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在做什么?”
背后突然传来熟悉的声音——轻浮的语气属于某个男人,懒散中透着丝不愉快。
傅屿川转身,映入眼帘的先是金发,不修边幅的西装,接着是那张令人反感至极的脸。
Daniel完全没料到会在这里见到他。他过度震惊地半张口,左手下意识地向身侧一挡。然而已经来不及,身侧的人慢慢转过头,与傅屿川目光相接——
有一瞬间,傅屿川以为自己仍在梦里。
简颂远远地望过来,凝视着他,眸光里盈着惊讶。
傅屿川的身体死死被定在原地,尖锐的耳鸣似要刺穿耳膜。他的眼睛一瞬不眨,生怕眼前只是幻觉,或是又一场会消散的梦。
简颂的眼神很意外,像是不理解发生了什么,脸上微微的讶异。
视线交汇的刹那,他的世界霎时安静下去。很久之后,他感到自己的眼眶湿润了。
通向舞台的门已经被打开,场内传来轰动的掌声,观众们翘首以盼,等待她的登台。
傅屿川茫然无措,面对她,嘴唇颤抖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简颂却已经收回视线,拿着小提琴,走向舞台。
傅屿川猛地清醒过来,一步冲上去。Daniel紧紧抓住他,力量却抵不过对方,几乎扭打起来,于是逼至他耳侧,厉声警告:
“你不想她因为你演出失利第二次,就安分等到表演结束!”
……
Daniel重新回到音乐厅,在第一排仅剩的空位落座。身后,通往观众席的门缓缓合上。
表演正要开始,场内灯光再度调暗。想到傅屿川还在后台应付安保的盘问,Daniel长舒一口气,没有半个小时,恐怕他不会轻易从麻烦中脱身。
台上,钢琴序奏恰好休止,无数目光汇聚。简颂面向观众席,抬起小提琴,拉响琴弦。
不需要等待了。也再没有不存在的花。观众席最前方,Daniel正远远地朝她微笑。
最后一个音符落下,整场演出结束。
演奏者们齐齐鞠躬谢幕,潮水般的掌声欢呼声不断涌向明亮的舞台。
Daniel捧着花束上台,深深地拥抱她。
聚光灯照得刺眼。
简颂闭上眼睛,轻声附在他耳畔,有些不安:
“刚刚我好像又看到他了……在后台,我又看到幻觉了。”
“没关系,Song。”Daniel轻轻拍着她的背,声音温柔而笃定,“你很快就可以忘掉他。 ”
第38章 告别
“最近还有梦见他吗?”
数月前的某个早晨, 餐桌上,Daniel突然毫无预兆地发问。
简颂一愣,手中敲焦糖布丁的动作随之停下。
片刻后, 她摇了摇头。
治疗初见成效, 她已经很久没有产生过幻觉,甚至梦里也不会再想起傅屿川。
“你做得很好。”Daniel重新看向手中的报纸, 继续阅读方才的报道。
焦糖壳终于发出清脆的破裂声。简颂放下小勺,看着对方,抿了唇:
“圣诞节已经过去两个月了,你怎么还穿着这条驯鹿围巾?”
“是为了庆祝你出院。”Daniel露出一个笑容,顺便将手里的报纸递给她,“这个你该看看,是有关简氏的。”
最近的报道不算太平。一周前,香港几家报纸传出她死了的消息。看到那则报道时, 简颂仍住在费城的一家医院疗养。
那天她在酒吧被人下毒,碰巧Daniel也在场。没想到撞见那一幕, 情况紧急, 他等不及救护车来,立刻带上现场可能的毒剂,开车带她去了就近的医院。
万幸,解毒过程很快,上消化道的出血并不算太严重。真正严重的,是后遗症使她出现的精神问题。中毒反应带来的冲击太大, 她的臆想症发作, 思维完全紊乱,每天挣扎在现实与幻觉中,整整一个月陷入混乱。
为此, Daniel费心带她回到美国,休养的同时,也充当了她的心理医生。本以为有足够的缓冲时间,他想让简颂避开外界打扰,安静恢复一段时间,没想到这时几家媒体竟传出她去世的传闻。
起初看到时,简颂感到无比惊讶。事关简氏的大局,她一度犹豫是不是该出面澄清。不过风波只流传了没几天,接着便销声匿迹,像是被人刻意压下。
如今,距那则报道过去一个周,简颂若有所思地看着面前的报纸,上面的报道是关于简氏的。
最近举行了股东大会,出乎意料的,简氏情况不错,CEO和董事长都有人来接替,集团平稳发展,状态很稳定。
看来她可以再多休息一阵了。
简颂将报纸折起来,放到一旁,再低头,焦糖布丁已经不翼而飞。
桌对面,Daniel正享用着战利品,围巾上的红鼻子驯鹿表情得意,像在炫耀调虎离山的小计谋。
简颂瞪他一眼,将他手边那碟无端被嫌弃的姜糖饼干拿到自己面前。
“你的导师来了邮件。”Daniel岔开话题。“过几个月,她就要退休了,打算举办一场小型的告别演出,邀请你到场。你要参加吗?”
