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厮的牙关不受控制地磕磕碰碰起来,更低地垂下头去。
“戚殷……三皇子。”云池眸色极淡,眼角眉梢俱是冰霜,他低低地轻喃出声,目光有些失神地看向宫道尽头那茫茫的雪色。
老奴默不作声地陪着,只是将这青布伞往云池那方又倾斜了些许。
鹅毛大雪纷扬而落,不多时,肩头便已积了厚厚的一层。
少顷,云池低低地笑出声来,且这声竟是愈来愈大,一阵阵地回荡在悠长的宫道上,扑簌簌惊落了一层薄雪。偶有几个宫人路过,神色惊惶地侧目看上一眼,便匆匆离开。小厮被这声吓了一跳,惊疑不定地抬眸,这王爷——难不成是疯了?
老奴浑浊的眸子瞥向小厮,略动了动手指。小厮如临大赦,忙不迭地腾然站起身,悄没声地一瘸一拐退下了。
“她想要尊位,我给。她一直不想同我成亲,不妨事,我等,等到她愿意为止。”一朵小小的雪花落在他的眼皮之上,云池的眼睑猛地一颤,缓缓闭了下眼,薄唇开合,“七年了。”
不知为何,他今日竟穿了一件素色的长袍,长身玉立的男子静立于风雪之中,面色唇色皆是苍白。除却头顶的一方青布伞,俨然已与这漫天风雪融为一体。
“只要她心里有我,便是再等十年又何妨?”他淡淡出声,“但我没想到……她会骗我……”许久后,云池转过头看向老奴,眸底渐渐溢出凉意和疯狂的狠厉,他一把拽下腰间坠了多年的墨玉,猛然一把将其掷出去,“她和那个狗杂碎竟敢在本王眼皮子底下瞒天过海!”
“这么多年,我竟都是在为他人作嫁衣!”云池声音蓦地冷厉起来,唇边勾起一丝诡谲的笑,“好!好得很……”
老奴沉默着,半晌方道:“王爷,那这皇位您……”
“争。”云池冷冷开口,“待本王登上皇位,定要将他戎族之人千刀万剐。她不是喜欢她那个表哥?”他顿了顿,凉笑道:“本王要让她亲眼看着那狗东西被踩在脚下,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到那时,我看她还能跑到哪去!”云池冷嗤一声,思索了片刻道:“将皇帝病重的消息放出去,通知小影子,让他去告诉朝中人,明日早朝谏议立储。”
“王爷,小影子尚未回府。”
“送个信需要这么久?”闻言,云池眉心一蹙,骂道:“混账东西,连这点小事都办不好。”
他看向老奴,“那你亲自去。”
走了没有两步,云池又顿住脚步,“云城那帮人定会极力反对……你安排人手,将杜嵩和陆歆二人先处理了。办事利落点,别留下痕迹。”
“是。”老奴应了,却见他仍旧保持着回身的姿态,似是有些出神,不禁问道:“王爷,您还有何吩咐?”
“就这些。”云池眉心微微一蹙,转身继续向前走,没有两步却又停下。老奴心中了然,却不点破。
沉默了片刻,云池开口道:“去给我将那玉佩拾回来。”
白雪掩映的宫墙角处,那枚墨色玉佩静静躺着,却已然碎成了两瓣。
想是方才掷出去时撞上了墙面。
这玉佩成色极好,又是天下难得一见的墨色,纵然是能工巧匠也不能恢复如初了。
当真是可惜。
——
同一众朝臣商议完事,已近五更,众人俱都散去,只杜嵩留在了最后。
乾宁殿中灯火幽幽。
他看着眼前这个自小闹腾到大的学生,一夕之间竟似变了一人,心中不由得重重一叹。
“老师,您……”云城正要说些什么,却见他缓缓地摇了下头,不禁一怔。而后,他走到身前,将手搭在了她的肩上,轻轻拍了拍。
只这么简单的一个动作,却让云城刹那间红了眼眶。
眼前的光影倏忽便模糊起来。
许久后,云城抽了抽鼻子,勉强笑了声,“天色不早了,老师快回府去吧。”
杜嵩细细看了她半晌,犹自一笑,打着哈哈道:“可不,你个小兔崽子大半夜不让人安睡,非叫来议事,老夫这把老骨头怎么禁得起你这般折腾哟!”
