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湿气同浅淡的花香杂于一处。
半晌,云城偏过脸,错开眸子看着旁边的雪地,吸了吸鼻子道:“回乾宁殿吧。”
冬至一过,这天是越来越冷了。
雪又下大了,四处望去,皆是茫茫雪色,一眼望不到头,便如同这接踵而来的坏消息,何时才能有个尽头?
——
新任的大梁皇下了命令,全国严加搜捕,进出城的手续户籍查看也越来越严密。
西部边陲的陇由小镇城门前现下便排了一道长长的队,宋将军的人马正在挨个排查出城之人。
天寒地冻,百姓们冻得发抖,这说出口的话也不免带了些抱怨。
“这兴师动众的干什么呢?”
“你连这都不知道?听说啊,是宫里进了位刺客却给逃跑了,现下正抓人呢!”
一个小年青嘴唇发着青紫之色,搂着胳膊哆嗦着回道:“前些天城里贴着的那张告示上画的就是这人。”
“啊?”身后有一壮汉,身材高大,裹着厚厚的粗布棉衣,便连面上都围着厚厚的布纱,“那人长得还不错。”
“可不是。”小年青笑了一句。
这二人嗓门大,众人排队无聊,不知不觉地被他们吸引过去,乐呵呵地听了个高兴。
这小年青虽是面色黝黑,身材矮小纤细了些,但说话是极有趣的,便连城门处的守卫们听了也咧嘴笑了两声。
“八卦什么呢!”轮到他二人,守卫不咸不淡地呵斥了一句,“擅自议论皇族之事,也不怕问罪!”
“哎,军爷!”小年青极有眼色,低头哈腰地换上了一副谄媚的笑,顺手往守卫掌中塞了一锭碎银,“这不是天高皇帝远,除了您,谁还能知道呢?”
守卫闲闲瞥了他一眼,“你倒是会说话。”
“这是你家兄弟?”他看了一眼小年青身后的壮汉,又瞟向他手中推着的平板车,“怎么还盖着?”
“哎,是俺大哥。”小年青低眉顺眼地掀起平板车上盖着的半拉步,露出半张人脸,神色忽地就难过起来,“这是俺妹妹,前些日子饿死的,准备拉到郊荒地埋了的。”
露出的半张脸轮廓秀致,长发披散着,身上是粗布蓝衣,虽面色肌黄,但依稀能看得出美人的影子。
造孽啊!
守卫略略扫了一眼,将布盖上,心里有几分怜惜,朝他们挥挥手,“快走吧。”
“多谢大人。”小年青堆了满脸的笑,回身招呼那壮汉,“大哥,走吧。”
平板车咯吱咯吱地响起来,在雪地上压出一道深深的折痕。
“哎,对了。”守卫忽地将手搭在大汉肩上,手下触感结实健壮,守卫愣了愣,觉得有些奇怪。
他皱起了眉。
小年青神色一紧,慢慢握紧了拳。
“大人,还有何事?”壮汉回过头,看着他慢慢道了一句。
“哦,想提醒你们一句。”守卫回过神来,笑道:“这陇由城外不足百里便是戎部军队驻扎之地,你们埋完人,早些回来。”
“好嘞!”大汉咧嘴一笑,点了点头。
一行人推着板车慢慢悠悠地向城门外走去,同他们擦肩而过的是一匹白色骏马。
飞驰电掣,扬起了一层雪雾。
“将军!”
“嗯。”马上之人翻身下来,银白色的软甲映着雪色泛出泠泠寒光,清俊的眉眼因着常年边关风沙侵蚀磨砺得有了棱角,下巴上冒出青色的胡茬。
宋清肃摆了摆手,示意他们继续查,不必管他。
“怎么样?”他问道:“有什么可疑的人么?”
“至今未曾发现。”戍卫长拱手回道。
“这是最后一道防线,切记要小心谨慎。”宋清肃淡声吩咐道:“不可大意。”
“是。”
城门前的百姓安静地等候检查,宋清肃缓缓扫视了一圈,正待要进城,却发现有一个守卫神色怔怔地看着地上的两道车辙发呆,不禁有些恼。
“想什么呢?”
“我在想,什么人家既会有饿死的,又会有身体格外强壮健硕的?”守卫皱了皱眉,“这家人,倒真有些奇怪。”
“你觉得呢?”守卫说着回头,却见眼前站着的竟是大将军,猛地愣在原地,腿登时便软了,“大……大将军。”
“说清楚,什么人家?”宋清肃神色淡淡地看着他,声音不大,却将守卫吓得一个哆嗦。
“回将军!”守卫忙垂首回道:“方才有一户人家,一个小年青,一个壮汉,说是兄弟,推着一个平板车,上面是他们饿死的小妹。要出城去葬了。”
“小妹?”宋清肃的眸光落在那两道深深的车辙上,眸色却愈来愈深,“一个被饿死的女子,会有这样的重量?”
