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政务要紧,怎好为我们俩这把老骨头耽误了大事。”容老大人拄着杖细细看了她半晌,笑道:“许久未见,陛下变化甚大。”
眼前女子眉宇间褪了稚气骄横,眸光锐利,气度端庄沉稳,行动举止,皆是上位者的风范。
他抚了抚胡须,眸中显出满意之色,“有你父皇当年的风范。”
“您谬赞了。”云城一哂,“天色已晚,容清有事在身不能赶来,朕在偏殿设了晚膳。不若过去,边吃边聊。”
她笑的时候眉目舒展,眼眸清澈似水,颇有太后年轻时的风貌。老夫人眸光一沉。
“多谢陛下,只是我二人今晚便要赶回金陵,就不多叨扰了。”她语气生硬地拒绝道,“走之前,还想和陛下商议件事情。”
“莫要无礼!”容老大人眉心微皱,轻声呵斥道。
云城却摆了摆手,制止了老大人,转而笑意盈盈地看着老夫人道:“您想同朕说什么?”
“君臣有别,我子志在朝堂政事,如若果真同陛下成亲,倒时怕是会对他名声有损,对您亦有所不利。”老夫人清了清嗓子,“天下俊美男子何其之多,您又何苦执着于他一人,倒不如放手为好。如此,还能成就一段君臣佳话。”
“您还有什么想说的么?”云城也不恼,静静地听她说完尚还有礼地问了一句。
“没有了。”老夫人弯身向她行了一礼,“老身前来除去祭拜先帝,便是想同陛下说说此事,若有言行不当之处,还请陛下看在容家的份上,多多宽恕。”
云城点了点头,抱着手炉的指尖微动,面上的笑意淡了。
“朕念着你二位为容清父母,方才有一份尊重,至于容家……”她垂眸看着老夫人,勾起一抹笑,“老夫人,容家百家世族,根深蒂固,但这并不能成为你用来威胁朕的理由。”
她微微蹙起了眉,声音蓦地拔高,“不说一个容家,便是十个、百个,若是朕想处置,都不在话下!先帝宅心仁厚念着旧情,可朕没有那个好脾气!”
“大梁人才济济,甘愿为国效劳之人数不胜数,区区一个容家之于朕又算得了什么?”云城语气微冷,神色已是极为不悦。
“陛下恕罪。”容老大人闻言一惊,慌忙请罪道:“内子出言无状,老臣替她向您请罪。”
“老夫人。”云城轻挑起眉,慢慢道:“朕同容清情投意合,朕若想嫁,这天下便没有人可以阻拦。”
“至于你们容家的家训。”她嗤笑一声,“在朕这里,不过是废纸一张罢了。”
“这些话,是最后一次。”云城冷声道:“若是再有下次,朕会治你个蔑视君颜之罪!”
“城儿。”门口传来一道轻柔的女声,打破了这灵堂里的凝重氛围,太后缓步进来,轻声道:“怎么了,发这么大火……”
待走近看清堂内二人面容,太后愣了一下,随即面上的笑意散去,淡淡地向他二人微一颔首,“容老大人和夫人来了。”
素衣素服,长发轻挽,岁月在她身上并未留下多少痕迹。
容老大人身子猛地一颤,便连声音都有些微微颤抖起来,“臣……参见太后。”
太后疏离地点了下头,刻意避开了容老大人看来的目光,看向云城道:“天色晚了,哀家来唤你用晚膳。”
“好。”云城神色柔和了些,挽住太后,淡声吩咐道:“小德子,派人将老大人和老夫人安全送回府。”
“是。”
“老夫人。”走了几步,云城稍稍回眸看向僵立着的容老夫人,声音微冷,“朕说的话,还望您莫要忘了。”
冬夜深寒,夜幕已至。
永和宫中亮着温暖的灯火,太后同云城方走进屋。
炭火熊熊地燃烧着,驱散了满身的寒意。云城靠在炉火边,轻轻叹了口气。
“他们来是反对你和容清的?”太后开口问道。