简颂有些惊讶:“费舍尔教授?什么时候?”
“六个月后。”Daniel的动作一顿,犹豫不决间,布丁滑稽地沾在脸颊上,“如果你没准备好,完全可以推掉。”
简颂明白他的忧虑,递给他纸巾,同时笑了笑:“别担心,我可以应付得来。”
这几个月,闲暇的时候她一直在练琴。少了外界干扰,她能全身心地投入演奏,动作更稳定,技巧也有了突破。
Daniel看着她,眼中担忧不减:“你已经很久没有演出,上次的事情不怎么顺利。我担心你……又会想到他。”
这一回,简颂没有回答。她转头,看向窗外。湖面上,几只天鹅沐浴着阳光轻盈地浮动,未融化的雪折射点点金光,映进她的眸子,晶莹地闪烁。
她总要学会告别。
此刻,台上,费舍尔教授的告别演出完美落幕。
Daniel松开简颂,将花束留在她手中。简颂看着台下,想起刚刚在后台,见到傅屿川的那一幕。
聚光灯晃得让人微微失神。
她低下头,看着手里的花,许久后,轻轻地开口:
“我已经放下了。”
又一浪掌声涌上来。其他声音被尽数盖过,高亢的欢呼声淹没过舞台,在热烈的氛围中,久久地回荡……
观众散场。
灯光陆陆续续地暗了下去,音乐厅里一片沉寂,只剩窸窸窣窣的打扫声。
Daniel回到后台,远远地便见暗处站着一个人影。他停下脚步。
“她在哪儿?”傅屿川的声音冷冷传来,尖锐地刺破浓重的黑暗。
短暂驻足后,Daniel耸耸肩,继续走过去:
“她已经离开了。”
向前几步后,傅屿川的身影完全暴露在他面前。Daniel的视线掠过他赤红的双目,留意到对方垂下的手颤抖不止,忽地笑了,表情满不在乎。
傅屿川握紧拳头,试图止住颤抖,他上前一步逼近Daniel:“是你?”
难怪他找不到简颂的行踪,这么长时间以来,都是这个混账动的手脚!
与对方的咬牙切齿相比,Daniel表情平静,语气坦然:
“这也是她的意思。为了忘记你,她作出了很多努力。”
这一瞬间,傅屿川的表情变化可谓精彩。Daniel饶有兴趣地观察片刻,直到对方的耐性濒临耗尽,才开腔道:“我想这对你来说,应该不是什么难以接受的事。”
“那天的事,也许你还不知道:她被人下了毒,幸亏我赶到,才没有危及肝脏。”
Daniel双臂抱起,斜靠在墙边,扯起嘴角:“你应该清楚,这对一个做过器官移植手术的人,是什么程度的伤害。当时如果没有我出现,谁知道她会怎么样?傅屿川,我知道你一直为当年的事记恨她,既然你曾后悔过救她,又何必再找她?”
黑暗里,傅屿川的身影孤高寂凉。后台微弱的光照在他沉默的脸,那双漆黑的眼瞳之中晦暗不明,开口仍是熟悉的压迫感:
“这是我和她之间的事。”
Daniel冷眼看着他移向胃部紧按住的手,连同身体微微地颤动,仿佛随时会倒下。这时才注意到,对方的脸惨白没有血色,憔悴得可怕。
他收回视线,突然抛出一个没头没脑的问题:
“这十几年,你有见过她哭吗?”
傅屿川微微怔住,眸中闪过丝情绪。答案已然写在他脸上,Daniel面无表情地继续道:“流泪,是悲伤的一种表达方式。”
“不是所有人生来都完美无缺,就像有的人天生不能说话,也有人无法表达情绪。我天生就感知不到愤怒,这一点你也清楚。有时我会想,这是一种幸运,为此我少了很多烦恼。”
“虽然有时我很希望简颂可以像我一样,”他顿了顿,“但很可惜,她不属于这样幸运的个例。”
“她并不是感受不到悲伤,她只是选择把悲伤全部藏起来。过去你做了很多伤害她的事,她却全都不记得。这也是为什么她从来没有在你面前哭过:因为她有很严重的臆想症。”
“因为臆想症,她分不清哪些记忆是真的,也从来没有面对过真正的冷血的你。在你看不到的地方,她用尽所有可能的办法说服自己,欺骗自己不看到真相。”
“傅屿川,这半年离开了你,简颂的病情好了很多,几乎可以痊愈。现在,对她而言,你只是一个不应该存在的幻觉。如果你再接近她,她就被迫又要面对她不愿面对的真相和已经千疮百孔的心,很可能会因此再度崩溃。”
“过去的事情已经过去。人要怎么挽回不存在的错误?”
