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当她兀自思索时,耳边突然传来警笛声, 愈来愈响。几辆警车从她身旁呼啸而过, 警灯急促地闪烁。后面陆续又跟着四五辆,数量越来越多。
她有些惊讶地抬起头,街道上的行人亦纷纷回头驻足, 像是没搞清楚状况。
几分钟后,人群开始向反方向涌动。前方不远处几名全副武装的警察拿着对讲机,一边拉出警戒线。
Leo看了眼手表上弹出的通知:“好像是隔壁那条街发生了持枪抢劫。”
桌上剩下半个帕尼尼已然神秘消失。简颂站起身,头顶刚好有直升飞机经过,带起阵阵寒风,引人瑟缩。
下午茶是临时起意,刚刚她从公司出来,忘记穿大衣,这会儿也有些冷了。
“回公司吧,我们走。”她对Leo说。
话音刚刚落下,远处突然响起一声尖锐刺耳的刹车声。
简颂闻声转头,那辆横停在马路中央的车直直撞进视野。车上走下的身影无比熟悉,让她始料未及。
简颂的瞳孔不可思议地放大,还来不及反应,便见他不要命似的拨开人群,逆着人流往警戒线内闯。周围几个警察掏出枪,大声警告,他却置若罔闻。
几乎是同一时间,低沉的枪声穿透数条空旷的街道,清晰地响起。
简颂的瞳孔刹那间猛地紧缩,尖叫:
“屿川!”
数条街道之外的海滩,惊飞海鸥一片,再度恢复平静。傅屿川愣了愣,缓缓地朝她的方向看过来。
对上她满是惊恐的眼睛时,他竟然笑了。
身后的警察已经收起枪支,他径自转身,穿过街道向她走来。
简颂大脑嗡嗡作响,心脏剧烈颤动,无法思考,下一秒,感到自己被人牢牢抱入怀里。
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这双手臂结实有力,将她紧紧按向胸膛。她的脸贴着他温热的胸口,感到他下巴硬硬的胡茬蹭在头顶,缓神许久,终于清醒过来。
惊魂甫定,简颂又惊又怒,几乎瞬间推开他,他却加重力道,牢牢将她控制住,紧紧桎梏在怀中。
“跑什么?”他问。
他的唇极度冰凉,贴着她的额头,温柔地浅吻:“你没事就好。”
简颂挣扎着摆脱他的禁锢,朝他低吼:
“你不要命了?!!”
傅屿川松开手,忽视她眼中的怒意,视线却堂而皇之地扫过她身前:“冷不冷?”
简颂被他问得哑口无言,满腔怒火无处发泄,他很快开口:“在这里等我。”
不等她回答,他已经转身,重新回到街对面,从车里取出一件她的外套。
简颂望着他远远地回来,捏紧拳头,眸光沉浮,心中一时五味陈杂。
傅屿川没有说话,只是走到她面前,将外套披到她身上。
闻到他身上有清苦的药味,她的视线同时掠过他的手背,瞥见皮肤下整片的淤青,心不由一颤,喉咙似乎被堵住。
她偏过头,刻意避开他衬衫下隐约的血迹:
“你的伤口渗血了。”
“嗯。”他漫不经心地答,“前几天的车祸。”
“……”
“严重吗?”
“你在担心我?”他笑了。
她抿唇,抬起眸对上他的眼睛,摇头,干脆越过他要走。
这时胳膊被他一把拽住:“颂颂,别走。”
简颂顿住脚步:
“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傅屿川的黑眸盯着她,紧紧抓住她不放:“给我一点时间……我们找个地方坐坐,好吗?”
她没犹豫地拒绝:“我还有事情要处理。”
他却不肯放手。
僵持不下,简颂有些恼了:“为什么还不走?”
“……”
许久,他的喉结滚动几下,眼睛潮红:“这段时间,我很想你。”
她定定地看了很久,反问:
“这就是你想说的吗?”
他不回答,手紧紧攥着她的胳膊,眼神黯然无措。
简颂深深吸气,积攒的怒火窜起:
“傅屿川,我们已经完蛋了!!下次你再做这种出格的事情,随意丢掉性命也好,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因为你,我已经受够折磨了!”
“你凭什么以为,我还会关心你的事?!解决简氏的危机,是我的责任,不是为了帮你!我已经不想从你身上得到任何东西,也不会再浪费时间无谓地等待,同样的错误,我不会再犯第二次!”
