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分钟后,两个人到达顶楼的一间总统套房,从客厅的窗户往外看,对面就是巨大的Ustinian展墙。
经过秋雨的浣洗,上面的颜色平添了几许厚重与诗意。
萧洛则站在一边,感叹道:“今天晚上酒店的房间全部被订满了,包括总统套房,这可是黄金期都没有的盛况。”
席砚卿了然于胸地问:“就为了占据一个最佳的观赏视角?”
萧洛则赞同地嗯了一声。
席砚卿目光下敛,定定地望着这个画幅巨大的展墙。
右下角的那一行网址,至今都没有人解开。
不过,至今也不需要被解开了。
因为,他已经找到她了。
-
晚餐过后,夜幕悄然降临,雨势也终于停了下来。
萧洛则换好衣服,对席砚卿说:“我要去跟大家说几句告别的话,你是跟我一起过去,还是在楼上。”
席砚卿想了想,说:“我就不去了。”
太身临其境的告别,对他来说,是一种残忍。
于是,两个人兵分两路,席砚卿一个人上了顶楼。
他再次轻车熟路地来到落地窗前,手肘撑在窗棂上,往下望着。
刚才因为暴雨躲起来的市民,此刻如雨后春笋般,纷纷冒了出来。此时此刻,席砚卿终于见识到了几个小时前,工作人员向萧洛则汇报的水泄不通的真实场景。
面积巨大的活动广场,宽阔无边的柏油马路,纷纷被占满,不留一丝空隙。
望着这一幕,过往、现在与未来错综复杂地一同涌上他心头。
这是一种名为百感交集的情绪。
此情此景,他忽然很想一个人。
其实,来这里之前,席砚卿就做好了充分的心理准备,既要快刀斩乱麻,又要悄无声息地把有关这段往事的所有痕迹,一键清除。
但真正到了最后的时刻,他还是没忍住,想给池漾打一个电话。
想知道她现在在哪里,做着什么。
不过,这则电话并没有拨通,手机那端传来冰冷的提示音:“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正在通话中,接下来将为您转接语音信箱......”
席砚卿内心失落,却只能无奈地挂断了电话。
不多大会儿,萧洛则已经抵达商场正门上方的那角露台。
人群瞬间热闹起来,欢呼声、鼓掌声不绝于耳。
席砚卿把手机放回口袋,安安静静地俯瞰着这一切。
萧洛则一身深蓝色西装,拿着话筒站在露台上。他也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人,却也会在这个时刻,心中泛起一丝难得的紧张。
“大家好,我是萧洛则,也是UN集团的执行总裁。”一道浑厚低沉的男声从话筒传出,市民们纷纷抬头望,“今天,非常感谢大家的到来,为UN商场的暂时离开,送别。”
他尽力抑制住声音的颤抖:“时至今日,UN已经陪伴朝歌市民走过了无数个日日夜夜,见证过大家幸福的日常,也共度过一些患难的时刻。我还特别记得,三年前,朝歌市突降暴雨,道路不通,物资短缺,给每个人的生活都造成了很大的不便。那时候,我做出决定,所有商品均按进价出售。”
说到这儿,人群里不少人已眼泛泪花。
“可我今天说这件事,并不是为了褒扬UN,而是为了感谢大家。感谢大家,在那样艰难的情况下,依然为UN着想。你们别以为我不知道......”
萧洛则突然哽咽。
席砚卿站在窗边,聆听着他的一字一句。
忽然,手机响了一声,他还以为是池漾给他回的电话,结果拿出来一看竟然是叶青屿。
他没敢怠慢,瞬间按下接通。
一个“喂”字还没说出口,就听到叶青屿裹着怒气的声音从手机那头传来:“席砚卿!你知不知道池漾在哪儿!”
席砚卿被他这语气吓了一瞬,如实道:“她昨晚临时有工作出差了,现在应该在上海。她没告诉你吗?”
“你放屁!”叶青屿忍不住口吐芬芳,“我问过顾锦泽,她根本没出差,而是请了假。”
闻言,席砚卿心中升起一种不好的预感,语速极快地问:“说清楚,到底怎么回事儿?”
“我现在没工夫跟你掰扯儿。”叶青屿难掩怒气,“席砚卿,我跟你说,池漾要是出了什么事儿,我跟你没完!”
