鲜妍艳丽的袁贵人,就这样出现在了众人面前。
容貌倒是其次,观之言行、举止,与一个人……很是相似。
周围蓦然一静。
贵妃蹙起了眉,德妃一愣,随即带着笑,似有似无地盯着云琇,低低道了一声:“这……宜妃姐姐,她可是袁贵人?这样的装扮,竟像极了你。”
云琇收回视线,瞥她一眼,丝毫不见怒色,似笑非笑道:
“像不像还没个定论,那么激动做什么?若是不知道的,还以为袁贵人是你失散多年的亲姐妹。”
说罢,她恍然:“是我想岔了。一个姓乌雅,一个姓袁,就算是亲姐妹,也没有两个姓的。贵妃姐姐,你说是不是?”
第14章
什么叫做一家姐妹两个姓?
这话又毒又犀利,德妃的脸色霎时变得铁青铁青的,难看至极。
贵妃实在忍不住了,咳了一咳,用帕子遮了遮嘴,掩住喷薄而出的笑意。
云琇这张嘴,真是……
还失散多年的亲姐妹,句句往德妃的心上戳,不把人气死不罢休。
……乌雅氏怕是咽不下这口气。
贵妃猜得没错,德妃就算有再好的气性,也被气得浑身发抖,射向云琇的目光如利剑,带着令人心惊的冷意:“这话是什么意思?”
贵妃想要开口说话,云琇做了个手势,制止了她。
“本宫见你对袁贵人颇感兴趣,与妹妹开个玩笑而已。”云琇不慌不忙地抚了抚衣袖,露出一个遗憾的笑容,“没想妹妹反应如此之大……是我言语有失,对不住了。”
说罢,遗憾转化为微微的歉意,她朝德妃点了点头,随后撇下皇贵妃一行人,率先往里头行去。
德妃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云琇走远:“……”
她的身子晃了晃,在心里咬牙念了句,宜妃!
皇贵妃笑容顿了顿,眼角微微耷拉了下来,连见德妃吃瘪的快意也少了几分。
按照位分尊卑,宜妃该礼让于她,让她先行,可现在,郭络罗氏竟无视了她。
放肆——
皇贵妃呼吸骤然一沉,立在一边的袁贵人清晰地感知到了,她诚惶诚恐地低下头,暗地里却是止不住的嘲讽。
皇贵妃自以为运筹帷幄,一切尽在掌控之中,谁知宜妃不按套路走,谈笑自如,半点没有被激怒。
袁贵人心下冷笑,穿了桃红色又如何?
一眼望去或许有些相似,但谁都能看出不同来,与宠冠后宫的宜妃,更是一个天一个地的差别。
作茧自缚,说的就是佟佳氏此人。
瞧见皇贵妃起伏的胸口,袁贵人眼中亮光渐起,突然燃起了前所未有的斗志。
原本她就死了心,安安分分地过自己的日子;谁知天降横祸,被搅进风云诡谲的争斗之中,给皇贵妃做了棋子。
她一个透明人,毫无反抗的余地,只得逆来顺受,任人摆布。
可凭什么?!
在家,她也是长辈千娇万宠的贵女。佟佳氏凭什么这般蛮横,夺了她的宠还不够,还要把她打造成别人的影子。
把她当什么了?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一条狗?
她便是甘愿做一只山鸡,衬托宜妃这只凤凰,也不想做劳什子赝品,被佟佳氏掌控在手里!
你做初一,我做十五,咱们走着瞧……
——
“坐纳喇贵人身边去。”皇贵妃淡淡吩咐袁贵人,指了指颇为靠前的位置,“言行举止,给本宫时刻注意着。”
袁贵人低眉顺眼地福了福身,忽而想起了什么,迟疑了一瞬:“娘娘,宜妃毕竟怀着身孕,又颇得两宫太后的看中。若嫔妾坐在前头,万一有个好歹,老祖宗问责于您……”
甄嬷嬷冷眼扫去,这儿哪轮得到她发话?
“……你说的,有些道理。”皇贵妃盯了袁贵人半晌,忽而一笑,轻声道:“那便坐后头去,别让皇上看见了你。明白?”
袁氏是奇兵,用得好,能分去宜妃的宠爱,让她伤筋动骨。
可家宴之上,表哥若是见了袁氏,顾及宜妃的脸面,很大可能性会迁怒于自己……
这个棋子,倒还有几分脑子。
袁贵人低低地应了,垂着头,就此告退。
因着艳丽的吉服,还有熟悉的行为举止,不止一位嫔妃注意到了袁氏,却因着她始终背对,看不清此人的面容。
“难不成是宜妃娘娘?”敬嫔轻声问。
“不是她。”端嫔摇摇头,下巴点了点,“宜妃在另一侧呢,鸦青色衣裳的便是。”
敬嫔霎时来了好奇,“那是何人?与皇贵妃在一处……是居于承乾宫的袁贵人?”
