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了一个多月的时间,赤狄修终于看见国城的外围,石墙较低,露出里面林林总总教堂的塔尖。
他进入国城,发现里面异常热闹拥挤,每个人面带喜悦笑容,头戴绿叶花环,又唱又跳,还有人朝着国城中央的方向,念道:“愿光明之神庇佑我们!”
在各种乐器的奏响声中,赤狄修被人群拥着朝一个地方流去。
期间他从各种嘈杂纷乱的话语中听到新任神女和多洛珍的字眼。
“今天是新任神女任职仪式,愿光明之神认可她。”
有位尚有学识的老人被挤到赤狄修旁边,对其他人说:“神明会喜欢这位神女的,她叫多洛珍,多洛是神明遗赠的意思,她是颗珍珠,神明遗留的明珠。”
其他人纷纷欢呼起来。
神明的遗赠。
赤狄修睫羽低低一颤,怀中的珍珠项链沉甸甸压在心头。
他连……那些想法都不配产生,任何一点妄念都是对她的亵渎。
赤狄修到达国城已经很晚,顺着人群来到中央广场,太阳已经快落山。
中央广场的高台下全是战士和卫兵,他们竖起盾牌,就像立起来的坚石阻隔水流,外面全是人,一个卡着一个无法动弹。
远远地,赤狄修看到多洛珍一身白色圣袍的背影。
她朝着太阳落山的方向,缓缓开口说:“第十任光明神女多洛珍·赫尔丝·维尔西泽在此起誓,我将永远忠于光明之神,严格履行我的职责……”
一长串的起誓词,无数的自我约束。
最后一个字音结束,最后一缕太阳光线也消失在天际。
所有的情绪气氛在这一刻被推上顶点,人们举手高声呼应:“光明神女——”
赤狄修愣怔看着那抹白色背影,却莫名觉得她的心情犹如沉下的日光。
和他一样,是难过的。
在所有人狂热高喊“光明神女”四个字的时候。
只有赤狄修在说:“不要难过。”
第44章 西幻篇14怕神明听见他对她的妄念。……
多洛珍被带回国城,并没有回王室城堡,而是被直接送到神殿。
她被关在神殿内紧急训导礼仪,学习礼教,背诵起誓词和祷告词。
关了快两个月,然后再被送到中央广场进行新任典礼。
礼毕,又回到神殿。
“神女,你还不合格。”
瑟芙拉面无表情睥睨她:“在祭台上为什么不笑,教你的东西难道忘了吗?”
多洛珍板着脸扬起笑弧。
“不能这样笑,”瑟芙拉说,“既然不听话,今天不能进餐。”
多洛珍无所谓,反正她笑不出神像那种怜慈笑容,眼角眉梢扬起似笑非笑的弧度,目光要饱含怜悯,嘴唇淡抿稍弯,每一步都要掌握到位,才能拥有“神性”面容。
神女是人,终究不是神,为什么要抹掉所有人性?
同样被选为光明之神的亲使,人们对神女的要求远高于大祭司。
要求她美丽善良,慈怀怜悯,要求她不碰金钱,不堕世俗,要求她没有情爱,没有欲念。
要求她拥有所有美好品质,没有一丝一毫的瑕疵,宛如一个精致瓷白的艺术品。
这她怎么做得到?
瑟芙拉也发现这位新任神女棱角鲜明,但没有什么东西是磨不平的。
“来人,将神殿的示意向外宣布,神女多洛珍要在神殿祈神三个月,不能离开。”
“从现在开始。”
瑟芙拉对多洛珍说:“您将一刻不得离开神殿,每天会有人给你送一次饭,而我将亲自指导您的教礼,从您睁眼到闭眼。”
神殿内设有禁锢,多洛珍无法使用光元术法。
最初她拒绝听从瑟芙拉的指教,不管瑟芙拉叫她怎么笑,怎么走路,怎么向神祷告行礼,她都不听。
瑟芙拉不气反笑,是那种冰冷冷地笑:“您是尊贵的神女,就算您不听话,我自然不可能对您动手。”
“但您要想清楚,我能去那个村庄一次,就能去第二次。”
多洛珍听出话外的威胁,如果她不听话,瑟芙拉就会去找赤狄修的麻烦。
瑟芙拉继续说:“还有这段时间照顾您,与您相处的尔拉和尔琳,对您的惩罚,只会落在她们身上。”
神女到底不是神,是人就会有弱点,就算长满刺,瑟芙拉也能一根根拔下来。
“那么现在,我亲爱的神女。”
“您该知道要怎么做了吧?”
