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狄修打了桶冷水进入隔间。
因为有盔甲遮掩,裤子被长鞭刷烂,一路回来倒也没人看得出来。
他脱下盔甲,长裤有些布料粘连了血肉,要咬牙撕扯才能脱下,做完这些,他已经没了力气。
缓了许久,再将毛巾打湿,擦拭血迹。
有些伤处太大,血流不止,很快一桶水变成红色。
他干脆打开药罐,直接倒在伤口上。
白色药粉填充坑洼不平的伤处,像是有细沙碎石碾磨着痛处,赤狄修两腿肌肉被激得绷紧,血又溢出,逐渐染红药粉,混合着流掉。
赤狄修反复撒上药粉,直到血慢慢止住。
持久漫长的折磨,直至天明。
*
车前守卫不像其他守卫,要经常轮值巡逻,只需要做的一件事就是配合神女的出行。
还有一个月到光明节,神女不再出行,忙于筹划光明节庆典仪式。
赤狄修正好得以休息一个月,慢慢养伤。
光明节当天,他早早起来准备,穿上盔甲,戴上头盔,跟在圣车旁边去接多洛珍。
来到楼塔附近。
赤狄修紧张得手心潮热,心口因强烈的悸动而紧缩,使得呼吸都变得不畅。
多洛珍出现,穿着白色圣袍,头戴神冠,金发被编织盘起,眉心画有金色的太阳图样。
时隔五年的近距离面对面接触。
赤狄修一时间怔在原地不知反应。
神女旁边的凯瑞里小声提醒他:“神女要上车了。”
赤狄修回过神来,跪在她的面前。
多洛珍轻轻踩上他的背。
赤狄修心头发颤,呼吸无声止住,情愫发酵得脊背发麻。
但他不敢有丝毫动作,怕让多洛珍摔倒。
多洛珍登上圣车,并不知道这位车前守卫已经换了人,只觉得脚下所踩的后背,似乎更平稳结实些。
当车上的帘子降下,赤狄修起身,一切结束,短暂得犹如做梦一般。
他开始后怕——这不过是深夜里的一场梦境。
直至中央广场,多洛珍再次从他的后背走下圣车。
赤狄修才如梦初醒。
曾经的疼痛,无论是在奴斗场上的,还是在石钉路上留下的,在这一刻都变得甘之如饴。
头盔之下,赤狄修望着近在台上的多洛珍。
所有人都在喊着“愿光明之神庇佑卡尔圣国城”,只有他在念着“神女,神女……”
他不信奉神明之神,也不会成为光明使徒。
他只信仰她。
想要跪在她的面前。
成为她忠诚的使徒。
第47章 西幻篇17他将她紧紧抱在怀里。
可以近距离看清多洛珍的面容,赤狄修发现她过得并不好。
这种不好并非物质上的,事实上她作为神女,穿的用的都极为昂贵,吃的也是珍稀食材。
但她极少开心过。
她变得圣洁,恪守,会神态怜悯,会抿唇淡笑,说话的语速和声量永远不变,连走路每步的速度和长远都克制得相同。
她的言行举止,从头到尾都符合一位神女的形象。
却丢失了那个曾经又跑又跳,喜欢爬树,爱在灌丛里乱蹿,躺在草地上晒太阳的跳脱少女。
那个自在快活的她,随风而去,消失得不见踪影。
*
此时的大祭司艾伦诺已经从暗林回到了国城。
他成功祭祀一百二十个奴隶,释放出的疫病迟早会降临卡尔圣国城。
到那时,动乱的国城在他的掌控之中,复仇将变成轻而易举的事情。
艾伦诺经过中央广场的高台,想起以前国王下令,在这里将他的父亲活生生烧死。
灰袍遮掩下的艾伦诺,露出阴厉的神色,他要报复,谁都逃不掉,不管是维尔西泽三世,还是他最爱的小女儿多洛珍。
又一个月过去,每月一次的神教仪式结束。
那天晚上,疫病随风顺水,悄无声息地来到国城。
第二天,许多人的皮肤上凸起黑色的肿块,就像一块块石头出现在皮肤下面,硬得生疼。
“怎么回事?”
平常看病的地方排起了长队,前后左右的人互相对看,发现很多人的皮肤上都起了黑色肿块,只是位置不同。
民医问一位干瘦的男人:“什么时候出现的?”
男人回答:“昨天半夜觉得身体痛,今早起来一看,就有了这些肿块。”
“昨天你去做了什么?”
“昨天我休工,只去参加了每月一次的神教仪式。”
“这几天你吃了什么?”