猜测间,袁贵人已坐到了末尾,独自占据了一桌。那儿聚集着无功无妊的贵人,以及存在感微弱的常在、答应,敬嫔霎时失去了兴趣。
袁贵人平日无宠,是个真真正正的透明人,不值得投去半分关注。
……
赫舍里庶妃坐在嫔位的最下首,看着极为年轻,面容颇有些稚嫩,却很是端庄。
她的余光一直注视着云琇,片刻后垂下眸,不知在想些什么。
待嫔妃入座后,殿外传来静鞭的声响,随后便是拉长的嗓音:“皇上驾到——太皇太后、皇太后携众阿哥驾到——”
康熙一身明黄色团纹吉服,龙行阔步、不怒自威,不时地停下脚步,关怀道:“老祖宗,您慢着些。”
太皇太后左手拄着拐杖,右有太后搀扶,行走不见滞涩,不住地笑道:“哀家省得的。”
很快便到了上座。迎着满堂的请安声,太皇太后慢慢坐下,接着朝身后招了招手:“保成,来,把皇祖母的拐杖管好喽……”
太子笑着应是,让居其身后的大阿哥撇了撇嘴,很有些不忿的模样。
自大阿哥始,一连串的小豆丁排列整齐,穿着喜庆的红衣裳,跟在太子的身后。
除却腿脚不利索的小七胤祐,还有行走不熟练的小八胤禩被奶娘抱着,其余阿哥走路稳稳的,包括六阿哥胤祚。
德妃一见胤祚,眼睛便亮了;云琇也是一样,满心都是胤祺。
胤祺一进大殿,便左右张望着,想要找到额娘。
找寻了许久,乍然与高位的云琇对上视线,胤祺一愣,而后惊喜地喊了声:“额娘!”
说着,便拉着胤禛的手:“走,四哥,咱们找额娘去。”
那声“额娘”,说得是汉话。
五阿哥奶音宏亮,硬生生地把康熙与太皇太后的交谈打断了 ,霎时,大殿里寂静一片。
云琇一惊,就要请罪,康熙哈哈大笑了起来,点了点胤祺,丝毫没有怪罪的意思:“是该找额娘去。老祖宗,今儿生辰家宴,朕就给阿哥们一个恩典,与额娘一道用膳。”
康熙侧过身问她:“您看?”
说罢,往云琇那边投去了视线,很快便收回了,眼底有着深切的笑意。
老太太慈爱地望了眼胤祺,点头道:“就听皇帝的。”
胤祺兴奋地大声谢过,随即扯了扯四阿哥胤禛的衣袖。
云琇把胤祺的小动作尽收眼底,松了口气的同时好气又好笑,小五什么时候和四阿哥这么好了?
难不成是太子的缘故?
胤禛瞅了眼太子,得到了肯定的眼神之后,抑制住小雀跃,往皇贵妃的案桌走去。
惠妃满脸欢喜地迎来大阿哥和八阿哥,荣妃牵过三阿哥的手,永和宫戴佳庶妃亲自抱起七阿哥在膝上。
德妃朝六阿哥招了招手,笑容慈爱,哪还顾得上与云琇的不愉快?
袁贵人什么时候都能找寻,胤祚才是第一位的!
胤祚四岁的年纪,玉雪可爱,瞧着有些懵懵懂懂。
见胤禛朝皇贵妃那儿走去,胤祚突然喊住了他:“四哥,你应该和我一起,坐额娘身边……”
话语之间颇有些委屈,带着疑惑不解,不高不低的童声,让胤禛脚步一滞,沉默了下来。
皇贵妃的面色骤然一变,德妃心里一个咯噔,想要制止,却是晚了。
满殿的目光,落在了胤祚身上。
乾清宫安静得如同死寂,与方才胤祺出声的气氛截然不同。
“四哥好久没给额娘请安了。”胤祚扁扁嘴继续道,“成日待在承乾宫,都不带我玩儿……”
妃嫔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面面相觑。
六阿哥这话……是在指责四阿哥,成日里巴着养母,不顾亲生额娘?
“胤祚!胡说什么呢?”德妃低喝一声,而后惨白着脸,挺着肚子跪在地上:“童言无忌,还请皇上恕罪。都是臣妾的过错!”
胤祚霎时手足无措了起来。
比他更手足无措的是胤禛。
他再也挪不动步子,孤零零地站在原地,抿直唇角,慢慢地垂下头去。
胤祺紧张地扯住了云琇的衣裳,包子脸满是担忧;太子顿时一急,好好的家宴,怎么成了这样?!
