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莹再也坐不住,连忙请罪,身后跟着的王嬷嬷也请罪。
这位长脸嬷嬷都要吐血了,她是因为有体面有本事,才被太后指了来教引慎郡王妃,结果今日徐莹又当众犯错,这简直像在她脸上打了一巴掌。要等太后赐下别人来教,她这辈子在宫里攒下的体面就完了。
太后摇摇头:“王嬷嬷,从今日起,每天由你为慎郡王妃重新讲解宫规与宫中旧事。不必太久,每日四个时辰即可。”
众嫔妃险些笑出来,四个时辰,一天也就过去了。
王嬷嬷知道这也是太后罚自己,连忙答应下来,保证这回一定给慎郡王妃讲解的明明白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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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后众人都识趣告退,唯有黛玉暂且留下,再次跟太后谢恩后才离去。
庄妃出了门便亲亲热热挽着贵妃的手臂:“娘娘您看她,明妃都废为庶人了,她还这样不知收敛。方才娘娘说的话真是痛快——皇后娘娘不在,您就是宫里资历最高的嫔妃,说她是正说。”庄妃用帕子掩着嘴道:“太后特意挑了今日将宫权交给太子妃娘娘,就是想着一会儿诰命们入宫请安,让在座诸位想挑理都没时间挑,就认下这位后宫新的当家人。”
“偏生慎郡王妃还要自己跳出来,真是拎不清。”
贵妃回头看了看宫墙:“今日再留下太子妃,也是给诸位宗亲诰命明示吧。”要说心里没有一点不舒服,那也是假话。
贵妃自视甚高,从前就瞧不上杨皇后,总是不甚恭敬。皇上让她协理六宫的时候,她也不是没幻想过皇后之位。
可嫡庶尊卑有别,差一步,终究是差一步。
如今要在更年轻的太子妃手底下继续生活,贵妃心里难免五味杂陈。
“所以女子啊,一定不要给人当妾室。”
庄妃原本眉飞色舞说着徐莹的笑话,听了这话,笑容在嘴边凋零成一朵干枯的花朵,半晌才勉强道:“贵妃娘娘如今跟副后一般的地位,还有安王爷这个孝子,安王妃这个佳媳,眼见得又要抱孙子,您要说这样的话,要我怎么活呢。”
说着说着,倒真的勾起伤心来了:“皇上虽说宠爱臣妾,但日常言语里,动辄便是要臣妾守着本分,不要肖想不该想的,免得走了明妃康嫔的老路。”见宫人都跟在后面,泥胎木偶一样寂寂无声,庄妃便凄凉道:“娘娘说的是,女子若非前世不休,给人做妾,当真是一辈子的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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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样的话,半个时辰后,黛玉在御花园小卓峰的林荫道上也听了一遍。
深秋的衣衫厚,刘侧妃便也看不出是个孕妇的样子。她只穿了件寻常的浅碧色杭缎面子的掐腰斜襟长袄,领子上的风毛看上去也只是半旧不新。
墨染和小萝一边一个扶着黛玉,颇为警惕。
这可是慎郡王怀了孕的侧妃,万一在自己娘娘跟前出点什么岔子,岂不是洗不清。
刘侧妃依旧是那样单刀直入的话语:“太子妃,方才王妃在六宫跟前出言不当,又得罪了您,真是过意不去。”
黛玉抱着小手炉,一笑道:“此事也不必刘侧妃来致歉。”
刘侧妃点头,做了个邀请黛玉同行的手势、
黛玉能看到,她的手掌上还有薄薄一层茧,且旧茧之上又有新茧。听闻这位刘侧妃在自己宫里开了片菜地,吃自己种的菜蔬,太上皇还就此表扬过她勤俭的美德,如今只看手就知道,这刘侧妃不是装腔作势,而是真的自己在做活。
两人顺着林荫道向前,脚下是新落下的秋叶。
刘侧妃声音沉静有力:“太子妃,与此同时,慎郡王和太子殿下想必也在促膝长谈。”
黛玉脚步微微一顿。
她是知道数年来二皇子辛泓原是怎么对辛泓承挖坑下绊的,当然辛泓承也礼尚外来,坑这位二哥的次数也绝对不少。
要不是三皇子横空出世,做出来谋害杨皇后这种丧心病狂的事情,一举夺下二皇子在辛泓承心目中的地位,辛泓承最讨厌人的榜首,至今还该是二皇子。
黛玉难以想象两人促膝长谈。
刘侧妃笑了笑:“太子妃,王爷那日喝醉了酒,跟臣妾说过几句话,说这世上能够碾压旁人的,心机手腕都在其次,本钱才是最重要的。输了不要怪自己技不如人,只能怪自己本钱不如人。”
黛玉跟刘侧妃不熟,不欲交浅言深,索性不说话。
刘侧妃自顾自说下去:“从一开始,圣上的偏爱就如同明月昭昭,是王爷自己不肯认命,才到了今日被圣上冷落,只能做个郡王的地步。他自己醉了也说,再不认命,到了这一步也只得认命。”
黛玉站定打断刘侧妃的感慨:“外头朝上的事,我与刘侧妃说不着。而内宫之事——刘侧妃不是说话兜圈子的人,何不直说?”
