预想中的冰冷痛感并没有传来。她反而落进了一个带着冷香的怀抱。这香气清冽而浅淡,十分好闻。练鹊缓缓睁开眼睛,入眼的是火光映照的青石板。在空无一人的小巷里,一个高大的男子,将她揽进了怀中。
陆极反应极快,见练鹊的身子直直地倒下去,长臂一捞便将人带进了自己的怀里。
这姑娘瞧着本事大得很,身子却很软。陆极只来得及看一眼她微微散乱着的发,练鹊便一手抓着他的衣袖自己站稳了。
练鹊自己退出了陆极的怀抱,脸上没什么慌乱的神色,只道:“多谢侯爷,冒犯了。”
陆极也冷着脸:“无事。”
他心里却荡起涟漪来。这是他第一次离女子这么近。他有个义妹,很是怕他,养在府里十几年都不敢同他大声讲话。陆极自己也没精力同女人这种娇娇软软的生物打交道——生怕自己将人打碎了。这次抱了练鹊,却是极为正面的感受。
不近女色的侯爷一面思考着这是不是投怀送抱的一种,一面又担忧起了若是这姑娘被他抱了怀上孩子可如何是好。
练鹊是不知道他心里想了这么多精彩的故事,若是她知道了,哪怕是拼着最后一口气,也要将这棒槌侯爷揍一顿。
到底是陆极扶了她一把,她面上也柔和些。方才救人对她来说确实又动了一次筋骨,估计这次回家不再调养个几个月是好不了了。练鹊暗下决心,这些日子就好好在家呆着,哪也不去,就当自己是个普通姑娘,也不会什么武功内力的,再不逞这英雄了。
“我去看看那两人。”她准备离开。
“等等。”陆极一回生二回熟,抓了她的手。
果然是极软的。
可怜的陆侯爷没摸过女人的手,练鹊这被李翠兰批评“老树皮一样”的手,在他这里便是书中的“手如柔荑”了。练鹊真的是唯一一个没因他的接近战战兢兢、瑟瑟发抖的女人。
因此侯爷忍着内心的羞耻感,轻轻地摩擦了一下,而后飞快地放开,冷着脸道:“你莫要勉强,去找大夫看看妥当些。”
练鹊看着他对自己避之不及的样子,心里“嘁”了一声。
谁能想到陆极此时正在心里反复骂自己混账,竟然一时鬼迷心窍去摸别人姑娘的手。可他另一面又想,这姑娘并不讨厌他,说不定是对他有意呢?
第10章 知我者
先前练鹊从火里救出的那两人,其实一个是新妇,一个是家里的小叔子。只不过这小富之家里的婆婆并不仁慈,即使是这姑娘怀了孩子也没个好脸色。起火的时候老婆子嫌她笨重,便将人丢在了家里。这家的男人是个商户,出门许久未归。而这小叔子却是个妾生的。
这样的家庭里哪里养得起小妾——据这孕妇所说,她公公过世后,她婆婆便将那妾室赶走了,只留下一个半大的小子在家勉强给口饭吃。
彼时练鹊去的时候,这妇人正在喝一碗安胎药。
妇人瞪着眼睛,倒没了火场里的无助。像是濒死的食人花叫人给救活了,又张牙舞爪起来。
大夫在外头临时支起个小棚子。她是孕妇,自然是受人照料的重中之重,稳稳地坐在那里,指天画地有所争论。练鹊离家许久,只记得些乡音,这孕妇说得快了,又全是骂人的话,练鹊便有些听不懂了。
好在这孕妇瞧见她来了,脸上的气愤便有些收敛,口中直道:“恩公!”
练鹊冲她颔首:“我来瞧瞧你。”
“这可折煞贱妾了,”那孕妇面色绯红,一双含情的眸子直往练鹊身上瞟,“都亏恩公仗义相救,这才保了贱妾与弟弟一条命来。”
练鹊道:“举手之劳,不足挂齿。”
孕妇自云名娇杏,弟弟姓马名生,是家中是城南卖油为生的。娇杏又问起练鹊来历,说是要来日报答。
练鹊不欲同她细说,只道:“我只是一无名游侠,夫人不必在意。只是我有一桩事情,也想问一问夫人。”
“恩公请讲,凡是贱妾知道的,定然知无不言。”
练鹊见娇杏神色坦诚,料想对方的话应当不会作假,于是在她身畔顺势坐下,问道:“这火起得离你家不远,不知你当时可注意到了什么蹊跷事?”
娇杏道:“今日冬至,我们家本是聚在一起吃了饭就各自歇息了。我夫婿不在家,平日晚上都与婆婆一道睡,我那婆婆睡觉鼾声极大,纵是有什么事也听不见了。”
她又去问马生:“阿生,你可听见什么了?”
