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果夜里便有火起。
旧宫走水了,一时人声鼎沸,人人奔走相告。
与宫城毗连的枫馆也遭了殃,元清濯嗅到了一股烟熏味,立刻拥被坐起,想到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姜偃的安危,来不及穿鞋,赤着脚就奔到姜偃面前,他此刻人亦醒了,警觉到是走了水。
一切发生得太突然,枫馆里除了习武之人,大多数人都还没觉察。
“小满,今夜是东南风。”
也就是说,如果坐视不动,火势极有可能会蔓延到枫馆。她当机立断将姜偃用薄衾一裹,抱着他就出门。
这时镜荧、林霜写均已在屋外待命,元清濯 * 一声令下:“撤。”
数人,连同巡抚司三百武士随行,撤出了枫馆。
元清濯把姜偃放到镜荧推来的轮椅上,立即动身安排人员救火。
当是时,北角那片已经烧红了天,火舌暴烈,摧枯拉朽地侵吞着周围的一切,见风就长。
曾经繁华雄伟无边的宫城,这时,都已被火势所侵陷,高楼巨阙,参天古木,在火焰的狞笑声中痛苦而沉默地嘶鸣!
文帝武帝曾经坐镇的宫城,六名忠臣义士拼死捍卫的神圣之地,难道就要在今人的手中丢失了吗?
元清濯咬牙,眼下只能尽力地保持冷静,“你们先在宫城主殿外建立隔离带,好在我们有护城河,应该烧不到含元殿,郭显,你带一行一百五人,开闸引护城河水入宫,为禁军救火做准备。速去,不惜一切代价,能救得了多少,就救多少!”
“诺!”
巡抚司群情激昂,郭显立即分兵领人去救火。
第73章 大火焚城
所有人虽说还不至于乱成一锅粥, 但见到这样的火势,烧得还是曾经的宫城,没人能坐视不理保持冷静,然而也就在这时, 姜偃蓦然道:“师兄何在?”
元清濯心中一动, 诧异地巡视四周, 还真的没发现谢淳风的身影。
这不靠谱的姓谢的, 不会睡觉雷打不醒, 都这会儿了,还在屋里睡大觉吧?
“我去看看。”
元清濯正要回枫馆,林霜写一步跨出, 按住了她的手。
她沉声说道:“我去。”
说完, 不等元清濯有所反应, 林霜写一步如疾风, 重新迈入了枫馆大门。
波月斋那边,正背临宫阙, 已经烧红了半边天了,火光映得这一角黑夜犹如被撕烂了的巨幅墨画。
风一吹,一口火星子几乎要呛人肺管。
林霜写开始怀疑自己中了邪, 为何要亲自去救一个无药可救的浪荡子弟。
明明她平生最瞧不起的就是姓谢的这种用男人。
没想到她破门而入, 所见到的,就是谢淳风这厮压根没睡,披着他的外袍, 埋头在他的书案面前, 似乎正在苦思冥想,手中的笔尾直戳着太阳穴。
林霜写快步走近:“着火了,随我走!”
说完就要拉拽他, 谢淳风不肯动,大声道:“你走!别管我!”
这厮是不是还没搞明白状况?
林霜写也是勃然大怒:“谢淳风!着火了!快跟我走!”
林霜写绕至他书案后,提臂拽他胳膊,直将人往外拖,谢淳风的力量比不上她,但作为男子,浑身也算是肌肉暗贲,轻易地撼动他不得。林霜写皱了皱眉,目光下移,落在了谢淳风面前地宣纸之上:“都已经何时了,你竟还在看看这无用之物!”
他的纸上密密麻麻画着虫子一般的东西,不仔细看根本认不出这是乐符。
林霜写实在很难想象得到,居然会有谢淳风这等人,都已经火烧眉毛了,火势说不准很快就飘到枫馆来,到时候再跑只怕都已经来不及了,他这蠢 * 货,还固执地惦记一张纸!
“不是还没烧到枫馆来么!”谢淳风目光不离乐谱,厉声道。
然而所有泉涌般的灵感,在这个粗鲁的女子野蛮地闯门而入之际,就已经被中途打断。
他这几日宵衣旰食,就为了这一闪即逝的火花,这才想披衣起夜,将这灵感记录下来,谁知突然闯入这么个女人,大煞风景地搞起了破坏!
人的情绪是能够传染的,她那十万火急不可避免地烧到了谢淳风的眉头。
这时候,越是着急上火,脑中千头万绪越是没办法理清,越无法打通这关窍,心里便又越急。
林霜写冷冷道:“外头已经火烧宫城了,你心里却只有这点鬼画符,那凉州城外不知战死了多少将军白骨,你却只知道,得月楼有最美的美人,做男人做到你这份上,实在可耻、可恨!”