下一瞬,他翻身上马,“戍卫长,带上你们的兵,同本将军去追!”
一袭人马绝尘而去,扬起滚滚雪尘。
守卫怔怔地瞧着人马迅速离去,方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闯了大祸,“完了……”他低喃一句,失神地跌坐在雪地上。
大约过了四分之一炷香的时候,不远处的半空中忽地升起一道烟花,轰然一声绽开,是一朵苍狼状的图案。
百姓们抬眸望去,面面相觑。
不过半刻钟后,副将军驾马疾驰而来,“宋将军呢?”他眉目冷肃,猛地一把拉住缰绳疾言厉色问道。
“出城去追人了。”守卫道。
“啧!”副将军面有忧色,狠狠地叹了一口气,“你驾一匹快马,赶紧去将将军寻回,越快越好!”
“是!”守卫顿了一下,“将军,是出什么事了吗?”
西域雪山辽辽,凝成一道悠长的雪线。
漫天大雪飞舞着,立于高处,依稀能瞧见不远处褐色的一道暗块,纵是隔着宽阔的永定河,仍旧能感受到刀枪剑戟的冷瑟寒意。
副将军抬目望去,眸中是一团化不开的浓雾,“戎部的大军,过河了。”
第97章 弹尽粮绝 最近怕是要出事
阳朔三十五年刚过了冬至这日,沉寂了几十年的永定河边上重新燃起了战火。
戎部大长老坐镇,大军悍然过河。两军对峙,狼烟四起。两国之间的那一张契约自此便如同一纸空文,形同虚设。战士的嘶吼,刀枪剑戟碰撞之声不绝于耳,永定河边尸首横陈,烽火连天,边郡的百姓逃的逃,死的死,早成了一座座空城。
五十万大军倾巢出动,戎部养精蓄锐多年,等的便是这一刻。
驻兵拼死抵抗,大半个月过去,三十几万的人只剩下了一半多,却还都勉力撑着最后一口气提刀上阵。
但众人心知肚明,撑不了多久了。
夜色浓重,雪混杂着泥土,早被染成了脏兮兮的深褐色。萧瑟的北风卷着湿冷的空气呼呼地从耳边刮过,生疼生疼的,似是被打了一耳光。
这边疆的冬天,比京城中还要冷得多。
铁锈味,浓重的血腥气弥漫在四周。抬目望去,黑压压的一片,只有不远的一处营帐中仍隐有亮光。
这是主帅的大帐。
灯盏里的羊油只剩了一个指节高,灯芯颤颤巍巍地忽明忽暗左摇右晃,映在人的脸上,平白便多了几分悲凉。
“将军,今日为何没用晚饭?”随着话音,帐帘掀开又落下,副将走了进来,将手中的一个纸包递给宋清肃。
地图前那人闻言,回身接过。
是两块白面饼子。
宋清肃顿了一下,随即又若无其事地将饼子重新细致地包好放在桌上,淡声道:“我不饿,你拿去给将士们吃,别浪费了。”说着,又转过身去看那张一人多高的地图,上面密密麻麻地用笔画出了大大小小的圈。
“将军,您这个主心骨若倒了,便是群龙无首。”副将叹了一声,劝道:“吃些吧,粮食再不够,您的口粮还是有的。”
宋清肃没搭理他,半晌,沉沉道了一句:“斥候还是没有消息?”