多洛珍咬牙,冷眼看她。
片刻后。
多洛珍眉眼稍扬,唇瓣抿起弧度。
“对,是这样,目光再柔和些,”瑟芙拉说,“还有以后您要养成习惯,不能大声说话,笑不能出声。”
瑟芙拉将教尺放在她脚下量,“以后走路不能超过这个长度,也不能少于这个长度。”
“不能跑,也不能跳。”
“只要有人看到您不合格的地方,通告到我这里,您的人少不了要受到惩罚的。”
“神女,您清楚了吗?”
多洛珍捏紧手,说话的音度和语速也开始按照要求改变:“我知道了。”
*
赤狄修在国城最外围住下。
这里一圈住着被国城抛弃遗忘的人,或者说是最底层的人,也不比奴隶高上多少。
比起华丽的城堡和庄严精美的教堂,这里只有破布烂木搭建的临时住处。
大小错乱支起来的棚户,到处是丢弃堆积的垃圾,污水横流,臭味铺天盖地,放眼望去没一块干净的角落,灰黑泥脏包括人,也包括物。
这里竟然比赤狄修之前所住的山洞还差。
但他没有钱,住这里不需要钱。
他暂时找到一个没人占领的角落蜗居。
每天,他会去湖边洗干净收拾好自己,再呆在花丛里,散掉身上沾染的臭味,然后在国城里找工事做。
他得先养活自己,稳定下来。
国城里的人很排外,他也觉得自己格格不入。
但他喜欢这里,想留在这里,因为这里有她。
像那种偏技巧细致的工作不要他,例如在奶房里搅拌奶油,做黄油和奶酪。
精细和技术性的工作也不招他,例如裁缝店和工匠店。
就连力气活的工作也不要他,比如搬运木材石块谷物等。
赤狄修好几天没找到工事做。
好在国城附近的庄园正好收成,需要许多短工收割谷物,运进粮仓。
赤狄修跑去应征。
管事的人目光挑剔地上下打量他,不太满意:“你知道我们招短工是做力气活吗?”
“知道。”
赤狄修说:“我可以做。”
那人轻笑:“就你?脖子都还没别人的手臂粗!”
赤狄修看了看他招的那些男人,各个身材高大,肌肉明显,相比起来他确实看起来瘦弱无力。
“我可以做工比他们长,只拿他们一半的工钱。”
听到这,管事又细细看他两眼,终于松了口:“你吃得了苦?要是半路做不下去,工钱可不会结算给你!”
赤狄修认真点头。
终于,他找到工事做。
听说这个离国城最近的庄园是某位贵族的,那位贵族住在国城里面的小城堡,他吩咐人管理庄园的收成。
在工期内,赤狄修要住在庄园的木屋里,木屋破旧简陋,但比国城外围的临时搭建处要好得多。
他天没亮就要起来,跟着一群人去收割小麦,会有人盯着他们看,不准人偷懒,一直忙忙碌碌到傍晚,其他人去休息进餐,他会做工到很晚。
然后再去女佣那里领一块面包和一罐菜汤。
很累,累到几乎连呼吸的力气都快没了。
他坐在一边吃面包,面包是黑麦磨成面粉烘烤成的,没什么味道,但非常粗粝,像在嚼食干砂,磨得咽喉生疼,好在能用菜汤硬灌下去。
吃完之后,他回到木屋。
木屋是通体一间长房,没有挡板隔间,上百号人就挤在这间房,随地坐躺,汗臭脚味也挤在一起。
有人已经睡着发出震耳如雷的呼噜声,有些人围坐在一起,喝着麦芽酒,说各种荤话。
他们很喜欢喝酒,身上总带一点酒气,似乎不喝酒就没劲干活。
赤狄修除了一块面包和一罐菜汤,其他的都不要,因为只有这两样东西不收钱,像他们要额外的东西,比如麦芽酒,就会从他们工钱里扣。
赤狄修找一块角落,面朝墙壁,躺下。
他不起眼不做声,又总爱待在容易被人忽视角落,很少有人会去找他说话。
他也不爱说话,更不喜欢交朋友。
一天到晚,只有刚才给他拿食物的女佣夸了他一句眼睛好看——浅金色的眼眸很少见。
好看的眼睛,他只想到多洛珍湛蓝的眼眸。
直至深夜,万事万物都在漆暗中沉静,哄杂的木屋才安静些,只剩下此起彼伏的鼾声。
月光透过窗缝落到赤狄修手边。
他摊开手心,放在月光下。
他另一只手轻轻触碰怀中的珍珠项链,无意识呢喃她的名字。
“多洛珍……”
在意识到之后,他忙地闭上嘴,像是怕神明听见他对神女的妄念。
*
工期很长,将小麦收割完毕,已经用去大半个月。
接着还要用木制的打谷棒将谷物脱粒,脱粒完进行清理,再用手推的磨来碾磨,最后归整好才能运进粮仓。
那些高大壮实的男人都吃力疲惫,中途也有放弃的人,赤狄修却坚持了下来,一做就是三个多月,连管事的人都颇为意外。
赤狄修晒黑不少,身形更为瘦削,有时候做工太长,脸色变得煞白,冷汗直落,也没叫过苦,更没偷懒休息过。
工期结束,结算工钱的时候,那个很是挑剔的管事,难得对赤狄修露出赞许的神色:“可以啊年轻人,做得不错,以后有活,你还可以来。”
赤狄修沉默点头。
“嗯,我算算。”
“还记得吧,你的工钱是他们的一半,他们一天20铜币,你只有10铜币,不过你下次再来,就和其他人工钱一样了。”
“你一共做了112天,吃饭的时候没有额外要麦芽酒,鸡蛋,蔬果……嗯,不扣钱,给你结算1银币和120铜币。”
管事的人将钱交给他:“你数数,有没有问题?”
