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成喜出望外,连声道谢。
南棠全当没听见,背过身走到院门外。
夕阳的余晖落在她身上,在她身后的白墙留下一片暗淡的影子。
影子慢慢地蹲下去,缩成一团。
有谁的脚步声靠近了。
然后一只手轻轻抚过她的头顶,骨节分明的触感一寸寸往下延伸,最后停在她薄瘦的后背安抚着。
池焰半跪在她身边,眼神暧昧难明。
女人压抑的哭泣声如同一圈又一圈的绳索,将他紧紧地禁锢在那里无法离开。
他抬起头,不知谁家的大树长势茂密,枝桠张牙舞爪地探出墙外,撕开天空的边界,也把他一整颗心脏扯出鲜血淋漓的伤口。
对不起。
他嘴唇一张一合,无声地向她道歉。
其实我全部都记得。
第9章 我从来没有讨厌过你。……
月色如霜,悬挂在枝头。
沿途的餐馆把桌椅摆到马路上,深绿色的遮雨棚立在中央,划分出各家各店的界线。
随着迎来送往的招呼声响起,寂静的夜色也沸腾了起来。
南棠坐在其中一家的塑料板凳上,轻按着太阳穴,听池焰在旁边点菜。
她太久没这样哭过,身体所有的力气好像都随着眼泪流光了,连自己是怎么来到这家大排档的都不知道。
“吃什么口味?”
“清淡点,别放辣椒。”
耳畔传来的对话勉强唤回她的注意力。
她清清嗓子,哑声说:“我要吃辣的。”
旁边两人同时停下交谈,转头来看这个眼眶泛红的女人。
点菜阿姨很伶俐:“我们可以做一式两份,一半辣一半不辣。”
池焰拒绝:“不用。”
南棠冷冷地看他一眼,摸出烟盒想抽烟。
池焰突然伸手,连烟盒跟打火机一并夺过去放在他那边。
“……”
要不是南棠实在没力气折腾,她估计会站起来跟他打一架。
这人成心跟她过不去是吧。
点菜阿姨见多识广,一看苗头不对,捏着菜单就溜了。
两人在角落的位置相对无言。
他们身后就是大排档的透明围布,散不出去的热气全挤在那儿,留下一层潮湿的雾气。
池焰端起桌上的热水壶,往杯里倒了两杯茶,一杯轻轻放在她手边。
“你嗓子哑了。”
也不知是提醒她喝点水,还是告诫她不要吃辣、不要抽烟。
南棠把垂落的发丝挽到耳后,捧杯小抿一口。
温热的茶水流进喉咙,让人烦躁的干涸立刻得到了缓解。
不喝还不知道,一喝她才发现自己真的口渴。
池焰看着她喝完一杯,又给她重新添满。
南棠这次只喝掉半杯就放下,忽然问:“我眼睛肿不肿?”
“还行,看不太出来。”他低声说。
南棠拿手机的前置摄像头当镜子照了一下,隐隐佩服起自己的天赋,只要不是整天整夜的那种哭法,一般她哭完都不太明显。
她关了界面,轻声解释:“我其实平时没这么脆弱,但今天听到张成那句话,情绪一下就上来了,没收住。”
池焰声音沉闷:“能哭出来是好事。”
他握紧茶杯的边缘,指骨突起,“对不起,我没帮上忙。”
南棠释然地笑了笑:“没关系,不怪你的。”
“……嗯。”池焰眉间压抑着心绪,侧过脸不再看她。
四周有食物香气飘散在空气里,想方设法勾动人们的味蕾。不知道是哪桌的菜端了过去,留下一路麻辣的香味。
南棠中午没吃多少,这会儿早就饿了。
她悄悄摸了下胃的位置,希望它能再坚持一下。
正忍着,池焰忽而转过头来,看到她的动作。
“店里好像有免费的小米粥,我去给你盛一碗。”
他连忙站起来,穿过一张张餐桌往里走,几步就没了影。
南棠来不及叫住他,只好坐在那儿等。
应该不是她的错觉,自从她傍晚哭过一场后,池焰对她的态度似乎就变了些。
说不上过分殷勤,但就是处处流露出要照顾她的意思。
过了两分钟,池焰端着一个瓷碗出来。
金黄色的小米粥熬得粘稠,吃进嘴里带着点淡淡的甜味。
南棠感觉整个人都活过来了,颓丧的情绪也一扫而空。
她拿勺子舀着粥边吃边问:“你准备在宁平待多久?”