乱套了,全都乱套了。
他咬咬牙,正欲起身解围,皇贵妃忽然哽咽一声,流下了泪来。
“臣妾为抚养胤禛长大,夙兴夜寐,唯恐有照顾不周的地方。”她哽咽着,趴伏了下去,“……还请皇上做主,老祖宗和太后做主!”
第15章
皇贵妃哽咽着,声泪俱下,抬起头之时妆容花了半边,哪还有什么雍容的模样?
她捂着小腹,说出请皇上做主的那番话,罕见地流出脆弱来,意外的惹人揪心。
皇贵妃苦笑一声:“……德妃终是生了胤禛,牵扯不断的,臣妾也不拘着他和胤祚玩耍。可今儿一番话,却真真戳到了臣妾的心里……德妃说的是,童言无忌,哪能责怪六阿哥?想来也是无心之语……”
德妃求情的话霎时卡在了嗓子里,她慢慢俯下身去,闭了闭眼,如坠冰窖。
皇贵妃说,胤祚童言无忌,责难万万落不到他的身上去。
言下之意,是她这个额娘——亲自教了这些话。
也怪她大意疏忽,在胤祚好奇问起胤禛的时候,笑容慈和,语气淡淡说了句:“你四哥把承乾宫当了自个的家,哪还记得起额娘。”
她不过随口一说,谁能想,胤祚竟然当了真。
不,不是当了真。
胤祚才几岁?不会记得这么清楚。
定是有皇贵妃的钉子作祟,引导小六说出这样一番话来!
……
稍稍一想,德妃就明白了前因,哪还不知,这是皇贵妃布的一个局?
以胤祚为饵,搅乱家宴,连副后的体面都不要了,就为了给她泼脏水,按下两个罪名。
一来,教唆胤祚,居心叵测;二来,不敬皇贵妃,意图离间她与胤禛的母子之情。
众目睽睽之下,皇上哪能饶得了她!
佟家,可是皇上的母族,虽说佟佳氏也讨不了好,但皇上绝不会重罚。
——杀敌一千,自损八百,这哪是正常人能干出的事儿?
现下,再多的辩解也没有用处,小六的话便是证据。
不,千万不能乱了阵脚,她还没有输……
指甲陷入掌心,带起阵阵疼痛,德妃不言不语,深深趴伏下去,像是认了命。
惠妃倒吸了一口凉气,忍不住攥紧了绣帕,心急如焚,荣妃也是一样。
晚宴是她们联手布置的,原以为和乐融融,谁能想,竟来了这么一出!
忆起今儿是万寿节、圣上的生辰,荣妃心下沉了沉,悄悄地抬眼望去。
果不其然,皇上面色铁青,哪还有方才和煦的神情?
康熙不住地转动着玉扳指,生生被气笑了,目光扫过皇贵妃,顿了顿,又扫过德妃。
一个怀胎七月,一个怀胎五月,成日成日的不消停。
还专门挑在了今天!
好,好得很。
太皇太后在后宫生活了一辈子,哪还看不出此事的猫腻?
老太太轻叹了一口气,生怕皇帝暴怒之下,做出什么不理智的事来,赶在康熙前头开了口:“胤禛,胤祚,你们都是好孩子。来老祖宗身边,来!”
太皇太后的话如同天降甘霖,拯救了垂头握拳的四阿哥,还有泫然欲泣的六阿哥。
康熙一怔,恍然回过神来,心头有了丝丝愧意。
也怨他,疏忽了后宫诸事,劳烦皇玛嬷这般操心。
望着两个孩子,皇帝的怒气稍稍缓和了几分,对皇贵妃、德妃的印象越发跌落到了谷底。
他瞥向梁九功的同时,指尖点了点案桌。
梁九功霎时会意,长长地呼出一口气:“上膳——”
宫人鱼贯而入,凝滞的气氛渐渐散去。
……
“老祖宗……”胤祚抹着眼泪,带着哭腔,说到一半,就被太皇太后打断了。
太皇太后拉着胤祚的手,摸了摸胤禛的光脑袋,露出慈和的笑容:“别哭,老祖宗在呢。来,吃块点心垫垫肚子。”
胤禛默默地拿过点心,红着眼眶塞进嘴里。
太皇太后心下一叹。
明明是同胞的兄弟俩,却离得泾渭分明,她瞧着,小四像是对小六生了抗拒。
拿孩子做筏子,不值当的!
太皇太后眼神一厉,转向殿中央跪着的皇贵妃和德妃。
因为皇上没唤她们起身,她们仍然跪在地上,此时已有些摇摇欲坠。
地砖冰凉,跪久了寒意刺骨,因着皇贵妃早有准备,穿戴了厚厚的护膝,还喝了一碗烈性的保胎药,眼下,比德妃的境遇好了很多。
德妃却觉得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