云城顿了一下,垂下眸子,半晌,“嗯”了一声。随即又道:“不过他们反对归反对,又不能真的如何,我已经警告过他们了。”
她眨了眨眼,笑了一声,“总归和我过日子的是容清,又不是他们。”
闻言,太后沉默了片刻,起身走到榻边的一方匣子出,从中取了东西出来。
“城儿。”
“嗯?”云城应声回眸,却在看到太后手中明黄色的卷轴愣住了,她犹疑着抬眸。
“你父皇留给你的。”太后将圣旨递到她手上,“赐婚的旨意。”
“先皇赐婚,总归可挡些闲话。”太后看着炭盆中条约的火花,轻轻开口,眸光中是化不开的浓哀。
云城没有打开圣旨细看,静静地看着太后的侧脸,心中却油然升起一种浓烈的不安,不由自主地,上一世的种种便闯入了脑海。
“母后。”她声音有些微的颤抖,“您深爱父皇,但孩儿求您……不要撇下我们两人。”
她的眸子中含着水光,泪眼盈盈。
太后看着她,沉默了半晌。
窗外风雪呼啸,寒意穿堂而过。
——
阳朔三十五年,冬月二十八日晚间,永和宫太后娘娘薨。
在睡梦中安静去的,无人知晓,也无缘由。
众人得知,唏嘘嗟叹半晌,只道是帝后情深似海。
二公主得知消息后哭得晕死过去,陛下听了后倒算是平静,只是一言不发地将自己关在房中半日,不吃不喝,任谁来唤也不理会。
容相也不劝,就安静地在大门紧闭的殿外这样陪了半日。直到下午房门打开,陛下神色平静地道了句:“与先皇一同送入皇陵”后,便如常一般继续同大臣商议政事。
只是有心人发现,正值盛年的陛下和容相,鬓边竟都出现了丝丝缕缕的白发。
腊月二十九日午后,陛下和云川公主亲自送两台灵柩入皇陵。
这日,大雪纷飞,漫山银装素裹,寒鸦哀鸣,煞是应景。
一路上,这两位不发一言,神色平静。
回了宫后,云城马不停蹄地召来群臣议事,云川独自一人慢慢走回了坤和殿。
榻前桌案上放着一把古琴,色泽莹润,制作精巧。
云川缓缓坐下,定定地盯着这把琴看了半晌。
“晋宁。”
“殿下。”晋宁担忧地看了她一眼,“怎么了?”
云川神色淡淡地看向窗外飞雪,“将这东西拿去烧了,连灰都不要留下。”
第101章 除夕 容清,你连朕都算计进去了!……
这大雪断断续续地下了十几日,直至近日方停。
“钦天监,依你看,这雪还会下么?”云城微蹙着眉问道。
“臣夜观天象,这应是最后一场雪了。”
“那便好。”云城叹了一声,“若这雪再接着下,可真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陛下。”杜嵩站出回话道:“前日臣已安排各路郡县官员清扫官道,如若顺利,想必不日宋将军的人便会传消息回来。”
云城手肘撑在皇座椅靠上,轻轻颔首。
“陆侍郎。”她沉吟了一阵,问道:“国库如今还剩下多少?”
“回陛下,情况不容乐观。”陆歆抬步而出,清隽的面容愈发显得瘦削,他眉宇间有几分倦意,“先帝后丧仪开销,军费支出,再加上大量赈灾款项拨下去,如今已快要见底了。”
听闻此言,诸朝臣的神情均都严肃起来。
“今年旱涝天灾多了点,开销是有些大。”云城点点头,缓缓朝众臣看上一眼,眸色清厉,“从上至下都节省些,熬过这个冬天开了春便可松口气。”
“陆侍郎,户部财政支出你要把控好。”她看向陆歆。
“臣明白。”
“陛下,国家艰难,为臣者自当分忧。”容清敛袖揖道,眸色微肃,“臣愿捐出白银一万两。”
一万两!
众人一惊,暗中面面相觑。
丞相俸禄虽高,但满打满算也不过每月五百两,容相这是……把家底都掏空了啊!