刘侧妃也站下:“臣妾不喜欢做妾。太子妃娘娘大约也知道,我家中贫寒,父亲是这些年才入京做官的,从前我不过是乡下的野丫头。可就算如此,我也从未想过要做妾,哪怕是做天家侧妃富贵迷人眼,我也从不情愿。”
“贫苦臣妾不怕,可唯独怕日日卑躬屈膝侍奉大妇,永远不能抬头做人。有句骂人的话不就是小妇养的,真是叫人想想就害怕,以后我的儿子若被人骂上这么一句,可怎么办呢。”
“可圣旨不可违,我不得不做了侧妃,又有了孩子。那我就要给这孩子争一争,争个嫡出的身份。”
黛玉蹙眉:“刘侧妃,宫中从未有过正妃侧妃调换的先例。”
哪怕人人都看得出,刘侧妃比徐莹更适合当正妃,也只能替她惋惜,祝福她下辈子投个好胎,从头再来。
“旧例也都是人为!譬如太子妃近日操持甄老夫人入宫之事,其宴席逾越前人,难道有旧例可遵循吗?”
她看着黛玉道:“徐莹在自己的魔障里越陷越深,恨王爷待她不好,恨我先有身孕,所以故意做出许多违矩之事,让王爷丢脸,惹皇上斥责。又明知王爷现在躲着太子爷,不肯再与太子冲突,徐莹却专挑太子妃你来为难。”
她顿了顿:“太子妃也觉得很烦吧,这样一个人,不知什么时候就冲出来咬你一口。偏生论起来又是嫂子,一次两次也罢了,你若是次次跟她计较,反而要被人议论沉不住心。”
“我并不敢要太子妃帮我,只是来日若有徐莹被废的一日,还请太子妃能为我说上一句话。”
“为报答太子妃,我自会看好徐莹,不叫她给你添堵。”刘侧妃饱含期待问道:“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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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4章 蛰伏期
十一月初, 甄老夫人赶赴京城,太上皇身边的贴身太监亲自在渡口处迎候,然后一路护送其进入皇城。
太上皇于宴上赐下自己面前一道参芪红枣多宝鱼汤给甄老夫人, 宴后又多有赏赐。
甚至更提早数日明日将甄家在京中的宅子打扫出来, 还拨了宫里四位宫女去伺候甄老夫人,可谓是极尽荣宠。
朝中官员见此, 对甄家战败犯事的轻视都收了起来。
辛泓承对黛玉道:“皇祖父并不知道甄姑娘为何执意去和亲, 还以为是她是羞愧父亲战败, 为家族荣耀去和亲。皇祖父只觉未曾保住甄家女儿, 原就对甄老夫人有些愧意, 此番自然不许任何人再轻视奚落甄家。”
黛玉都不必他说完就点头道:“你放心,甄老夫人和甄二太太若来重华宫小坐,我必郑重以礼相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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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 次日甄二太太就递了折子进来,想要拜见太子妃。
她脸上是泪水浸泡多日的麻木和痛楚,面对着黛玉,不由想起当年赏花宴上,自家女儿还跟面前的女子坐在一处谈笑自若。可如今,却一个是太子妃, 一个是终身飘零的和亲郡主。
甄二太太虽不至于怨恨黛玉, 但面对她难免心酸不已。
她紧紧咬着牙根才忍住了眼泪,对黛玉道:“太子妃娘娘, 臣妾赶不上见然儿最后一面,听说她在宫里海山仙馆住过, 臣妾斗胆请求娘娘准臣妾去瞧瞧。”
自甄然离宫,海山仙馆一事一物黛玉都未曾动过,也不让人再去洒扫惊动, 只等来日将里面的物什都葬入韩韶的衣冠冢。
但此时甄二太太提出来,黛玉却不能拒绝,于是便陪同甄二太太一并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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绕过影壁,从正殿入内室后,迎面仍是那件紫檀木架上撑开的鲜红嫁衣。
甄二太太看了一眼就站不住身子,哪怕两个贴身丫鬟架着都没有扶住,委顿在地哭了起来。
黛玉也忍不住恻然转头。
屋子里只回荡着甄二太太凄切的哭声。
她哭了半晌忽然魔怔似的起身对着嫁衣扑过去:“然儿,娘带你回家!你要嫁他就嫁他,娘什么都不求了,娘会为你们办一场最盛大的婚事,叫人人都羡慕你!”她脸上是无穷无尽的懊悔,眼泪糊了一脸继续痛哭道:“你跟娘回家去吧,娘给你梳头给你披嫁衣!”