他倒踱着步子,抚了抚长须,慢悠悠地晃至大门口,末了,回头看着她意味深长地道了一句,“你该做什么就去做,储君的事还用不着你操心。”
闻言,云城抬眸,定定地同他对视半晌,弯了弯唇角轻声道:“老师不必忧心,您从前所授,我时时牢记于心,不敢忘怀。”
杜嵩眸中闪过一丝精光,点了点头。
“殿下,可要回府?”待诸人离开,小德子躬身进来问道。
“不必。”云城揉了揉眉心,沉沉地吐出一口浊气,嘶哑道:“去永和宫。”
永和宫前人来人往,俱都是行色匆匆。此刻仍是夜晚,看众人神色,便知晓是一宿未睡了。
皇帝仍是昏迷不醒,院正在一旁忙碌着。
云城放缓步子,走到近前静静地看了一阵,转眸轻声问道:“母后呢?”
“娘娘疲累不堪,方才险些晕倒。”苏东风叹了声,“被女使们劝下去休息一阵。”
“嗯。”云城垂下眸,纤长的眼睫微微一颤,蒙在影绰的烛光中,便显出几分忧色来。
院正将药端给苏东风,云城微微一抬眼,止住了他亲自接过,“本宫来吧。”
药量不多,不过小小一碗,却喂了小有大半个时辰。纵是如此,还是撒了一大半,喝下去的统共没有一匙。
云城盯着被汤药浸湿的帕子,沉默良久。
梁皇静静地躺在龙床之上,双眸紧闭,丝毫没有要醒来的迹象。
床幔上金线绣成的五爪金龙栩栩如生,铜铃似的眼珠黑白分明,云城仰着头同它对视许久,硬生生压下了泛起的泪意。
半晌,她将药碗轻轻搁在一旁的小几上。
“殿下。”下人从门外快步走进,悄声附在她耳边道:“容相同般若大师已至,现下候在外面。”
云城蓦地睁开了眼,“快请。”
来人素衣袈裟,面目慈祥,同容清一样,腕间戴着一串檀木手串。看样子年岁已不轻了,却又并无白须白发,一时猜不出有多少年岁。
“大师。”云城急急迎上前去,双手合十行了一礼,“深夜劳烦您前来,还请莫怪。”
“无妨。”般若微微一笑,回了一礼,向她身后看了一眼,“可否容老衲先为陛下诊脉?”
“自然。”云城忙侧过身,“您请。”
殿里侍候的人都被云城暂且唤了出去,只余下亲近之人随侍身边。厚厚的帐幔垂着,殿内无风,烛火轻燃,偶有细碎的哔啵声炸开,显得这殿里还有些人气。
云城眉心微微拧着,手不自觉地绞在一处。她心里七上八下地打着吊桶,却又近乡情怯似的欲言又止。
“师父,如何?”容清轻轻转了下腕上的手串,眉间亦是忧色浓重。
般若却迟迟没有应声。
唯一仅存的些许希望破灭,云城眸底的光亮一点点逝去,唯余下晦暗之色。
“您也没有办法了吗?”她颓然地低叹一声,面色惨淡。
“毒已深入骨髓,再难救治,已是无力回天。”般若叹了一声,收回手,“唯今尽老衲之力也只能给陛下多延续半月的性命,但也只能是勉强撑着罢了。只是……”
“毒?”云城蓦然抬眸,“您说父皇被下了毒?”
“是什么毒?”
容清与云城眸色一凝,同时开口问道。
“什么毒倒说不清。”般若顿了一下,看向他们二人,意有所指道:“老衲只知晓这毒是由西域而来,药性寒凉。长期服用寒气入骨,兼之陛下年老身子本就孱弱,方至如此情状。”
这一番话说完,屋内却陷入了一片寂静。
云城的脸色一寸寸冷了下来,握着杯盏的手微微一颤,茶盏中的水倾洒出来,瞬时烫红了一大片肌肤。
“原来如此……”她抬眸看向容清,“戚殷隐姓埋名来我大梁原来是打的这个主意。”云城缓缓握紧了拳,“他若死了便罢,若还活着……”
“殿下。”容清忽轻声道:“戚殷长久被软禁在公主府,出府机会甚少,更遑论亲自下毒。”他顿了顿,看着她,“只怕这大梁皇城中还有内应。”
他的眸光温缓平和,宛如一泓泉水将她心底里窜上来的那股不受控制的邪火压了下去。云城一怔,冷静了下来。
“你说的有理。”她双手无力地张开又握住,垂眸低声自语,“不能打草惊蛇。”
少顷,云城恳切地看向般若,“半月也好,几日也罢,能撑多久撑多久。劳烦您尽全力延续父皇的性命,需何药材,本宫便是掘地三尺也给您寻来。”
“殿下。”般若眸光慈悲地看着她道:“纵使延续,也不过多吊命几日罢了。大限已至,何苦执意如此,不过都是些徒劳之功。”
“您可想好了?”