赤狄修接过钱,看了眼:“谢谢。”
他回到国城,决定先找个住处,再找个工事做。
不能再住国城外围的临时搭建处,那里的人动不动就以多欺少,逼人扒衣服,搜身抢东西。
再待在那里,他怀里的珍珠项链不安全。
有了钱,就能够找住的地方。
赤狄修避开国城中心区域,也不去看那些较为精修的房屋,因为租不起。
最后,他找到一处低矮只有两层的石屋,石缝间长了不少青苔野草,看起来有些破败。
石屋的主人是一位脾气古怪的老太太,她挂木牌示意招人入住,但别人一来,她就尖酸怪气地将人骂走。
好似故意以此将脾气发泄给别人,所以没人来住她这里。
赤狄修一来,老太太一手拄拐,一手叉腰,站在门口,将他骂个老半天。
骂到她自己都喘不上来气,赤狄修还是没什么反应,目光平静地看她。
其实这对赤狄修来说根本不算什么,他早就听遍更难听的话。
老太太瞪着眼睛,不再骂了,如一头老牛,缓缓喘息,而后她倏然笑起来,脸上的皱纹上扬了些,“行了,进来看房吧,真是个怪人!”
老太太腿脚不便,只住在一楼,二楼空着,东西少,但床铺桌椅都有,窗户打开,屋里通风敞亮。
条件是还可以的,赤狄修忽然有些担心价钱。
“怎么样,还满意吗?”老太太问。
赤狄修礼貌询问价钱。
老太太左边眼睛瞎了,右边眼睛看人得使劲眯着,“我是个老死人了,用不了那么多钱。”
“一天2铜币,十天结一次。”她说。
赤狄修稍稍松口气,能租得起,这样的条件,在别人那里,一天要5铜币起步的。
就这样,赤狄修得以在国城之内住下来。
老太太自称珮格,谁也不知道她真名叫什么。
赤狄修住了一段时间,才听她说起一些往事。
珮格太太的丈夫在磨房做工,她在裁缝店做工,两人没有孩子,勤勤恳恳做工大半辈子,攒下钱在国城里建了低矮窄小的石屋,也算是落叶有根。
两位老人打算出租二楼,也好有点收入,结果一个女人住进来挑三拣四,经常带男人回来,又吵又闹,说话还难听,特别是见两老人没孩子撑腰,女人更是不给面子。
有次女人和老头吵架,老头气不过旧病复发,没多久去世,老太太疯了似的把女人赶走。
从此老太太脾气古怪,见人上门就骂。
不过珮格太太就招租的时候骂过赤狄修一通,之后他住进来就没再骂过,还给他缝补身上破烂的衣服。
这天,又到每月一次的神教仪式。
珮格早早起来沐浴,换上干净整洁的衣服,然后对着屋里的太阳石刻拜了拜,正准备出门,碰上也要出门的赤狄修。
“今天不去做工?”
珮格给赤狄修介绍一份磨房的工事,因为老头生前在那做了很多年,里面的人她也熟,介绍一个年轻人进去做工,并不难。
赤狄修说:“我今天休工。”
他神色有些着急,但还是陪老太太慢慢走,越往中央广场靠近,人越来越多,他怕其他人挤着撞着她,于是在旁边不着痕迹护着。
“嗯,休得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