他垂眸看着她,情绪深藏在眼眸中,一言不发。
“我给过你机会。”
说着,她的声音颤抖不止:“在我想要你的答案的时候,是你不肯做出选择。现在我只想要忘掉你,你却一次又一次的,闯入我的生活。”
“为什么你总是这么自私?”
他终于松开手。
面对她的质问,傅屿川始终没有反驳,只从口袋里摸出一封信笺,递给她:“这个……我想要送给你。”
简颂低下头,看到信笺上的内容。
这是一张血统证书,地址来自好莱坞的马场。她将它打开,上面清晰印着马匹的名字:
“Julia”。
归属人一栏,清晰地印着她的名字。
傅屿川的声音传到她耳边:“我把它安置在好莱坞,你随时可以去看它。以后,你再也不需要为我放弃任何事了。”
……
泪珠缓缓地顺着她的脸颊淌下。
清晰的两道泪痕,轻而易举刺痛他双目。
她抬起眼睛,长睫柔软,挂着水珠。
他听到她问:“为什么那样对我?”
十七年过去了。
“我以为你爱我……”
于她而言,漫长的,等待的十七年。
所有的委屈,心酸,都在此刻的泣不成声里,静默地爆发。
平生唯一一次,傅屿川没有办法回答。
第一次亲眼见到她流泪,他被这一幕击溃得体无完肤,只能轻轻揽过她肩头,将她拥入怀中:“都是我的错……”
“是我自私,固执,狂妄自大……口口声声说着不想成为商人,痛恨利益交换的法则,可到最后,我却始终是最冷血的那个人。”
“在那个冰冷的,利益世界里,二十年以来,从没有人垂怜过这样的我。”
他轻轻刮去她脸上的泪水,心疼得难以呼吸:
“只有你看到了我,找到了我,无所求地爱我。”
“一直以来,都是我……离不开你。”
“所以我希望你能,留在我身边……”
……
简颂在他怀里,无声地哭泣,没有任何回应。
……
韩式烤肉店。
年轻的女人推门而入,远远望见沙发上等得几乎快要睡着的金发男人,微微一笑。
她走过去,拍拍他的肩:“怎么,熬夜了?”
美梦被人惊扰,Daniel醒过来,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Rach,路上堵车了?”
她收起沙发上被他乱放的围巾,一边坐到他对面,伸手捏捏他的鼻子:“又买了这么多围巾?”
“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不要捏我的鼻子……痛痛痛!”
烤肉滋啦啦地响,香气弥散在空气中。
Daniel十分绅士地将烤盘上的五花肉夹进自己碗中。Rachel动听的声音传到耳边,语气不满轻佻:
“去年圣诞节你没回家,你知道爸爸妈妈有多生气吗?”
他丝毫察觉不到她数落中的微愠,坦然地耸肩:
“我需要照顾一个朋友。”
“可这已经是你们断绝往来的第六年了。”Rachel蹙眉,盯着面前令她捉摸不透的弟弟,“你等了这么久,甚至考了心理医师的执照,才终于换来一个和解的机会。因为听说你会回去,他们在最好的餐厅定了位置,以为能和你好好谈谈……结果,你却没出现。”
Daniel只顾吞咽着香嫩多汁的炭烤肉,并没有解释。
见他熟练地用筷子给烤盘上的薄切肉翻面,态度轻浮满不在乎,他的姐姐叹息着摇头,将一张名片推给他:
“这本来是爸爸为你准备的,他对你很失望……”
名片上,印刻着烫银的字母:Daniel Finch。
背景花纹繁复,包括着一枚燕雀形状的家徽,是Finch家族世世代代传承的象征。
“你不能总是这么薄情,毕竟……你的手!”姐姐猝不及防地惊呼一声,慌乱中将他的手从烤盘上拨开,肉焦的味道很快扩散开来。
Daniel收回手,瞳孔里尽是漠然,没有一丝波动。他用湿巾擦了擦烫伤的部位,目光掠过那张名片,轻快地笑了:
他的家族姓氏是Finch,确切的含义,是“雀鸟”。
雀鸟是自由的。他就像这个名字,手里握着一片森林,永不会为谁而停留。
寻常的枯燥生活使他厌烦,他不能理解长辈们对他离经叛道的愤怒,只是离巢太久,总有那样的时刻会怀念家的感觉。