“面包、奶酪、黑刺李……”
不知病因,不懂接下来的症状,也不清楚哪种药有效。
每个民医都是第一次遇见这种病况,束手无措,完全不知道该怎么治,而一个个病人问下来,只发现一条规律,那就是他们昨天都参加过神教仪式。
可这个范围实在太大,几乎全国城的人都会参加仪式。
随着时间一天天推移,患上无名疫病的人越来越多。
最早那批患上疫病的人,身上的肿块已经软烂成黑色的腐肉,流出脓血,发出冲天恶臭,可也只能忍受剧痛,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皮肉一点点腐烂。
有些人终于承受不住,拿刀剜下身上的黑色肿块,可其他地方又会新长出来。
每日喊着“愿神明庇佑”的人,都涌到民医那里,苦苦哀求:“求您救救我!”
民医叹息,掀起的衣袖,露出长满黑色肿块的手臂:“我真的没有办法。”
随着跳湖,投井,自刎,一个个民医绝望自杀。
恐惧开始迅速蔓延,当所有人都清楚明白,这是一种无药可救的痛苦折磨,卡尔圣国城开始乱了。
洗劫,纵火,□□,攻击矛盾已久的贵族阶层。
恰逢又到每月一次的神教仪式。
多洛珍站在高台之上,入目所及都是遍地哀嚎痛苦的人,远处不少房屋还在起火,硝烟如同阴霾笼罩这曾经繁华的国城。
多洛珍只能日夜祷告神明:“愿光明之神庇佑国城,庇佑每一个人,消除无名的疫病。”
可疫病还在横行肆虐。
身体上遭受的苦痛,让许多人对精神上的信仰产生质疑。
他们看着升起的太阳,不断在说:“光明之神到底在哪里?”
“请您睁开眼看看您所庇佑的国城吧,看看您的使徒在面临着什么?”
只砸坏烧掉贵族住处的人,终于动手摧毁教堂。
“国王不管,神明不理,那就一起毁灭吧!”
教堂玫瑰窗的彩色玻璃被砸烂,浓烟包裹着火舌探出头,往半圆穹顶爬去。
在这种动乱之中,所有的负面情绪被无限放大,以碾压之势扼制理性的存在。
也在这时候,艾伦诺开始让人散布消息——卡尔圣国城曾经遭遇两次无名疾病的席卷,前后分别由第一任和第四任神女出面,她们用自己忠于光明之神的血液,配合着圣水,解救了国城,拯救无数人。
这个艾伦诺倒是没撒谎,神教的史册上有记载,但那毕竟是古老的事情,谁也没有亲眼见过。
不过在这种时刻,唯一救命的希望就在眼前,谁会不信呢?
越来越多人集结在一起,去跪求多洛珍:“求神女救救我们!”
“神女啊,救救我的孩子,他才三岁,快不行了,他是我唯一的孩子……”
有人突破守卫的防守,冲到多洛珍面前,一手抓住她的长袍,迫切道:“神女,我知道你身体高贵,可你流些血不会死,我们没有你的血,会死啊!”
“抱歉神女,这是我们的过失。”
凯瑞里和克兹连忙拖走这个人。
那个男人边被拖走,边狞着脸,声嘶大喊:“你不是神女吗?凭什么不救我们!”
“流点血会死么!”
“第一任和第四任神女都能做的事情,你为什么不做!”
