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几天去见过他,很忙。最近贸易摩擦较多,他自然少不了操心。”
“好一个老席啊,”沈路延拍了拍席砚卿的肩,以一副岁月流逝的口吻感叹道,“我们这一拨人中,属他最有魄力,也最有家国情怀。这一外派比利时,就是这么多年。”
席砚卿笑着,跟沈路延又聊了几句。
但池漾的思绪早已跑偏。
不知从哪个时刻开始,她的耳朵自动屏蔽了近在咫尺的对话,像是一块磁铁,被某个角落里“吸铁石般”的对话狠狠吸了过去。
一个面容青涩的女生,满眼羡慕地看着台上,对旁边的男生说:“哥,你看那个拉小提琴的女生,真的好优雅好美丽啊,我也想学小提琴。”
旁边的男生听到了,眉头随之皱成一团,言语间带了一丝呵斥:“学什么小提琴,想学钢琴、长笛等都行,你哪怕去学吹唢呐都行,就是不能学小提琴。”
“为什么啊?”
“因为那是狐狸精才学的东西,我们家不允许。”
其实这对话很私人,也不太好听,在这样的场合说起自然是不妥当的。
所以,他们的声音是压着的,不特意去听根本很难注意到。
但池漾就是听到了。
并且,一字不落。
听闻这话,她的目光跃过一排琳琅满目的古典摆饰,看向站在长桌后的两个人,也就是上述对话的主人公。
那是两张年轻又陌生的面孔。
池漾往台上看去,台上的小提琴演奏者白裙飘飘,姿态优雅,专业能力相当过关,跟那个男生口中的偏见之言,大相径庭。
她又收回目光看向那一对兄妹,两个人的目光仍看着台上。
男生满眼都是鄙夷和不屑,女生则是欣羡和不解。
池漾对别人的喜好或言论没什么兴趣,但是不知为何,那个人的话,就像一根锋利的针,直直戳入她的心脏。
她不明白,为什么他会有这么偏激的言论。
沈路延和席砚卿的谈话不知道何时告了一个段落,从他的父亲又转移到了池漾身上。
“砚卿这孩子是我从小看到大的,不管哪方面都没得挑,绝对值得托付......”沈路延像一个长辈一样,对池漾说着贴己的话,但池漾的耳朵,不受控地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直到席砚卿发现不对劲,伸手在她面前晃了一下,池漾才恍然回过神来,懵懂道:“嗯?”
席砚卿笑着:“想什么呢?刚才沈叔夸我的话是不是都没听到?”
池漾终于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赶忙解释:“不好意思,我就是被这首小提琴曲吸引了。沈总说的是,能遇到他,是我的荣幸。”
“可不能这么说,”沈路延摆摆手,“池律师也很优秀。”
池漾垂眸浅笑。
“对了,你看看,我还忘了一件事,”沈路延拍了拍脑袋,目光向后看了一眼,叫道,“秦骞。”
秦骞听到声音,跟沈路延挥了挥手,对旁边的女生说:“熏熏,我去谈点事儿,你在这等我。”
然后,他就大步地朝沈路延的方向跑了过去。
池漾抬眼,发现正是刚才出言不逊的那个人。
原来他叫秦骞。
沈路延把秦骞推到席砚卿和池漾面前,笑容可掬地说:“我给你们介绍一下,这是伟达集团的副总秦骞。”
沈路延虽然只说了个名字,没说任何头衔,但明眼人一听就知道,这是秦楚河的儿子,伟达集团的大少爷,未来的伟达集团掌门人。
听到这个名字,池漾眉心猛地一跳,耳朵传来片刻的嗡嗡声。
是南美州的蝴蝶扑扇了一下翅膀吗?
平静无澜的海面上,突然一阵飓风狂卷,于瞬间掀起惊涛骇浪。
这蝴蝶、这飓风、这骇浪,似是受到指引,铺天盖地的朝一个方向涌来。
池漾脚底一软,一个趔趄,身子不受控地往后退了一步。
席砚卿一把拽住她,她才没有摔倒。
他揽着她的腰,把她稳稳地箍在怀里,忍不住蹙眉:“没事吧?”
池漾抬眸,望着席砚卿浓似点漆的眸色,瞬间冷静下来。
她慢慢站稳,摇摇头,说没事,刚才可能是没站稳。
席砚卿确保她的安全之后,才将揽在她腰上的手收回。
心绪却难以收回。
尤其是,刚才他凝视着的,那双眼睛。
那眼神里,有他以前从来没见过的东西。
他说不清,那是什么。
沈路延关切地问:“池律师没事吧?”