副将说不出来话了,摇了摇头。
猛烈的大风吹得营帐晃了一晃,两人都沉默了。
大雪封路,朝廷的兵和粮草都压在了半路,派去接应的人也迟迟没有消息传来。而他们,就快要弹尽粮绝了。
本来驻军的粮食该由朝廷,附近郡县两方共同提供,但这战火一起,百姓们是一点粮食都掏不出来了,饿殍遍野,更别提给他们筹粮了。
十几万人,如今只靠着三月前运来的那点东西勉强度日。
“这西边多山,一下大雪便常有雪崩,这么久的时间……”副将看了宋清肃一眼,“将军,我担心……”
“你看这处。”宋清肃忽抬手在地图上一点,是戎部的大后方,东北方向。
“他们倾巢出动,内部必定空虚。大军开拔,粮草必定充盈。”宋清肃眸光落于那处,神色锐利,如出鞘的尖刃,“我打算率一队轻骑直抵他们老巢,烧了他们的粮。”
“不可。”副将不赞同道:“纵是后方空虚,粮草重地也必然戒备森严。您若亲自前去出了意外……”
“没了粮草,戎部大军无以为继,定要一段时日周转。”宋清肃打断道:“他们大军撤走,便有机会同不远处的月氏部族交换牲口粮食,还有一线生机。”
他叹了口气,凹陷的脸颊和眼眶显得人苍老了十岁,“总不能真被困死在这里。到那时,西边防守全线崩溃,失了这个天险,戎部率军长驱直入,朝内如何能守住。”
“将军。”副将皱紧眉头,斟酌半晌,要劝的话终究是咽回了肚子里,粗着声道:“我去选人。”
“嗯。”宋清肃应了声,顺手将纸包扔在了副将怀中,神色淡淡,“拿回去。”
“您……”副将看了看他不悦的神色,又叹了口气,出了帐子。
灯盏里的羊油又少了些,烛光将他的影子打在帐面上,拉得老长。宋清肃走下台子,坐在低矮的小凳上,从一旁的火盆中挑了两个番薯出来,不大,像手指一般细长。
看着,也不大好吃。
宋清肃低垂着眸,面不改色地咬了一口,眸光落在了一旁偶尔溅出火花的火盆中。
昏暗的帐中,男人清俊的侧脸笼罩在火光中,依稀能瞧出已变得粗粝的皮肤。他盯着手中的番薯,不知在想些什么。许久,他缓缓露出一个苦涩的笑,眸中已带了决绝,低语道:“我总得给你守住这大梁。”
——
自云城登位后,容清便搬回了丞相府。
已是寅时三刻,书房中仍透出光亮。思文端着一碗银耳羹过来,瞧了瞧彻夜未暗的屋子,沉沉叹了口气,推门进去了。
书案前那人的笔未曾停过,阿明在一旁侍候着研磨,见他进来如见救世主一般使劲努努嘴,示意他劝劝。
思文顿了一下,端着东西走上前,“相爷,歇歇吧,还有两个时辰便要上早朝了,您这样已经大半个月了,身体如何能吃得消?”
“将这密函交给陆侍郎。”容清放下笔道,眉宇间倦色浓重。
屋里的炭火放了十几个,他身上还披着最厚的大氅,这面色却是苍白清透如纸,从里到外都泛着寒气。
桌案边还有厚厚的一沓子信函。
外面飘着的雪仍是未停。
这大雪灾真来得是时候。容清回过眸,淡声问道:“陛下这几日如何?”
“也为这雪灾的事闹心,还有边关战争的事。”阿明接话道:“乾宁殿里夜夜灯火通明。”
闻言,容清的眸子微微一颤,轻声咳嗽了两声。
“相爷。”阿明忍了这些时候,实在憋不住了,“奴才怎么觉着自陛下登位后对您越来越淡了?”
“你这是说的什么话?”思文呵斥道:“如今一事接着一事,朝廷里焦头烂额,这样的时候,难不成陛下要同相爷日日如胶似漆吗!”
容清的眸子淡了些,一边咳嗽着一边道:“她心里有事……”他皱了皱眉,喝了口银耳羹勉强压下胸腔中蓦然涌上的疼痛。
“唐彦之带出去的人和粮草还没有消息?”
思文叹了口气,“没有。前些日子蜀中又遇到了大雪,也不知是不是恰巧让唐将军他们赶上了……估摸着宋将军他们的粮草和兵早已不够了,这若是再送不到……”
话说到一半,却见面前之人忽地面色惨白,双眉紧皱地斜靠在软榻上,心里不禁一跳。
“您怎么了?”他忙上前扶住。
“无妨。”心口似刀绞凌迟般一寸寸撕扯着神经,容清的手有些颤抖,却仍是缓缓说了一句,“不碍事,歇一会……就好。”
话音刚落,身子却猛地往前一倾,吐出了一口殷红的血。
触目惊心的血迹留在地面上,容清勉强喘了口气,撑了这么多时的面容显出惨淡之色。
旁边的二人俱都愣住了。
堵在心口的血吐了出来,容清却觉得好了很多,自执了绢帕擦拭嘴角,低声接着道:“清肃有勇有谋,应该还可以撑一阵,待处理完手头的事,我便……”
“相爷!”思文终于回过神来,急惶惶地打断了他,“您别说了,奴才这就给您去唤太医。”
“回来。”容清低声叫住他,又低低地咳了两声方道:我的身子我自己清楚,你们不必慌张。“
沉吟一阵,他放轻声音,“边疆目前的情状,你去告诉朝臣一声,尽量先瞒着陛下。”
容清浅褐色的眸子似是蒙上了一层水雾,垂在大氅边的手指轻轻动了动,容清缓缓吐出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