说完之后,叶青屿就一把撂了电话。
楼下的热闹依然在继续,席砚卿却感觉自己像是一道屏障,自动隔绝了外界的喧嚣。
他拿起手机,开始给池漾打电话。
不受控地,他的手开始发抖。
结果,手机那端传来的声音,依旧和刚才一样,提示电话正在通话中。
什么电话,打了这么久?
他刚才之所以没怀疑,就是因为如果是在工作,这种情况完全可以理解。
但是根据叶青屿刚才的话,池漾根本没有出差。
那电话这么长时间打不通就很可疑了。
席砚卿回想着他和池漾最近一次的联系,是今天中午的时候,他给池漾发了条微信,池漾当时正在忙,他也没多问。
所以,现在到底是什么情况?
他心神不宁,一遍一遍地给池漾打着电话。
却永远都是一样的提示音。
一筹莫展之际,席砚卿目光忽然定住。
——通话记录里,夹杂着一个陌生的号码,来源地为朝歌市。
但是,这两点并不是让他惊讶的原因。
他的惊讶之处,在于——
这通电话拨给的并不是他经常用的1卡,而是2卡。
那个他等了十年,都没有等来一通来电的2卡。
☆、追光
而知道这个电话号码的人,只能是......
想到这儿,席砚卿一个屏息,颤抖着手指,将这个电话号码回拨过去。
“嘟、嘟、嘟......”
等待的每一秒,都被无限拉长着......
他狠狠攥着手机,指节泛白。
在响了七声之后,电话终于被接起。
对面传来一个乡音浓厚的男音,言简意赅道:“哪位?”
听到这个陌生的声音,席砚卿眼角猛地一抽。
他尽力平复好自己的心情,嗓音莫名带了丝哑:“你好。是这样,在下午两点多的时候,你曾给我打过一个电话。”
“我这一天打的电话多了。”电话那端传来有点不耐烦的声音,好像正在忙。
席砚卿怕他挂电话,只能直入主题:“看电话来源地,你是朝歌本地人吧,那你应该知道UN商场,展墙的右下角有个网址。”
电话那端窸窣几秒,好像是到了一个安静点的地方,“这个我当然知道,怎么了?”
席砚卿克制道:“那个网址的谜底就是这个电话号码,所以我想问你是怎么知道那个问题的答案的?”
“答案?我不知道答案啊?”迟疑几秒,手机那端突然传来一声恍然大悟的惊叹,声调也随之提高几许,“我想起来了!你说这个电话是你两点多接到的是吗?”
席砚卿嗯了一声。
“那时候我拉了一个客人,路过UN的时候,她借过我的手机,应该是她给你打的电话。”说到这儿,接电话的人莫名兴奋起来,“所以说,这个问题终于有人知道答案了吗?”
席砚卿心脏狂跳,“借你电话的人是不是个女孩?”
“是啊,长得特别漂亮,说话声音也好听。”
“她去了哪儿?”席砚卿声线变冷,眉眼间似染上一层冰霜,寒得彻骨。
手机那端静默几秒,然后传来一个地名。
-
一个小时后,远郊墓园。
怕因为不熟悉路而耽误时间,所以席砚卿直接打的出租车,车一停稳,他就飞快地下了车,心无旁骛地往山上跑。
这座墓园建在半上坡,上去至少得二十分钟。
此时夜黑风高,山路曲折悠长,却无一盏执灯的烛火;下午下过一场暴雨,不少地段泥泞不堪,稍不留神就会滑落到两侧。
月亮孤零零悬在夜空,婆娑树影将其割裂,目之所及,皆是一派阴森寒寂。
他疾步奔跑,成为这秋夜中,最义无反顾的一袭孤影。
这夜星月都吝啬,只肯赏赐人间一点清辉,疏离单薄。
让他辨不清任何。
他只能打开手机的闪光灯,凭着那一点儿稀疏的光亮,一边奔跑一边叫她的名字。
二十分钟后,他终于抵达墓园入口处。
如他所料,大门已经关闭。
他只得原路返回。
天边月色又寥落几许。
他下山的步伐,愈发沉重。
抱着最后一丝希望,席砚卿又给池漾打了一个电话。
可手机那端冰冷的提示音,打碎了他最后的希望。最开始的“您拨打的电话正在通话中”到现在已经变成了“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一种无力感拉着他,深深地往下坠,但他又必须强迫自己昂扬起来,去找到她。
当下的重中之重,是要先找到她。
由于奔跑太快、出汗太多,他的衬衫紧紧贴在后背,晕出一滩斑驳汗迹;泥泞的山路走一遭,他的裤脚又脏又湿,鞋更是早已经内外湿透。
活了这么多年,这是他最狼狈的时候。
可他,却没有任何心思去顾虑。
他只想,赶紧找到她。
她既怕黑,又怕下雨。
这里又是墓园。
......