若是再早一点,若是她不要求韩韶有功名后才同意这桩婚事,或许今日一切都不会发生,女儿嫁了韩韶,既不需要侍奉公婆,自然还是承欢膝下。
若是能再早一点,根本不叫她见到韩韶。
若是能再早一点……
甄二太太几乎要痛死过去。
旁边的宫人和丫鬟们忙都抱腰扯袖地拦着,只是怕伤了甄二夫人也不敢用力。
黛玉立刻吩咐道:“周太医就在外头,快请进来。”
她原就预备着甄二夫人伤心过度晕厥,所以直接带了周眀薇一起过来,如今甄二夫人虽然没晕过去,但瞧着倒是疯了一半。
周眀薇还未来得及进入海山仙馆,有两个人倒是在她之前步入室内。
黛玉行礼请安:“甄贵太妃安。”
然后又伸双手搀扶拄着龙头拐准备给自己请安的甄老夫人,一旦受了这位的跪,在太上皇跟前就难交代了。
甄老夫人满头银发,顿了顿拐杖,身后甄家的嬷嬷就上前去帮着按住甄二太太。
她则神态自若的对黛玉说话:“臣妇早已听闻,太子妃出身不俗,庭训严谨,温纯娴静,孝悌淳雅,今日一见果真如此。”高高的帽子先送上,随后就道:“府上妇人无知,在宫里行迹乱了分寸,万望太子妃海涵。”
黛玉看着甄二太太却只觉得叹惋。
于是索性寻了个旁的借口,往太后那边去,将海山仙馆留给甄家的三个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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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她出门,甄老夫人才对甄贵太妃道:“果然是个玲珑人物,难得还有这幅体贴人的心肠。”
不去看,不去管,就是给疯迷的甄二太太最大的体面和包容。
甄贵太妃也是第一次走进海山仙馆,见此眼中也闪过一丝痛楚。她刚想走过去劝一劝甄二太太,只见拄着拐的甄老夫人已经抢先一步,劈面给了甄二太太一巴掌。
一时间满屋子寂静。
甄二太太疯迷地举动也停了下来,呆呆捂着脸。
“事已至此,你疯癫哭闹都没用!然儿是自己求着去做和亲郡主的,此时你做出这些痛哭流涕的丑态给谁看!叫人看着,无非是笑话我们甄家首鼠两端,一会子舍不得自家姑娘,要推了贾家姑娘出去,一会子同意了却又在宫里闹事,还嫌你家老爷这回战败的事儿不够丢脸吗!”
甄贵太妃是知道自己亲娘的脾气,此时也只是惴惴道:“母亲别动怒,别说她这为人生母的,便是我骤然见了这里,也心里难受的厉害。”
甄老夫人脸上深深的皱纹藏着说不清的疲倦:“难受?谁不难受?然儿也是在襁褓里由我抱着长大的,二房这一辈独一份的姑娘,我心里何尝不是刀割似的。可难受哭就管用吗?闹就管用吗?若有效验,我就坐下来跟你们一起扯着头发哭不好?”
甄贵太妃也不敢劝了。
甄老夫人这才对她说:“这回的事你做的极好。然儿不肯接受你的苦心,执意要去和亲,你不但没有再向太上皇抱怨,反而主动劝慰,这才有了今日太上皇为咱们家撑腰的一宴。”
甄贵太妃起初叫甄然的不识抬举气的七窍生烟。
而皇上顺水推舟直接册封甄然为玉成郡主后,此事就是板上钉钉。
心肝脾肺肾都疼的甄贵太妃,却是忍着气在太上皇跟前宽慰道:“您对我们府上的恩典,臣妾都铭记于心,这就写信告知母亲,都是然儿自己天生的倔脾气又有孝心,非要以一己之身换回父亲。”
甄贵太妃陪伴太上皇多年,知道太上皇越老心肠越软弱温柔,最怕的事就是如亲娘般亲近的甄老夫人在跟前哭诉。
于是索性自己揽下做通甄老夫人思想工作的重任,果然太上皇对她颇为赞赏,连这次和亲人选闹得乌龙事件都轻轻抹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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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今日甄老夫人见了太上皇,虽然也老泪纵横,但言语中都是惦记太上皇的身体以及自己满腔思念,丝毫没有提及和亲的甄然。哪怕是太上皇先提起,甄老夫人也只大度的表示,这原也是该的,别说一个姑娘,甄家满门都愿意为了太上皇粉身碎骨。
果然将太上皇的心肠软化的更厉害。
甄老夫人坐在甄然曾经坐过的书桌前,面容前所未有的沉重,对甄贵太妃说道:“一朝天子一朝臣,太上皇对我们府上的恩遇旧情,不过是为着我这个老太婆和你。”
“偏生咱们府上的男人都不出众。一众子孙里安富尊荣者尽多,运筹谋画者无一。来日皇上亲政,哪里看得上他们,只怕咱们府上就要落到二等人家去了。”
甄贵太妃动了动嘴唇:“可这回太上皇仍是给足了咱们家颜面,别说太上皇身子骨硬朗,哪怕一时……正所谓三年无改父之道,皇上也得给咱们甄家脸面。”
甄老夫人深深叹气:“脸面是旁人给的吗?脸面是自己挣出来的!此次西夷国之事,明眼人谁看不出来,太上皇原本是将功劳送到了南安郡王和咱们甄家手里,偏生被咱们搞砸了,还得朝廷来收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