说罢,她怒意填胸,再难按捺,拎起谢淳风面前涂满了密集的乐符的谱,徒手一撕,掰成了两半碎片。
卒起不意,谢淳风都已经惊呆了。
眼睁睁看着自己心血被毁,他“啊呜”一声暴跳如雷,伸手就抢自己的乐谱,但被林霜写闪身避开。
他身手远不及她,只能亲眼看着那撕烂了的乐谱落尽了火钵。
谢淳风跳下去抢,可是那火星子见了纸就舔,他不顾那燃烧的纸页烫手,硬生生将其从火钵里捞出来,然而为时已晚,乐谱四角早都被烧得黢黑,几乎看不到字迹了,最关键的几处转折跌宕,都烧得干干净净,这时候脑中忽然一片空白!
林霜写蹙眉,扯住他右臂将他往外拖拽。
谢淳风疯了似的,暴喝一声:“疯婆娘我跟你拼了!”
说完拎起沙包大的拳头照着林霜写眼眶给了一拳。
她一臂搀着他,也不知道是怎的,竟不躲不避,生受了这一拳,被他一拳打得歪过了脸,右侧颧骨几欲骨裂。
没想到这谢淳风看着是只没用的弱鸡,手劲居然不弱。林霜写鲜少吃大亏,尤其眼下还不是战场,竟叫个白面男人给揍得眼冒金星。
但她还记得自己的任务,一刻不敢耽误,硬生生将谢淳风拖出了枫馆。
那姓谢的打了他一拳之后,大概是意识到已经报了仇了,于是也颓了,任由她揪着衣领子,跟随她前往外间。
林霜写带着谢淳风出来,安然无恙,诸人都松了口气。
元清濯继续指挥人员救火,得空之际瞥见心爱的部将侧脸已经高肿而起,不由大感诧异:“你怎么了?”
林霜写看了一眼手里像只斗败公鸡般的男人,一松手,令他就势滑坐在地,索性也不管了,撂开手就退到了一边,用手掌软肉试着去碰肿处。
谢淳风盘坐在地上,想到心爱的乐谱,登时告起状来:“我花了好几天的功夫啊……被她撕了……撕了,还烧了……”
他试图令公主为他做主,急着去抓她裙裾,然而元清濯现在根本没空料理谢淳风,而且谢 * 淳风一直嘴贱。
元清濯扯了把被他抓住的裙袂,不动声色地走开。
谢淳风接着又去找师弟,几乎就要一头撞死姜偃的轮椅之上,“师弟啊,为兄辛辛苦苦谱的曲子,没了,就那么没了……”
姜偃顿了顿,道:“还可以再有。”
谢淳风扑倒在地,摇摇头,苦不堪言:“没了,真的没了……你又不是不知道,你师哥我作曲谱是给自己招亲,弹得了我的曲子的人,就是我的红颜知己,我必与她成亲啊……”
姜偃以手结拳搁唇边,掩唇轻咳了声:“我不是可以么。”
这句倒让长公主分神给听去了,立刻如临大敌,扭头就道:“不行!你是我的,别人想都别想!”
谢淳风一滞,老脸臊得彤红。
谁要和你们这对狼狈为奸的狗夫妻同流合污!
在元清濯不余遗力的主持之下,这场火烧掉了半座南宫,然而宫城终究被抢救下来大半,损失还不算太惨重。
枫馆虽然也多少受到了波及,但一切都还在可控范围内。
京兆尹晋元绅一夜不眠,料理着火灾之后的事。
火不知道是谁所放,但晋元绅率领军队于城中搜寻,结果守城军来报,昨夜里出城的人中,有一队形迹可疑的人马,押着几个得了肺痨病死的人出了城,当时宫城大火,神京混乱,没来得及查验他们的身份。
由此观之,昨夜那场大火实非偶然,有人故意借此声东击西,转移走了什么东西。
元清濯猜测,应该是还没有抓到的什么漏网之鱼,能用这么大的手笔出逃,看来地位不低。
天香楼,以及所有涉及这条黑色产业链的人,目前都已经被扣押,十有六七都已被上了刑。然而尽管如此,这群人依旧没能供认出更多有利的信息,看来他们是更想保全身后的人,或者是,连他们自己,这群底层之人,也仅只能拿到手的单子,不能多问其他。
收拾好了的枫馆还能住人,元清濯把姜偃安顿在里间,出了一趟城去巡视,与林霜写一起。
两个女人都走了,谢淳风得闲,硬要来与姜偃下棋。
姜偃歪在罗汉床上,侧身一面拈着棋子,一面抱着经卷闲读。
——如果不是一心二用,这棋实在撑不了多久。
谢淳风常常会如眼下这般感慨:“苏老的棋力确实堪称名士一流,而且教得也不错。”
姜偃落下一子,没回话。
谢淳风叹了一口气,道:“师弟,你说是不是孽缘,得月楼,我好不容易堕落了,结果被她一杆枪硬生生挑回来……明明吧,她烧了我的曲谱,我却……当时是很生气的,但是……过后怎么居然又不生气了呢。”
他以前觉得师弟是感情小白,不如他过尽千帆,阅历丰富,但现如今看来,师弟不动声色,将公主哄得服服帖帖,自己这边却依旧是形单影只一人。
两相对比,他实在是不如师弟。
之所以问他,也是因为谢淳风知 * 道,师弟向来能够一语中的,切中肯綮。
“师兄谱曲是为何事?”