多洛珍远眺满目疮痍的国城,看着近在眼前苦痛不堪,无助流泪的人群,心头沉重。
她吩咐巴菲格和亚安两位骑士:“你们去安排人,多取些圣水来。”
圣水其实是国城的契纳河,国城在此发源,壮大,走到今天,因此契纳河也是国城的母亲河。
将契纳河的河水取到神殿,由神使放到光明神像面前,神女和大祭司再进行忠诚祷告,最后碎入光元术阵,则河水变成光明之神赐下的金色圣水。
一些贵族和王室,得知多洛珍要割血融入圣水,第一个时间派人来取救命的血水,毕竟他们也是人,也会得疫病,而他们的命可比那些低贱的平民高贵得多。
多洛珍谁也没给,一视同仁地吩咐下去:“明天早上,在中央广场排好队,一个个来。”
消息传出去,无数人连夜涌到广场等待。
多洛珍和艾伦诺一整夜都在神殿里,进行忠诚祷告。
多洛珍每一声祷告都极为认真,衷心希望疫病会消失,所有人都能好起来。
直至清晨,明亮的光线透过玻璃落入神殿之内。
礼成。
艾伦诺站起来,理了理圣袍,温和笑道:“一整夜辛苦神女了,我们的祈愿一定能被神明听到,只是今天还有很多事要做,等下还要拜托神女。”
“嗯,也辛苦大祭司。”
多洛珍和艾伦诺坐上不同的圣车,前往中央广场,其他人将一罐罐圣水装好,捆上木车,运到广场。
一路上听到的都是痛嚎哀叫,使得去往广场的道路都变得漫长煎熬。
多洛珍袖袍下的手死死攥紧,似有什么东西闷在心口,沉甸甸压着难以呼吸。
她安慰自己:我有很多的血不是么,可以救很多的人。
来到中央广场,神使的意思是再走复杂繁琐的神教仪式,一直到太阳落山仪式结束,再下发光明神水——由光明神女忠诚的血液混合圣水而成。
多洛珍皱起眉头,说:“直接进行关键一步,然后下发光明神水。”
这种紧急时候,还固守教条,不知多少人会死去,多少人还在苦熬。
几个位高权重的神使还在犹豫。
艾伦诺说:“我赞同神女说的,人命最重要,神明不会介意这次缺少的礼节。”
几位神使只好同意。
圣水都被抬至高台中央,多洛珍和艾伦诺站在两侧。
阳光明晃晃照在水面上,他们念起术咒,高台亮起光元术阵,太阳光纹在盘旋流转。
片刻后,术阵碎成金色粉末,落入水中,水也变成金亮色。
多洛珍接过神使递来的短剑,往手腕一割,鲜血一颗颗滚入水中。
血要彻底将水染红,不见半点金色才行。
而每个水罐都有半个男人的高度,比人的腰还粗,一共二十个水罐,用尽一个人的鲜血,也不可能将全部水罐中的水染红。
将第一个水罐染红,多洛珍左手臂上多了六道伤口。
她去到第二个水罐,将短剑换到左手,掀起右手的袍袖。
四位骑士走上高台,抬下这罐神水分发。
巴菲格和亚安先舀起血水,急忙自己喝了一大碗,神使们也纷纷喝下。
艾伦诺接过这碗血色神水,却是怜悯地说:“我没关系,先让给其他人。”
他将碗递给一位平民。
这无私的举动,打动许多人:“伟大的大祭司,我们信仰光明之神,也追随信仰您!”
“大祭司!大祭司!”
不少人朝他跪拜。
凯瑞里和克兹忙着分发神水,自己也没喝上一口。
“不要挤,一个一个来!”
密密麻麻的人拥挤着,只来得及递出一只拿着容器的手,有汤罐、花瓶、酒瓶等等。
一大罐神水很快见底。
然而第二罐金水还没彻底染红,多洛珍已经面色泛白,右手又多出了五道伤口。
她一咬牙,眼睛紧闭,高高抬起手,握紧短剑用力刺下,血咕噜噜冒出,很快染红第二罐金水。
高台之下的赤狄修两拳握得作响,好似每一刀都无形扎到他身上,痛得他眼睛泛红,心疼艰涩的情绪像一块块刀片,顺着血液流动,划烂心脏。
多洛珍站在第三个水罐前。
止不住的血已经染红她的白色圣袍。
因为疼痛,手不自觉开始无力抖动,她依旧咬牙划破皮肤,深扎血肉。
风吹过,抚动她的发梢,轻轻掀起带血的袍袖。
她就站在高台之上,阳光之下,手握寒光短剑,对着自己,一刀刀下去不留余力。
赤狄修浑身紧绷得颤动,指节用力到泛白,牙关咬出血腥味,眼睛通红得好似曾经的血眸。
他好没用,不能为她做些什么。
他甚至自私卑劣地想,这些人是死是活又有什么关系呢,他应该做一个藏着神像的小偷,将她藏在没有人烟的深山里。
哪怕神明因此降罪于他,他也甘愿承受。
当多洛珍站在第五个水罐前,她的唇瓣没有丝毫血色,白嫩纤细的双手已经变得血淋淋的。
“神女……”克兹哽咽一声,强逼着眼泪没落下来。
凯瑞里也于心不忍地别开眼去,握紧拳头。
而更多的人,则是陷入得不到神水的恐慌之中:“神女好像快不行了!”
“那怎么办?!”
“神女,求您再流些血吧!”
“神女,救救我!”
多洛珍的意识开始模糊,有些听不清下面的人说话,视野变得昏暗,晕眩感袭来,好似天地都在颠倒。
她两手撑在水罐边缘,一遍遍告诉自己,再坚持一下,还需要更多的血……
彻底染红第七罐金水。
“咣当——”
手柄剑刃都是血红的短剑掉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