对方的手无力地缓缓垂下。
“你不要再出现了。”Daniel看他一眼,头也不回地转身走了。
……
昏迷之间,傅屿川短暂地醒来过。
氧气面罩盖在脸上,他却仍感到难以呼吸。视线迷离之间,红色的救护车灯急促地闪烁不停,血液一样粘稠的红。周峥坐在他身边,冰冷的液体从手背流进去,冷得令人打战。
意识混沌不清,他不断地想起过去每一个与简颂有关的时刻,和那双他永远读不懂,看不穿的眼睛。
一切解不开的谜团,似乎都有了答案。
她的世界建立在无数个谎言之上,那是一座梦幻般美好的王国,在那里她拥有从未得到过的温暖。
终于有一天,她看清真相。就像被人抽去了基底梁柱,王国泡沫般粉碎,崩塌,支离瓦解,化为子虚乌有的粉尘,留下一座无人可以闯入的废墟。
什么都不复存在了。他是谎言本身,也是残忍摧毁这一切的人。从第一个被她构建起的幻象起始,他便不再是真实的。她的视线始终追随着那个从未存在过的影子,他却与她眼中的那个人渐行渐远,最终走进阴影,落入茫茫人海。影子破灭了,他也不再是那个世界的守护者,不再是那个特殊的,占据着重要位置的人。
一切都结束了。
傅屿川缓缓睁开眼。
窗外下起了雨。
雨水连绵不绝,悄无声息。
病房内黑暗静谧,囚笼一般,将他关在这里,彻底隔绝在狭小的世界里。
外面,是有她在的地方。
他转头,看向窗外。“Penn Medicine”的广告牌,在雨水的冲刷下,沉默地亮起。刺耳的警笛声拉响,在费城的上空回荡不息。
推拉门的声音传来。
“你醒了?”周峥打完电话进来,看了眼手表,“你才睡了四个小时。”
傅屿川侧头,投去视线,缓缓撑起上身:“刚才怎么了?”
“你还没痊愈,又坐了长途飞机,刚刚昏倒在后台。”周峥收起电话,坐到病床旁,“医生说,这次你要等到康复才能出院。不然情况只会更严重。”
傅屿川没应答,只是沉默。
“刚刚顾总来了电话。他有很紧急的事情想和你聊,我还没有告诉他你已经离开香港。”见他默认,周峥继续说,“此外,郑越行已经察觉到有人在做空他的股票,新加坡那边也来了电话,需要今天下午六点之前回电。”
傅屿川压下头脑眩晕,淡淡答一句“知道了”,勉强稳住身体,伸手去拿床边的笔记本电脑。
周峥笑了笑,将电脑递过去:
“还有一件事,我查到简小姐在费城的住址了。”
他的动作忽地一滞,定在半空中。
……
两周过去,几场降雨过后,费城的气温忽而转凉。
空气很冷。夜晚沉寂空旷,城市里飘散着淡淡的薄雾。
简颂练完琴,从柯蒂斯音乐学院出来,穿过Rittenhouse广场,回到街对面的独栋别墅。
家门口站着一个人影。
她愣了愣,脚步顿住,停在不远处。
傅屿川远远地站在那里,同样注视着她。栗树的落叶堆积在他脚边,层层叠叠,衬得那道身影萧索颀长。
雾色黯淡。她看不清他的样子,却感觉他的轮廓比之前瘦了很多。
简颂迟疑地向前一步,脚步犹豫地,再次停下来。
“为什么还要出现在我面前?”她还是开了口,望着那个熟悉的身影问,又像是自言自语,“我已经不想再看见你了。”
傅屿川与她对视,眼眸中似藏着深深的悲恸。他的喉结滚动一下,想张口,却说不出话。
简颂没有继续向前。
她知道,他很快又会消失。
在她面前的,只是一个幻影,一个即将破灭的,不完整的泡沫。
这次又会持续多久?
一天?一小时?还是一分钟?
她望着他,眸光闪动,轻轻摇头:
“你离开吧,我什么都不欠你了。”
“没有你的日子,我再也不会害怕。”
傅屿川的身体颤动了一下。许久之后,他的声音些许哽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