池漾浅淡一笑,说没事。
“那就好,”沈路延接着给秦骞介绍,“秦骞,这位是风盛的席砚卿,这位是蓝仲的池漾。”
闻言,秦骞略微往前迈了一小步,毕恭毕敬地伸出手:“席总监好,幸会。”
席砚卿跟他浅握了一下。
与此同时,池漾像预知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似的,伸手从桌台上随便拿了一个杯子,握在手心。
果然,紧接着,秦骞就转过身来,将手朝向了池漾:“池律师好,幸会。”
池漾垂眸瞥了一眼,淡淡道:“不方便。”
说完抬高酒杯,当着所有人的面,啜饮了一小口——
昭示着她明目张胆的拒绝。
只是没想到,她随手拿的酒,竟然有点烈。
烈酒入喉,仿佛是一根火苗,瞬间燃烧至肺腑。
涉足之处,皆是星火燎原。
烈的人生疼。
“池漾律师?”秦骞似乎没觉得被拒绝握手有什么尴尬的。反倒是趁着这沉默的间隙,突然回想起了一件事,他确认般地问道:“前几个月,唐智资本对铭达进行收购,池漾律师是不是就是这个案子的主律?”
池漾不想跟这种出言不逊的人浪费口舌,没吭声。
是沈路延先行开了口:“哦,对,我说刚才听到这个名字那么耳熟呢,原来那个案子就是池律师做的啊,年纪轻轻实力不容小觑啊。”
秦骞接上话:“对,我当时还在国外读书,有跟唐智资本的高层聊过,他们对这次中国的律师团队盛赞有加,我当时就想有机会一定要向他们多学习学习。”
“这不就有机会了,”沈路延笑着,“我前段时间跟你父亲见过一面,他很欣赏席总监,委托我介绍你们认识认识,我这也算是给你们搭上线了。你小子也是幸运,今天一下子认识两个精英人物。”
秦骞微笑道:“是我的荣幸。”
席砚卿听着这两个人的对话,似乎在回想着什么。
沈路延倏地感慨起来:“现在都是你们年轻人的天下了,一个个年纪轻轻的,做出的成绩都不容小觑。小骞虽然刚起步,但前途不可限量,别看才二十来岁,已经取得不小的......”
“二十来岁?”一直沉默的池漾突然没有任何预兆地,强势发问,直直打断了沈路延的话,“二十几岁?”
她声音不带一丝温度,清冷得不像话。
那一刹那,席砚卿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秦骞倒没觉得这问题太突兀或奇怪,如实答:“二十三。”
嗡的一声,南美州的蝴蝶似又折返。
飓风骇浪齐上阵,莽莽森林,被连根拔起。
涉足之处,寸草不生。
这次,池漾似乎能预料到后果,眼疾手快地拉住了席砚卿的胳膊。
席砚卿垂眸看她,两个人四目相对。
他从她的眼中,看到了和刚才如出一辙的眼神。
刚才没看清的眼神,席砚卿在此刻终于读懂——
那里面写满了荒谬。
此时,恰好一首小提琴曲演奏至末尾。
演奏者渐收琴弓,拉完最后一抹尾音。
池漾看了眼台上,忽地松开了席砚卿的手,迈着大步地朝台上走去。
她一袭红裙,走起路来摇曳生姿,指尖似沾了阳春水,途经之处遍地花香。
走至演奏者站立的透明高台下,她突然顿住脚步,目光灼灼地看向那把小提琴。
云杉制造的面板在悬灯晕染下,泛着棕褐色光泽;琴头用整条枫木,色泽更深几许;指板用乌木,似一道闸口,四根弦由此发端,继而渐行渐远。
最后一抹尾音演奏完毕,琴弓下了琴弦。
演奏者微微颔首,缓缓走下高台。
见状,池漾紧闭了一下双眼,随即睁开,眼底清明一片。
她没给自己犹豫的机会,抬脚迈上两级台阶,走了上去。
一袭明艳红裙,与一袭素雅白裙,在高台中央交汇。
席砚卿一脸茫然地看着台上,不知道她要做什么。
下一秒,他看到池漾不知跟那个人说了些什么,然后那只小提琴就落入了她的手中。
这高台设在宴会厅的侧边,本来没多引人注目,毕竟对这场商务晚宴来说,音乐本来就是布景,是充当气氛调味剂的东西,不是主角。
结果,池漾这一反常举动,让这方高台,瞬间变得喧宾夺主起来。
池漾这会儿正背对着台下,身后却像是长了眼,能深刻地感受到台下人注视的眼神。
她紧了紧手指,深深吸了一口气。
片刻后,她脚尖一点,悠悠转身,裙摆摇曳,掀起一片喧嚣风景。