“臣捐五千两。”
“臣亦是。”
陆歆和杜嵩二人也俱都站出表态。
这三位都发了话,底下诸人斟酌半晌,也只得不情不愿地磨磨蹭蹭挪出队列,象征性地捐出个几千两,以示忠心。
云城沉寂许久的眼底终于泛上些笑意,她微转眸,对上那一双含着浅淡笑意的褐色瞳仁,低下头,唇边弯起一抹弧度。
“待日后国库充裕,所捐钱财朕会一一还给各位。”云城缓缓站起身,发间的冠冕轻轻晃动,折射着烛光,她颔首轻声道:“多谢。”
“臣等不敢。”
化雪的时候比大雪纷飞之时更要冷上几分,方是酉时刚过半刻,天色已是深黑。
今日是腊月三十,本该是欢庆热闹的日子,但因在国丧期间,礼节一切从简,宫里只稀疏地挂了几盏红灯笼。
但百姓们并未有诸多限制,夜幕方至,这鞭炮便劈里啪啦地响起来了。
云城静静地听着,而后绽出一抹浅笑,“自朕登位以来,诸事不断,诸位也是马不停蹄地忙碌,没能有一日歇息。”
“国丧期间,就不留你们享宴了,都各自回家同家人一道过吧。”她手扶着高台旁的围栏,终日凝重冷肃的面上终有了一丝柔和,“散朝吧,明日大年初一,也都在家歇上一日。”
众人都松了一口气,喜气洋洋地道了声谢便相携离去。
“容相。”云城唤道:“你且留一留,朕有事同你说。”
闻言,尚还留在大殿上的朝臣加快了脚步,身后有狼追一般一溜烟地跑没了影,临走时还十分贴心地将大门给她二人关上。
云城失笑,无奈地摇了摇头。
她慢慢走下高台,看着他道:“消息现在传不过来,承意那边朕还是有些担心,若是粮草迟迟没有过去,可真是坏事了。”
“陛下想如何做?”容清面色平静,一如往常道。
云城沉吟半晌,叹了口气,“调南边郡县的粮草和过去,绕道蓬莱,走水路,上岸后翻过一座雪山便是西域。你觉得如何?”
“绕远了些,不过若真出了事,可以救急。”容清颔首,“陛下可以一试。”
“好。”云城点了点头,“小德子,将朕的话吩咐下去,南边郡守尽快安排。”
“是。”
众人都散去的大殿上空荡荡的,这宫中没有姬妾,侍候的人也算不上多,父皇母后一去,便更显得冷清。
窗外不远处的宫城外,火树银花,热闹非凡。窗内,一盏烛火幽幽。
她的侧脸笼在微弱的光中,镀上了一层淡淡的光晕,平添几分忧伤哀愁,容清安静地站在她身侧,慢慢垂下了眼眸。
“容清。”半晌,云城转过身来,抬头笑着望向他,“陪我过个年吧,这宫里,实在是太冷清了。”
容清的眸子猛地一颤,而后,他轻轻握住云城的手,“好。”
——
乾宁殿内室燃着熊熊的炭火,一室如春,桌上的瓷瓶中插了一枝红梅,开得正盛。
云城和容清相对坐在窗下。
烛火并不十分明亮,只略点了几盏。昏黄的烛光映在二人面上,倒是温馨。
“陛下,殿下说她身子不大舒服,就不过来了。”夕颜进来回话道。
云城沉默了半晌。
“殿下年纪小,突逢大变不能接受也是在意料之中。”夕颜瞧她心情似也低落,宽慰了一句,“且奴婢方才回来时,碰上了陆侍郎,正往坤和殿中去。陛下放心便是。”
“陆歆有分寸。”容清提起酒壶,给她斟了一杯酒,“不必担忧。”
云城应了一声,看着酒盏中模糊的倒影,勉强笑了笑。
容清抬手抚了抚她的发。
二人剪影被烛光拉得颀长,亲密无间,夕颜安静地退下了。
“过得真快,都一年了。”云城抬眸笑看着容清,眼底却有隐隐的泪光,“我本以为经过了从前的事,今生便能一切顺遂,却没想到,到头来,还是谁也没能留住。”
窗外鞭炮的声音顺着风传入耳中,一道漆黑寂静的宫墙外,百姓们点燃的礼炮照亮了整个夜幕。
“这第一杯。”她眸中带笑,“敬过去。”
清澈的酒液倾洒在地面上,云城复斟一杯,轻声道:“第二杯,敬死去的故人们。”
“第三杯。”容清拿过酒盏,在她讶异的目光中给二人各斟一杯,他举起酒盏,缓声道:“敬来日,敬你我。”
云城定定地看了他半晌,而后笑着将盏中酒一饮而尽,醇厚的酒水顺着喉咙留下,涌上一股火辣辣的疼痛。
她站起身,面向窗子,静静地看着外面的烟火。
蓦然间,一片烟花腾然而起,绽放于夜幕中,流光溢彩,光影纷飞,斑斓的色泽映在她的眼底。
云城惊诧地看着被这烟火点亮的宫城,红唇微张。
身后传来轻轻的脚步声,她被人揽进了怀中。云城微微转眸看向这人,虽是笑着,眼角的泪珠却止不住地滚落,“你叫人放的?”她哑声道。
容清冰凉的指轻轻拂去她的泪水,眸色怜惜,“哭什么。”
面前烟火不灭,五彩缤纷。云城半垂下眸子,泪意却更多地涌上来,哭着哭着,她笑了,泪眼模糊地低声道了一句,“没什么,只是感慨老天垂怜,我还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