正因如此,他做出尝试,为了满足长辈们对他的期望,考取了医师执照。
迈出这一步不久,去年冬天,他收到了久未谋面的家人寄来的圣诞贺卡。本想回上海和秦怡道个别,没想到他却在那间酒吧里,撞到了不慎中毒的简颂。
Daniel思绪顿住,收回视线。他指了指面前炙热的烤盘,对着姐姐说:
“可是Rach,他们要我回去做什么呢?你心知肚明,他们给过我的温暖,甚至还没有这个火炉来得多。”
“或许我是薄情寡义,无法察觉到别人的愤怒,但我分得清什么是热的,什么是冷的。”
他的话说完,擦了擦手,起身去结账。
Rachel沉默了一会儿,视线渐渐移向沙发上乱堆的围巾。
她的目光盯住围巾的尾端:
每一条上面竟然都绣着一只小小的雀。
她微微愣怔,伸手翻出其中一条,才看清楚那个纹样:这并非Finch的家徽,而是一只鸟雀张开喉咙,在歌唱。
张开的鸟喙旁边,用金丝线绣着的字母,在阳光的照射下,闪闪发亮——
那是一枚金色的,“Song”。
第41章 41
Daniel自视甚高, 只相信客观存在的东西。
这在一个传统的天主教家庭里,是不能容忍的致命缺陷。
不过Daniel不在乎,他向来都是打破规则的那个人, 这一点从小便开始显形。
他鬼使神差地在礼拜日跑进天主教会, 当众质疑上帝的存在,结果被警察送回了家。
他公然拆穿试图在深夜往圣诞袜子里塞礼物的父母, 这一幕成为了兄弟姐妹们弥久不散的童年阴影。
他不相信圣诞老人,不相信童话故事,也从没有过任何愿望。因为无法感知愤怒,他时常感到困惑,不明白人们为何咒骂他,还在背地里称呼他“Finch家族的小魔鬼”。
爱和信仰是不存在的。
或许,他这样想。
在他九岁那年,父母把他扔给秦怡。从此他成了那个被遗弃的小孩。
在秦怡身边, 生活轻松了许多。
靠着惊人的天赋和乖戾的性格,他成了同龄人眼中的明星, 老师们的眼中钉。
世界是广阔的, 也是新奇的。可他认知事物的速度太快,普通人的生活对他来说,就如同慢速一百倍的电影,他不能忍受,难以付出耐心。无聊的学校生活既然不能满足,他便开始频繁出入秦怡的诊疗室, 在那里他遇到了简颂。
世界上怎么会有这样的人, 竟然相信熊会说话?
“熊不会说话。”他不客气地戳穿她。
像是心虚,他立刻又补充道:
“所以就算我撕坏了你的玩具,它也不会痛。”
简颂气急败坏, 作势要打他,却被Daniel一句话迅速制止:“作为小小的补偿,周末我可以带你一起去看电影。”
她果然拿他没辙。
Daniel得意洋洋:他向来人气高。他知道,她很羡慕这一点。
然而,人气高带来的坏处很快显现:邀约太多,实在让人难以抉择。没过几天,几个同学约他去看棒球比赛,他不假思索地答应,放了简颂的鸽子。
这之后,连续三个星期,简颂再也没理过他。
圣诞节很快到了,学校放假,他的朋友们都回了家,生活顿时冷清下来。秦怡的诊所也休了假,久等不到他家里人的电话,秦怡主动打电话过去,最终得到的答复是:他们同意他回去过圣诞——前提是,他必须每天去教堂祷告。
听到这个要求,Daniel嗤之以鼻,他才没有愿望,为什么要祷告?
就这样,这个圣诞,他独自留在天寒地冻的LA。
平安夜快要到来,寒流将至,新闻上说会有罕见的降雪。沿街商铺纷纷闭店停业,夜幕降临,黑漆漆的街道阴森又冷清。
气温冷极了。Daniel在秦怡的诊所楼下踢着石子,悻悻然地想。
今晚他无处可去。一会儿秦医生下班后,就要把他送到一个朋友家寄宿。这之后,她要回到中国和家人团聚,一起度过圣诞。
人们常说,孤独的人总是用热闹掩饰内心的恐惧。
他不孤独,他只是寂寞。
诊所的灯熄灭了。
最后一个客人刚刚结束诊疗,有下楼的脚步声传来。
寒风中,他抬起头,竟然看到从里面出来的简颂。
她依旧抱着那只熊。它的耳朵已经被人缝好。
寒风瑟瑟,空气湿得快要下雪。冷风刮在他脸上,利刃似的密密麻麻地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