩咐道:“去给我把那人带上来。”
红娘很快便下去了,覆在那人耳边说了几句。他看了云城一眼,笑意更深。
云城冷眼瞧着。
红娘恭敬地将人带到,轻掩上门扉,只留了他们二人。
云城懒散地半躺着,姿态慵懒。“戚殷。”她唤道,闲闲地瞟了他一眼。
戚殷轻笑,缓步走到她面前,“姑娘竟知道我的名讳,着实让在下欣喜若狂。”
他肤色极白,乌发如墨披散着,鼻若悬胆,唇色殷红。最妙的是一双眼,轮廓纤长,眼皮宽而深,尾处上挑出勾人的弧度,媚眼如丝,眸含秋水,美的动人心魄。
真真是个男狐狸精。
他似是对自己极为自信,走上前来,修长的双手解了腰带,衣襟散开,露出大片如玉胸膛。
“姑娘唤我前来,是想要……”他凑近了云城,一只手撑在榻上,腰身微弯,发丝落在她颈侧,轻轻痒痒的,“我服侍你么?”
云城神色冷淡,戚殷身上不知焚了什么香,香得她想打喷嚏。
她皱皱鼻子,想起容清身上浅淡的杜若香。
戚殷胆子愈发大了,见她没什么反应,眼尾勾起,去解她的衣裳。
“怎么,你心悦我?”云城眯眼看他,问道。
他笑得肆意,“那是自然,方才我一抬头看见姑娘,便情根深重不能自拔。”
云城额头青筋跳了跳。
王八羔子!怎么,是这一世尚未见到云川,便把目标放在她身上了么?云城忍着把他一脚踹下去的冲动。
“姑娘,春宵苦短,”戚殷指尖轻划过她的锁骨,“莫要浪费了大好时光。”
云城忽然伸手捏住了他的下巴,“长得还行。”
戚殷笑意晏然,“多谢姑娘。”
“只是肚子里俱是腌臜东西,”云城冷声道,“可惜了这一副好皮囊。”
“姑娘?”他愕然。
“姑娘?”云城轻哼,“你当真不知道我是谁?”
她伸手摸向腰间,拽下一枚玉佩,戚殷从方才进屋时便时时瞟向它。
“大梁皇室玉佩,你不识得?既然不知,看什么呢?嗯?”云城一脚踹向他肚腹。
戚殷没有防备,冷不丁被踹至地上。他微微喘息着,眼眸如丝,“姑娘说什么,我听不懂。不过是一枚玉佩,我只觉着好看,便多瞧了两眼。”
云城坐起身整了方才弄皱的衣襟,冷嗤,“戚殷,装什么呢?”
“一个伶人竟敢对本宫不敬,我瞧你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她低头俯视着他,“你该行三拜九叩大礼,唤本宫一声——殿下。”
戚殷衣襟散乱,轻咬着唇瓣,不答话。
她从袖中掏出一张银票扔在他身上,“你想要的不就是这个?一万两,足够你衣食无忧地过一辈子。”
“拿上它,走得越远越好,永远别回来。”
“殿下。”戚殷苦笑,“您这是为何?”
“本宫自有本宫的道理,还轮不着你来质问我。”云城冷声道,“若让我发觉你回来,你该知道……”她顿了一下,“不过区区一个伶人,本宫有的是法子对付你。”
戚殷双拳捏紧,随即又松开,拿起那张银票站起身。
“滚。”
戚殷沉默地起身。
“等一下,”云城唤住,“将你衣服穿好了,别平白污了本宫清誉。出去后,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不用本宫教你了吧?”
他顿了一下,理好衣裳,“草民知道。”
戚殷脊背挺直,头也不回地出了雅间。
“阿嚏——”云城连着打了好几个喷嚏才算消停,她嫌恶地皱着脸,“那王八蛋身上擦了什么香?跟个女人似的!”
“殿下。”红娘见云城出来,脸色缓和不少,于是甩着手帕嬉笑道:“您这便要走了?”
云城现下心情的确不错,环顾一圈。楼中男女俱是风流貌美,才情绝佳,此刻嬉戏调笑,热闹得很。
她便起了玩心,压低了声,“本宫从没来过,今日一来瞧你这醉月楼属实不错,就是……”云城正经道:“价钱太高,纵使来的都是达官贵人,也不太合适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