马生此时却还是那副丢了魂的样子,只一个劲地瑟缩着。显然大火给他带来了极大的心理阴影。
练鹊的接近,显然加重了他的恐惧之情。也不知道在他心里到底是火恐怖一些,还是练鹊恐怖一些。
娇杏好言劝了几句,马生仍是一言不发。
眼瞧着是问不出来什么了,练鹊好笑地看着马生战战兢兢的样子。他嫂子一个有身子的人此刻还强撑着精神,这马生却崩溃地说不话出来了。
娇杏面上也有些挂不住,道:“这孩子还小,改日待他回过神来我再带他去找恩公。”
练鹊想了想,从怀中取出几两碎银。她回了家后,爹娘兄嫂分着几批给了她好些零用钱,接济娇杏的这些并不算什么。她将钱递给娇杏。
一双雪白的素手在昏黄的灯火下显得十分柔嫩。手心躺着的赫然是一个精致的锦囊。
娇杏的脸又红起来,眉眼盈盈地看着练鹊。
她十分动容地道:“恩公救命之恩,贱妾惟有、惟有……”
“练姑娘。”娇杏的下文却被一个男人打断了。
一个相貌俊秀的年轻人走了进来,四下一看,直直地向练鹊走来。他道:“姑娘可叫在下好找,侯爷说方才见您受了轻伤,便叫了府中医者为您诊治呢。”
大约是练鹊刚才在巷子里晕倒的一幕太过骇人,陆极处理火情时还抽空吩咐了下来。
练鹊道:“不是什么大事,我回家自己调息便好。”
娇杏听了,声音都瞬间高了一个度:“恩公受伤了?”
练鹊心中觉得有些丢脸。她以往出入各种绝境都是如履平地,从来都不担心自己会受伤。如今在火场里救几个人,都要被抓着各种关怀。
她身上的伤本就不是救人时落下的,而是在江湖上混遭人暗算留下的。他们一个个地这样说,倒让练鹊脸上有些挂不住。
这些小心思自然不足为外人道,因此练鹊脸上还是勉强维持着客气,朝娇杏道:“黑灯瞎火的,西陵侯年纪大了,眼神便有些不济。许是他看错了。”
陆极属下:这是哪里来的女壮士?
娇杏将信将疑,眸中泛起水色,泪珠在眼眶里要落未落地,看着很是可怜。
练鹊声音略暖,道:“我无碍,你擦擦眼睛。”
转身又对那年轻人道:“我与侯爷不过萍水相逢,此番多谢他关怀了。”
言下之意就是你们侯爷多管闲事有点烦。
年轻的小将心里咯噔一下。
他们军中有些门路的都知道,侯爷来了西陵,对一个貌美如花的老姑娘另眼相看,都好奇得不行。这传话的活计还是小将找准时机抢到手的。
谁知老姑娘真人固然好看,却是个这般感天动地的性格。
太不寻常了。
他们军中这些同侯爷同吃同住的汉子们,也常常觉得侯爷行事冷漠、不近人情。平日里对他也是一万分的恭敬,唯恐惹了侯爷怒火被撕了去。这姑娘瞧着娇娇软软不盈一握的,没想到却是女中豪杰,这般大胆!
练鹊顶着小将奇异的敬佩目光,拒绝道:“时辰不早了,咱们先就此别过。”
语罢,她也没给人拦她的机会,顺手又摸了摸娇杏的发顶,径直出去了,消失在夜色里。
娇杏痴痴地摸着发顶,目送她远去。
小将被她奇怪的样子唬得一愣一愣的,好半晌才摇摇头说:“打扰夫人歇息了,末将告辞了。”
娇杏含羞道:“将军好走。”
眼睛却还望着门口。
小将:溜了溜了。
小将回去时,陆极正同他那文士一道看着熊熊烈火。手下的人还在救火。
西陵太守方治在西陵可谓是只手遮天,前些天他儿子方遒被贼人打了,他便觉得自己是被人打了脸,卯足了劲要把这歹人从西陵城里揪出来。他手下那些府兵民丁也都一股脑的全在找歹人。成天的在大街小巷、田间地头晃悠,从百姓那扒了不少油水。
这才有了陆极的兵来救火的事。方治自己是个老狐狸,若不是被他儿子的事气坏了头脑,倒不至于将手底下的人全数派出。
陆极听了小将回报,点了点头:“知道了。”
他不是个爱随便生气的,并不在意旁人亲近他与否。陆极被拂了好意也不以为然,只叫小将去忙他自己的事情。
文士却调侃道:“那姑娘可就是之前在酒楼遇见的那位。”
陆极有一瞬的迟疑,正要否认了,就听那文士再度抢白道:“那姑娘确实国色天香,无怪咱们想来冷心冷情的侯爷也动了凡心。只是侯爷,您同姑娘相处时可不能一直板着脸,将人吓跑了可怎么办?”