她没给看客太多时间。
几乎是瞬间,她一个垂眸,将琴身夹在下颚与锁骨之间,左手持琴颈按弦,右手持弓。
琴弓触上琴弦的那一刻,她微抬了一下眼睫,却谁都没有看。
仿佛那只是一个宣告——
序章就此开始。
☆、惊鸿
琴头的弦被细长手指按下,与此同时,琴声袅袅起。
这是一段极悠扬的旋律。
隐隐的、低低的、缓缓的。
似吹散青烟的一缕轻风,丝丝入扣地把每个音符都打了结,再绕个弯“润物细无声”地漫溢进听众的耳朵。
席砚卿站在台下,瞬间听出这是池漾拿来做手机铃声的曲子——
德沃夏克的《母亲教我的歌》。
她身着一袭红裙,手执一把琴,指尖轻盈一跃,翩跹出一泓清泉,被头顶的柔和灯光一吻,愈发明艳动人。
席砚卿没见过她这个样子,蓦然怔住。
片刻后,脚步不由自主地向她靠近。
就这几步路的时间,池漾用吹散青烟的那缕轻风,掀起了一阵雨;用澄澈透亮的那泓清泉,织起了一层稀薄的雾。
细雨和薄雾看似温和,其实霸道得很。
不留一点缝隙的,为所有人的眼瞳,晕染上一层湿意。
无孔不入,悄无声息。
抵达之时,一场新的雨雾开始鼓动——
她忽然换了个曲子。
前奏倏地放缓,然后渐渐攀升,升至最缠绵处,忽又止住,再往后,是远道而来的、点点簌簌的柔情。
她站在那里,像是一位对夜色款款低语的旅人,温柔却醒目。
但这不是结局。
柔情后,是一派更缠绵的缠绵。
那琴弦似有张力,盈满她的整个体腔。
与此同时,也让所有人都入了戏。
至此,细雨乘上料峭春风;薄雾拢上凝浓愁云。
漫游天地,天地何处尽销魂。
高潮该到了吧。
最烈的风和最浓的雾该到了吧。
所有人都在心底感慨、发问、寻解。
池漾却倏地停住。
琴弓暂离琴弦,她腾出右手,抬高至头顶,摆弄两三秒,摘下那枚袖扣。
接着,目光也暂离琴弦,望向台下。
本来只是背景的这角高台,不知何时成了主场。
观看的人围了一层又一层。
但她眼中只有他。
池漾伸长手臂,轻轻一抛。
那枚泛着金光的袖扣,在空中划出一套完美的弧线,寻找落点。
席砚卿一个抬手,落点在他掌心。
明明没有任何预告,他却精准无误地接住。
下一刻,她又抬高手,一个用力,将用来固定发髻的发圈摘掉,套在手腕。
然后,她伸长脖颈,甩了甩身后的长发,潇洒恣意,似骄傲的白天鹅,本意是把发尾都熨平,却搅得空气都躁动。
几个来回后,她的棕色卷发完全敞开,垂顺地落在身后,汨汨如瀑。
席砚卿紧握着那枚袖扣,掌心热得像烫开了一簇火焰。
——她,真的太美了。
戛然而止的高潮,终于重新接上。
没有铺垫,没有试探,没有渲染。
长驱直入,一矢中的。
她左手按弦极快,右手拉弓更甚,旋律变得激越起来,挑战着每一个人的听觉神经。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细雨成暴雨,急促地往下坠;薄雾成浓雾,迷失在这座高台。
狂澜既倒,大厦将倾。
这浩浩荡荡的旋律里,有一种命运穿堂而过的悲烈。
披荆斩棘,又所向披靡。
但这还不是结局!
激烈的碰撞过后,旋律复又舒缓起来。
池漾压着眼底那抹青烟,于悄无声息中收了尾音。
终于,云销雨霁,彩彻区明。
台下爆发出热烈掌声。
池漾什么都不听,什么都不看,缓慢走到舞台边,把自己的手交给席砚卿。
与他四目相对的那一刻,她的眼底终于淬出一丝释然。
似乎在说,他才是她的结局。
他才是她的“云销雨霁,彩彻区明”。
下了演奏台,池漾自动屏蔽耳边传来的掌声和赞扬声,没做任何回应,径直拉着席砚卿往门外走。
直到路过秦骞,她忽然止住了脚步,眉眼间裹挟上一层凌厉的锋芒,语气冷淡又疏离:“我不知道你刚才说的那句‘拉小提琴的人都是狐狸精’这种偏激的言论从何而来。但是,我想告诉你的是,小提琴作为一门历史悠久的艺术,抚平得了人间烟火,也登得上大雅之堂,无数人为其发展付诸了心血。这不是你有资格去亵渎或玷污的。二十三岁的人了,希望你以后能谨言慎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