“这有什么可想的。”云城扯了下嘴角,“便只有一个时辰,本宫亦愿意。想必……母后和云川也是这么想的,总该……”她眸光黯淡下去,“好好道个别。”
“世事无常,不是所有人相别之时都能有道别的机会。”般若道:“你活了两辈子,还是没能看清吗?”
“大师……”云城蓦地抬眸,神色惊诧,随即又看向容清。
他轻轻颔首,安抚地向她浅笑。
“这药材倒没有多昂贵,只是……”般若略顿了顿,却看向容清。后者面色平静,敛袖一礼,“还请师父竭尽全力。”
“你当真要如此?”般若沉沉叹了一声,末了起身沉声道:“罢了,老衲多说无益,只随你们的心吧。”
容清亲自送般若回山,云城坐在皇帝榻前,怔怔地有些出神。
“殿下。”夕颜轻唤一声,“您想什么呢?”
“你有没有觉得……”云城犹豫着道:“大师的话有些奇怪,像是……”说到一半,却又没了音。
“像是什么?”夕颜问道。
“算了。”云城摇了摇头,没有继续往下说,“许是我想多了。”
“苏公公。”她顿了一下,吩咐道:“你让小欢子去梵净山上走一趟,看看大师需要些什么药材,本宫好准备。”
“殿下。”苏东风神色呐呐,“小欢子他……不知道跑去哪了……”
“苏公公。”闻言,云城面色不大好看,“你也是在父皇跟前侍候的老人了,小欢子是自小跟着你的,怎么还能出这种事?”
“哎。”苏公公赔着笑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等找着人了,老奴定好好责罚他,没有下次了。”
“起来吧。”云城瞥开眼淡声道,“那就另派一人……”
“殿下。”小德子忽地急匆匆地跑了进来,面色凝重,“有下人在御花园的角落发现了小欢子……”他顿了顿,看了一眼旁边的苏东风,“和五王爷身边小影子的尸体。”
第93章 动手 我晓得的
一夜北风萧瑟,这两具尸体已然面挂冰霜,隐隐泛着铁青。
僵直的尸首面上还带有死前那抹诡谲的笑,呼啸大风穿林而过,呜呜作响,许是风过大了,“扑通”一声竟将小欢子的尸体吹倒在地。略狰狞的口舌正冲着云城。
此刻天还未亮,这副情景实在是让人毛骨悚然。
身后跟着的侍从俱都吞了口唾沫,默默向后退了几步。
云城背后也有些发凉,却仍是硬着头皮走上前,蹙眉匆匆扫了一眼这尸体,看向仵作,“怎么回事?”
“回殿下,此为匕首穿喉致死,一刀毙命。”一旁候着的仵作看向小德子,“且行事之人应是这位,他手上尚存有血迹。”他又指着呈伏跪态的尸体道。
小德子身周的积雪已俱被染成了浅粉色,晕染开一大片,触目惊心。
她的眸光落在另一具尸体腰间的那枚玉佩上,云城半眯起眼,走上前也顾不得许多,执起察看。
这看着似是云池府中的图样。
她站起身接过小德子递来的绢帕细细擦拭着指尖,声音冰凉,“这是云池府上的?”
“是五王爷身边跟着的小影子。”小德子悄声应道。
“难怪看着面熟。”云城点了点头,眸光微转,却看到了仵作手上拿着的一沓子银票,“这是……”
“这银票本散落在小欢子身周,只是风太大,吹到了周边。仵作方才捡回来。”小德子解释道。
“小影子是如何死的?”云城问道。
“回殿下。”仵作拱了拱手,“服毒自尽。”
此言一出,在场诸位俱都皱紧了眉头。
这事前因后果现已清楚明了。小影子杀害了小欢子,而后惧怕责罚服毒自尽。那杀人的原因是什么,这一沓子银票又作何解释,并且……这毒药为何竟会随时装在身上?
疑点重重,十分蹊跷。
“殿下。”小德子悄悄探过身来,低声道:“奴才记得外府奴仆不能随意进出皇宫,这小影子是……”
云城盯着这两具尸体看了半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