她在哪里?
她怎么办?
她会有多害怕?
可,“屋漏偏逢连夜雨,船迟又遇打头风。”
几滴雨滴落在席砚卿的鼻尖。
这预示着一场雨可能说来就来。
他上一次经历这么惊慌失措的时候,还是在清水县。
而如今,如出一辙的困境再次出现在他面前,但能够利用的条件远远不像上次那么充分。
这里远离城区,又值黑夜,没有可以帮忙的人手,更没有可以在短时间内找到的光源。
无声又黑暗的世界里,他究竟该怎样给她安全感,给她释放他正在寻找她的信号?
让她敢于跟自己呼救?
风驰电掣间,一个想法闯入他的脑海。
他拿起手机,给萧洛则拨去了一个电话。
接通的瞬间,他沉着嗓音,字句间带着一股不容置喙的威严,直入主题:“不要问为什么,按我的吩咐做。第一,UN商场顶端,有一套从未启用过的灯光照明装置,现在马上联系工作人员全部打开,我不说关绝对不能关。第二,替我联系烟火设计团队,所有烟火在今天提前放映,放映地点有两个要求,一是确保远郊墓园可以看到,二是在能够到达的最近地点,最快放映。第三,增派人手和车辆,现在马上往远郊墓园赶。”
他有条不紊地说完需求,为了保险又加上一句:“萧洛则,你总说想找机会报答我,这次我给你机会了,你不能让我失望。我手机电量有限,先这样。”
说完之后,席砚卿就挂了电话。
他手机电量所剩不多,他还有更重要的用处,那就是拿来照明。于是,他把手机调整为省电模式,打开手电筒准备重走一遍上山的路。
-
“不要!不要!不要!”
梦魇太可怖,逼得做梦人尖叫着,从中惊醒。
可是,梦醒之后,目之所及的现实,却依然惊悚骇人。
——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泥泞湿滑的乱草丛生、和听不到任何声音的寂静。
发烧、缺氧、失聪。
三项病症,像是疯长的藤蔓,死死地扼住了池漾的咽喉。
还有被冷雨侵蚀的疼痛,拉扯着她的双腿。
黑暗、雨夜、墓园。
单拎起一个,就足以让她致命。
意识到自己身陷何种境地之后,池漾认命地想:她的生命,可能真的要溺死在这个夜晚。
她突然泄了气。
她真的,不想再抗衡了。
不想再与回忆抗衡,不想再与秘密抗衡,不想再与死亡抗衡。
不想再扛着枷锁,去度过这一生。
可是,如果真的这样,她不会有遗憾吗?
会有的。
她还没有为叶澜庭和边之青尽孝。
她还没有看到云锦书站在他梦寐以求的领奖台。
她还没有等到叶青屿和江溯烟的合法。
她还没有等到蓝仲进一步的发展壮大。
可是,这么多遗憾里,最令人她无法释怀的是——
她还没有,成为席砚卿的妻子。
她陪伴家人二十年,陪伴朋友十年,唯独席砚卿,她陪伴他的时间,真的太少太少。
在这太少太少的时间里,又是他一直在朝着自己奔跑。
可她自己呢?
她微微抬眸,目之所及,夜浓得一望无际。
仿佛在说,黑夜这么漫长,哪里会有说来就来的曙光?
如同此刻的她,竭力想要挣脱梦魇和遗憾,可愈发沉重的眼皮,就像灌了铅一样,拉扯着她的倦意与痛感,狠狠往下坠。
她不受控制地,闭上了双眼。
不知过了多久,零星一点雨落在她眼睫,她没睁眼。
片刻后,一道刺眼的白光狠狠刺激着她紧闭的眼皮。
她终于睁开眼来,循着光源仰头望去。
人生中一定有那么一些时刻,会让你蓦然失语。
她仰头望去的风景里,一道道耀眼夺目的光,不知从何处跋涉而来。越过高山与流水,越过楼厦与丛林,不遗余力地照亮在,她头顶的这片夜空。
只消几秒的时间,漆黑无边的夜,瞬间亮若白昼。
原本模糊难辨的景物,纷纷被蒙上一层泛白的清辉,似破晓的前奏,寓意黎明将近。
看到这一幕,池漾忽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