姜偃淡淡地问。
“招……招亲啊。”
姜偃于是瞥了他一眼,话不多言,但颇含深意。
谢淳风意会过来,怔住了:“……不可能!”喉咙里像咔了口老痰,硬是发音困难,挤出来的这三个字。
姜偃不与他争辩,飘然下子,随即提他大龙的龙首。
“你输了。”
谢淳风更是惊奇,回看战局,中盘惨败。
以谢淳风的棋力,全力而为,倒也不至于如此,姜偃也看出来他今日兴致缺缺,心不在焉,倒不像是心血被毁的愤怒。
谢淳风一直与风月老手标榜自己,自作名曲,誉满天下,以此招妻,想找一个贤良淑德,于音律上与他如同知己的红粉佳人,殊不知到头来,倒是栽在了他最是不喜的武夫手里,有怨无处诉。
姜偃不理他,沉默地去收棋子,将黑白子均有序地放回棋笥中。
谢淳风也自觉没趣,换了个话题,“你不是正帮着公主查案么,没有眉目?还有,皇帝一直到现在,都没有召你归京?”
耳边传来清晰的棋子落地的声音,凝涩、迟滞。
谢淳风皱眉:“难道——”
他停了一下,“师弟,你有没有把那件事告诉公主?”
“还没有。”
姜偃神色不动。
谢淳风愣住了,过了半晌,他朝姜偃竖起了一根大拇指:“那我真的要钦佩你了。”说完,又不无担忧地道:“你不是都已经答应了公主殿下成婚么,你瞒着她这么大的事,有没有想过,一旦事情败露……”
“师兄,”姜偃抬眸,“你多心了。”
谢淳风点了点头,呼出一口浊气,“你倒是特别有自信,也不知道长公主会不会怪你。更不知道……你和小皇帝在她心里,谁更重额。”
姜偃一贯从容,宠辱不惊的面色微微僵住了。
谢淳风拍拍他的肩膀,“别把公主想得太恋爱脑。”
小皇帝不仅是公主的亲弟弟,还是大魏的皇帝陛下,他和姜偃有所冲突的时候,长公主真的还会护着男人么。姓姜的终究是外人,既是外人……死何足惜。
“师弟,人嘛,有的时候就得装傻充愣,活得疯疯癫癫的,未尝不是一件好事。你太累了。”
谢淳风起身,朝外看了一眼,对手中缓慢地放下书卷,依旧维持着原来的姿势不动的姜偃,低声道:“成婚以前,找个机会,对公主说了吧。”
他说的疯疯癫癫,其实是肆意爱恨,坦诚无所欺。若与公主成婚,当然就不能再有所保留。
姜偃垂目,过了许久,仿佛才终于下了决心,颔首:“也好。”
这时外间传来了一阵骚乱声,镜荧慌慌张张奔进庭院里来,“先生,师伯,昨夜里出城的一行人都被绑了送过来了!”
第74章 义父子
谢淳风吃惊望外, “谁送来的人?”
镜荧摇摇头示意不知。
谢淳风拧回头,姜偃挨在榻上一动 * 不动,沉默地将黑白子收好,经卷叠整放回原处, 谢淳风见他这一点都不惊讶的模样, 不禁问道:“你不好奇是谁?”
姜偃道:“人即刻就至, 何须好奇。”
谢淳风就发现, 大家同是一个师门里出来的, 相比之下,自己干净纯真得像一块白板,而姜偃身上则更有师父那什么话都只说一半的神神叨叨的气质。
也不知道是真算无缺漏, 还是半瓶水晃荡故弄玄虚。
少焉, 巡抚司郭显带队于枫馆之外拉长了破锣大嗓通报:“项大将军到!”
声音一个传一个, 从前庭报向后院, 似有回音。
一听,谢淳风便呆住了:“项大将军?”
这名号太响, 以至于没有人没听说过,也再找不出第二个项大将军出来。
没片刻,屋外传来伴随着铠甲磨戛的沉稳的脚步声, 极快地穿庭过院, 带着令人莫名其妙的急切,奔入了寝堂。
来得居然这样快,谢淳风都惊到了。
项煊也算是相貌堂堂, 浓眉高鼻, 一身杀伐重威之势,但行动之间,自有一股举重若轻的稳重端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