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据小道两侧树木掠过的速度,盛语秋思虑,白衣要么就是个鬼啊仙啊之类,要么这轻功也排在天下前三。只是据六扇门里的准信,轻功前三可都是老头子,唯有第四是盛语秋的师父郑南枫,还算得上青年才俊。
盛语秋沉浸在推理中不可自拔,忽感不妥时才发现,白衣已然停了脚步。
而在惯性作用下,盛语秋直勾勾地飞了出去。
盛语秋没想挣扎,只等着被白衣拉停,可她手臂上的束缚却猛然消失了。
白衣竟然自己站定就松开了手……
盛语秋顿时神清。她一个踉跄险些摔倒,手上的剑支在泥沙地上,划出半米长的沟壑,终于勉强站稳。
盛语秋扯了扯被路边枯枝挂住的衣角,一时没控住力道,竟挂坏了一角,她用力甩了下衣摆,心里愤愤地想,这害自己差点摔个狗啃泥的家伙,怎么可能是师父派来的。
白衣甚至没有看向盛语秋,犹如身在不同时空。她衣不染尘地立着,唯有额间的碎发轻轻飘动,目光悠远而宁静,顺着风的方向散落在远处的星星点点里。这一刻,连黄昏仅有的亮光都不再流逝,仿佛一切都静谧着,悄然无声。
白衣置身事外的架势直把盛语秋的牢骚噎了回去……盛语秋算是接受了被彻底、完全忽略的事实,可能自己就是个——附带的赠物而已。
“到万宁村了?”盛语秋顺了口气,又拍了拍头发和衣服上的尘土,才顺着白衣的视线看去。远处满目的绿色里竟有一户农家,点点光亮在树枝的遮掩下并不惹眼。院子不算小,约几十米见方。屋舍估摸有个三四间,看上去像是普通的农户人家。
“不知道……看见吗?那边有灯光,应该有人家。”白衣转头回应,方才留意到灰头土脸的盛语秋,她迅速移开了目光,仿佛多看一眼面前狼狈的人儿,就要不小心笑出声来。
盛语秋眨了眨眼又看向农家,这要是换作常人,如此高速的移动中又怎么能注意到这微弱的灯光,心中的警觉又增了一分。
转念一想,看见有灯光,就急刹车了?就把人扔出去了?一时这心中的忿忿之意难以抚平。
想来自己是习惯了被照顾,才受不得这点“委屈”,盛语秋顿时又释然了。好歹也算搭了“便车”,不要和一个姑娘斤斤计较。
“你看看去?”白衣的眉眼挑动,似是随口说了句。
“好。”盛语秋应得十分自然,正如平日里应下师父的吩咐。话音未落,她就回过神来,身边的可不是师父,甚至是人是妖、是善是恶都未可知。
盛语秋正欲反驳,却看见白衣微微扬起眉,满目期许地盯着自己。
“罢了。”盛语秋摆摆手,白衣乃一介女流,终归还是胆量小些,这种事还是交给“男人”好了。
盛语秋用剑拨开路边齐腰的草,不远处有一条小径,许久未行人,高高低低的杂草盖住了路面细碎的石子。
循着光亮的方向寻去,盛语秋看得更加清楚。院落由高矮不一的木栅栏围住。院子里没什么陈设,只在西北角有一口井。陈旧的屋子看上去少说也有三十余年,屋檐下堆放着劈好的柴木。
正值初秋,院内的桂树开得正好,阵阵桂花香沁人心脾。
“有人吗?”盛语秋走近院子高声喊。
盛语秋缓缓后退了两步,她眯了眯眼,仔细观察着这户农家。
看着木栅栏和屋子的模样,应该是有年头了。特别是这颗桂树,也有一人环抱那么粗。虽然山风常大,屋子的茅草顶却没有被吹乱的迹象。院子里的柴木很规整,甚至劈柴的横切面都平整得很,似是一次性截断。
盛语秋还在思虑,却突然有人在身后拍了拍她的肩。
不过眼眸一扬的功夫,盛语秋顺着力道压低肩膀,另一侧的手抓住对方的手臂,脚步随身法回转,反身便按住了那人的肩膀……
“不……好意思,本能反应。”盛语秋松了手,无辜地看着白衣。八年的办案经历,她遇到无数偷袭,身后的这种是盛语秋最痛恨,也最警觉的。
“好心叫你还要挨揍。屋里都应声了,还傻站着干嘛。”白衣揉了揉肩头,佯装疼痛,眉宇间却流露出看傻子的同情之意。
盛语秋愣了神,她惯常不会手下留情。刚才的力道来说,普通人肯定脱臼了,可白衣顺着她的步子泄了力,竟连声嗷嗷都没……
“有我在,没事的。”白衣见盛语秋没有回应,犹如知心大姐一般安慰道。说话间白衣抬手又要往盛语秋肩上拍,却似乎心有余悸地停在半道。她的唇线拉长,抬高手直冲盛语秋的后脑勺拍了拍,而后嗖得侧身,信步走进了院内。