“你别瞎说,无端坏人闺誉。”陆极说到闺誉二字时,却又想起昏暗处练鹊那露在外面得有些刺眼的雪肤。
看那姑娘的神情,倒不像是拘泥这些的。只是她不在意,陆极却有些纠结,他不仅看了人家姑娘的膀子,还抱了人家,怎么说都是要上门好好赔礼道歉的。陆极本是想着叫自己府上的医者给练鹊好好瞧瞧伤,再赠她一些上好的伤药补品,这事便可揭过了。
可练鹊拒绝了。
陆极十分为难地想着这桩事,脸上却一点没露出来。反而不着痕迹地将话题再度转到这火上,问:“先生有何见解?”
文士道:“这火却是来得巧,侯爷救火得了民心,咱们在西陵行事也方便些。”
陆极沉着脸道:“百姓们可都安置好了?”
“是。”文士恭敬地道,“在下已经吩咐下去,将咱们府中的余粮余钱分发给百姓们以供灾后重建。”
文士顿了顿,又道:“这火起得蹊跷,怕是有心人故意为之。侯爷本不该掺和进来。”
“在下跟着您多年,知道侯爷仁善,可百姓们却不知道。”文士自己说着,都觉得陆极有些凄凉。天下谁人不知道陆极残暴不仁?就连街上的三岁小孩,听到陆极的名字也大气不敢出一声。偏偏众人口中的凶悍人物,陆极自己却是个再仁善不过的主了。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陆极与方治不同,初来乍到,又凶名在外。纵使是施恩与别人,也能被传出无限的风言风语来。因此文士做事时力求小心妥当,不给他招惹不必要的麻烦。
他这厢正叹惋着,却听陆极说道:“你管他们做什么?”
然后便没有了。寂静之中只听得到烈火吞噬梁柱的声音。将士们来来往往,将一桶又一桶的水往火上浇。
如此反复,待到天方泛起鱼肚白时,火便熄了。独留些焦黑的木材,发出喑哑的嘎吱声。城里的哭声响彻。那些自发前来帮忙的,也都各自回家,这本该人声鼎沸、生机勃勃的所在显出一种凄凉的寂静来。
一场大火,死伤不多,却毁了大多数人半辈子的家业。
第11章 夜谈
冬至的一场火,将城南百姓的生活悉数打乱。太守方治震怒,下令彻查此事,势要找出纵火的凶手。
李翠兰打从街上回来时,直奔着悠游居去了。
彼时练鹊在屋子里正抓着笔练字,白进文看着她狗爬一样的字,气得吹胡子瞪眼。
“你看看你,在外头净学了逞凶斗狠!一个女孩子,不休内德,将来有哪个夫家敢要?”白进文修身养性了这么多年,撞上他女儿的事,一下子全破功了。
练鹊不敢跟她爹顶嘴,迂回道:“外头日子苦,没什么机会看书。”
笑话,她小时候最不喜欢的就是每天听她爹说那些酸不拉几的诗词文章,好不容易自己跑出去了,才不会碰一下。
就连字,还是因为要学武功学医术才认的。
白进文听了,又好气又难过,指着练鹊连着“你”了好几声。
李翠兰进门听到了,就骂他:“你这个死老头子,成天的跟你女儿过不去,还拿这些来烦她?”
又训练鹊道:“你这丫头在外头心都野了,也多少听听你爹的话吧!”
父女两个被她拿捏的死死的,不敢轻易说话。只见李翠兰不疾不徐地坐下,这才说起西陵城街上的见闻。
火后西陵侯的人驻扎在了城南的大部分地方。侯府私库里的物什被源源不断地搬出来用以治疗伤民。太守似乎也默认了此事,两方的人井水不犯河水,维持着岌岌可危的平衡。
李翠兰笑道:“别瞧着西陵侯凶名在外,他手下那些小伙子却是个赛个的精神呢!”
白进文“哼”了一声。
练鹊道:“他那些将士们都是西北刀口里滚出来的,自然与别个不同。西陵这地界生活平和,娘觉得稀奇也是正常。”
“你也别跟我摆谱,”李翠兰道,“你在江湖上就没遇见过精神的小伙子?”
“……娘?”这怎么就扯到她身上了?
李翠兰一副洞悉一切的样子,摇了摇头:“小将军们都是侯爷麾下,纪律严明。哪里像你们一言不合就砍人的?”
练鹊很是不服。自打她那天跑出去火场看情况,回来就成了被全家攻讦的对象。刚回家时那掌上明珠的待遇已然是明日黄花,态度最好的也就是嫂子,整日看着她叹气。
到底是骨肉亲情,练鹊也只能低着头,练自己的字。
没人接话茬,李翠兰也没了兴致再□□她。好半晌,才悠悠地道:“这大人物之间的事情,可真是看不懂哟。”
白进文眼里闪过一丝精光,缓缓喝了口茶:“咱们就过好自家的日子,管那么多做什么?”
练鹊不打算参与她爹娘的对话。左右老人家都不想惹事生非,借着这事敲打她呢。上位者的博弈,又岂止是平民可以轻易置身事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