盛语秋石化在原地。半个时辰前,自己明明是个让汉子跪地求饶的狠角色,怎到了白衣这,就宛若一只小屁娃。
盛语秋摇了摇头快步跟了上去。
穿过规整的院子,白衣在木门上扣了几下,方才轻轻推开门。
伴着“吱——”一声长响,木门一卡一顿地开了。只是屋内几乎没什么光亮,让一切显得更为莫测。
“我先进去。”白衣转脸对身边的盛语秋说。
盛语秋不乐意了,还真把姑奶奶当小屁娃了?她样了样手上的剑。
白衣略显讶异,微微侧头。
于是,两人齐步迈过了门槛。
屋内一片黑漆漆,跨进门才能瞥见里屋昏黄的灯光。
盛语秋一把拉住白衣,她把眼神落在白衣的前路,努努嘴提醒道,“仔细着脚下。”
白衣低头使劲看了看,才发现身前有一个小马扎挡着道。从屋外进来,常人的眼睛还没适应屋内的黑,确实不易发现这些个障碍物。
白衣左右动了动眼珠,到底是不如年轻人眼神好了吗……她凑近盛语秋的耳边轻声道谢,而后绕过马扎径直循着光亮走去。
盛语秋挠了挠耳朵,最讨厌别人附耳低语,要不是看在你是个姑娘,定不会忍了这轻佻之举。
屋内的陈设简单,甚至可以说有些简陋。为数不多的几间木制家具也有着粗粗浅浅的缝隙。盛语秋虽只扫了一眼,却也知此处看上去就是个普通农家。
盛语秋随着白衣进了里屋,只见一个妇人盘腿坐在炕头上,手中的绷子绷着一块黄色的长型绸布,就着窗外的光亮和炕头的油灯忙着做女红。她肤色略暗,两鬓略白,应该年岁也不小了。可是妇人坐得直,没有弯腰驼背之姿,整个人显得十分精神。
白衣打破了平静,“大婶,我们路过此地,可以借宿一宿吗?”
妇人抬头看了看俩人,又放下手中的针线,理了理面前的织物,东西都归位后才缓缓应道,“有客人呀。”
盛语秋却被妇人放下的织物吸引了目光,不是寻常纳鞋底、做衣裳,却像是在织绣什么精细物件。
妇人腿脚利索,拿着油灯下了炕头。她拉起盛语秋的手往外走,“姑娘跟我来吧。”
盛语秋一时不知如何接话,只是沉下目光打量了自己的装束,这女扮男装有这么明显吗……怕是这妇人拉错人了吧。
白衣笑出声来,直把遮面的薄纱吹得扬了起来。她学着盛语秋打量自己的样子,安慰道,“可能你比较秀气,对,秀气……”
盛语秋愤愤白了白衣一眼,却还是礼貌地随妇人来到厅内,粗声应了句,“婶子,那位才是姑娘。”
“不打紧不打紧,这不是遮着脸看不清吗。还没吃呢吧,我给你们做点吃的。你们先坐会儿。”妇人指了指四方桌边的长条凳,又把油灯放在桌子中央,方才转身进了厨房。
白衣毫不客气,直接在最近的长条凳上坐下。
盛语秋把佩剑放在桌角,也跨步在白衣的邻边坐下。
窗外暗得只剩下微弱的光亮,盛语秋借着油灯摇曳的光亮,细细打量着白衣的脸。不知缘何,这脸越看越没有女子的娇弱,盛语秋心中暗忖,说不定和自己一样,白衣也可以当男人使。
盛语秋并不避讳男女有别,自坐下就一直盯着白衣。
白衣却不以为然,在眼神上也未回应。
如果说从京师出发的时候盛语秋在念叨着回京,这会儿她又多了一个可以思虑的事儿,那就是白衣是不是师父派来的,又为什么要故弄玄虚地戴面纱,有什么见不得人的……
盛语秋打破了平静,“还不知姑娘怎么称呼?”
白衣这才抬起眼眸,“迟林。”
“在下盛语秋。”盛语秋拱了拱手,作寒暄状。
“嗯。”迟林只是闷哼一声,然后竟翘起了二郎腿。
盛语秋虽没和什么大家闺秀有深交,却也知道哪怕是市井妇人也不会摆出这么个坐姿。盛语秋尴尬而不失礼貌地笑笑,没再接茬。
迟林捶了捶小腿,似乎完全没把盛语秋的反应放在眼里,见盛语秋不再说话,她才懒洋洋地问:“有何不妥吗?”
盛语秋心里的不妥太多了,恨不能列个清单都问一遍。但盛语秋始终记得自己是个捕快,不是看热闹的,查案问审都讲究个循序渐进、抽丝剥茧。于是她只是把面上的疑问挑明了,“一个老妇人,独居深山,难道妥?”
迟林放下腿挺直了脊背,仿佛褪去了颓意。她用手拨弄了几下油灯的火苗,想起这寻万宁村费的力气,顺嘴牢骚了一句,“今天的怪事太多,又何止这?”
盛语秋转念一想,明明迟林才是最大的不妥。这张精致却不柔美的皮相,在摇曳明暗的灯光下明暗更显。盛语秋灵光一闪,似乎想到了什么。
第3章
木门被推开,又是一声“吱——”。
一阵山风“呼”地灌进来,险些吹灭了油灯。
盛语秋的思绪猛收,凝神看着门口。
“阿婆——”一个稚嫩的声音伴着一张十多岁的脸庞,推门而入的少年停在门口,呆呆地望着厅里。
油灯的光亮下是盛语秋和迟林两张陌生的面孔。
“傻愣着干啥!”一个老汉跟着走进门,从少年身边挤进屋来,啪得踢到门边的小马扎,又破口道,“你个泼皮,是不是你又把屋里糟乱了?”
“别咋咋呼呼的,家里来客人了。”妇人闻声从厨房走来,手在身前的围裙上来回擦了擦。
听闻此话,老汉的视线也落在盛语秋和迟林身上。
盛语秋却有一瞬出神,那年离家时她也是这般年纪。一晃七年过去了,不知父母可还健在。
盛语秋站起身,对着老汉和少年说:“我们兄妹二人路过贵地,打扰了!”
“哎呀,盛哥哥,就别瞒着了。明明是你带我私奔逃出来的。”迟林没有起身,她扬起脸看着盛语秋。
盛语秋顿时黑了脸,这迟林看着人模人样,没想到居然是个搅屎棍。就算是不满兄妹这个说法,也不用现编这样一个的谎话。
对上迟林的眼神,盛语秋动了动下巴,她真是恨不能大吼一声,我不认识你。
“哈哈哈哈……都是过来人。我们这真是好久没有客人了。老婆子,快把咱们酿的酒拿出来,我要和这小两口好好喝一杯。”老汉到底是活了几十年,几句话就化解了尴尬。他把手上的猎物送进厨房,和妇人抱怨了几句山上的活物越来越少,才回到厅里与俩人同桌坐下。
“我们……”盛语秋话到嘴边又转了话锋,“我们就借宿一夜,不用麻烦了。”
“哎,不麻烦不麻烦。自打村里出事,咱们家好久没这么热闹了。”老汉只想着豪饮一番,一时口快。
“村里出什么事了?”盛语秋眼睛发亮,手撑在桌面上稍稍探向前。
“哎,老头子,别瞎说。”妇人把一坛酒和几个碗放在桌上,打断了老汉的话,“我去给你们炒几个小菜,快得很。”
酒坛不大,估摸着装满也就一二斤。瓶身虽然干净,瓶塞外的黑布却有些积灰。
“瞧我这还没喝就醉了,来来来。我给小哥倒上。”老汉打开酒坛,一阵醇香传来,他乐呵呵地斟酒,“全村就我这儿有酒,我啊,就好这一口。”
盛语秋怕喝酒误事,本是铁了心不喝的。可是眼下,老汉分明知道什么,却不肯说。要是能熟络起来,保不齐还能打听到什么。盛语秋头一铁,爽快应道,“今天岂不是便宜了我。”
老汉斟满一碗酒递给盛语秋,又转脸问迟林,“姑娘也来点吗?”
“盛哥哥替我喝就好。”迟林答得倒是快,她有些害羞地看着盛语秋,眉目之间煞是深情。
盛语秋迅速收回不小心碰触到的视线,果然是人不可貌相,女人变脸的速度比翻书还快,还好自己也是个女人,不然还真要起了歹念。盛语秋配合地说:“我喝就好,女孩子家莫要饮酒了。”
“也好也好,我先干为敬。”老汉又是哈哈一笑,并没有勉强,端起碗就喝,如同喝水般一饮而尽。
盛语秋看了看碗中淡黄的酒水,眉心微紧,真恨自己不懂虚与委蛇。盛语秋身上虽有不少江湖气,却从未在外沾染酒气。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盛语秋闭眼屏息,抬碗饮尽。
“好酒量!没想到小哥如此豪爽。果真是人不可貌相啊!”老汉本以为瘦弱的盛语秋要推脱一番,见她如此爽快,犹如觅得酒友。他拿起酒坛,又替盛语秋斟满一碗。
迟林没想到盛语秋如此实在,话没说几句,酒倒下肚不少,她轻轻踢了踢盛语秋,提醒她量力而行。
盛语秋灵机一动,转脸对迟林说:“林妹妹,别踢我啦,没事的。”
“怪我怪我,”老汉放下了刚端起的碗,“姑娘心疼了。咱们喝缓点,等老婆子做好菜。”
迟林倒是很入戏,她的手肘搭在桌面上,双手交叠,手上却没有什么小动作,“大叔给我们说说山野的趣事吧。”
盛语秋的眼神里满是笑意,迟林就算是狐妖她也认了,简直深得我心。
老汉又嘬了一口酒,“村里啊没多少人家,基本都是陈姓。我在族谱里排行老三,他们都叫我陈老三。那老婆子是我媳妇,也随了我,大家都叫她陈三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