池焰:“现在还不知道,要看项目谈的进度。”
南棠:“我没耽误你时间吧?”
池焰摇头:“没。这边基本就是我做主,时间比较灵活。”
南棠说:“那蛮好的。”
她是真心实意地觉得很好。
虽然她不清楚池焰在哪家公司担任什么职位,但光看公司给他的自由度来说,这就是愿意重用他的意思。
能有一个地方如此看重池焰,也算补偿他以前在池家受过的那些怠慢。
“让一让,让一让啊——”
响亮的吆喝声从远处传来,嗓门洪亮的阿姨举着一口铁锅来到他们这桌,麻利地把锅往桌上一放,弯腰把火点上,“菜上齐了,慢用。”
南棠进店的时候还恍惚着,这会儿才发现原来是家卖鱼头汤的餐馆。
熬成奶白色的汤汁里浸泡着新鲜的配菜,虽然一点辣椒都没有,但那浓郁的香气也确实足够诱人。
她把小米粥推到一边,专心享用今晚的正餐。
没过一会儿,丰盛的食物就让身体彻底暖和起来。
不仅暖和,还因为老板特意在四周准备的那层保暖的透明围布,变得有点热。
南棠还在思考要不要脱掉大衣,就听见身边响起拉链滑动的声音。
池焰把冲锋衣一脱,放到了旁边的椅子上。
他里面是件深色的毛衣,看着挺薄,可能仗着年轻身体好,还嫌碍事似的把衣袖往上翻了两下。
随着他的动作,映在遮雨棚上的影子也一下子拉长。
连带着整个人的存在感也一下子被放大了许多。
然后他低下头,继续安静地吃饭。
南棠下意识多看了两眼。
他视线往下时,睫毛自然也低垂着,长而浓密,盖过眼里的神色。
一如几年前,他们初次见面的那天,他就是保持这种沉默的状态,像个隐形人一样听着家人和客人的交谈,全程没参与对话。
莫名有点脆弱的孤独感。
南棠把嘴里的豆腐咽下去:“能问你一件事吗?”
池焰抬眼:“嗯?”
南棠问:“你以前为什么讨厌我?”
她自问虽然不是人见人爱的类型,但至少也不是得罪了人却不自知的傻子。
摸着良心说,南棠觉得她以前对池焰不差。
哪怕杨春晓明确说过不希望她和池焰来往,她也只把母亲的命令当作耳边风,该如何跟池焰相处,全按照本心而为。
池焰皱眉:“我没有。”
他语气听起来还挺无辜,仿佛南棠才是那个无理取闹的人。
南棠说:“怎么没有。”
她记得很清楚。
大三上学期的时候,她答应了池星远的追求做他女朋友。
刚好那个周末是池叔叔的生日,池星远决定把她介绍给家中亲朋好友。
南棠本来不太想去,只是交往又不是订婚,何必早早见太多人。
但见池星远兴致勃勃筹划的模样,她还是不愿扫他的兴。
周六当天,南棠和池星远去了生日宴会的饭店。
刚开始气氛还很好,后来不知怎的,有个长辈突然对池焰说:“你哥给你找了个嫂子回来。”
大家的本意是想看南棠娇羞,就起哄让池焰叫她嫂子。
结果不仅南棠全程没有表现出丝毫羞怯,反倒是池焰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眼看气氛僵持不下,池叔叔叹了声气,不满地说:“好了别逗他了,年纪不大脾气不小,再逗下去,小心把桌子给掀了。”
其他人闻言,彼此明目张胆地交换眼神。
显然对池家这位小儿子的种种事迹略有耳闻。
就像满足他们期待似的,池焰放下筷子。
他目光冰冷地扫过一干人等,最后看向南棠,唇角掠过一抹嘲讽的笑意。
南棠平静地与他对视。
顷刻过去,池焰什么也没说,站起来直接摔上门走了。
从此以后,两人便少有来往。
遇到必须碰面的场合,多数时候也像陌生人般各自干自己的事,连眼神都很少接触。
后来,便是他们一起回宁平,杨春晓遇害。
再后来,南棠和池星远分手,彻底断掉和池家人的联系。
几年后的冬夜,南棠把家宴上那火花四溅的一幕重复了一遍。
她看着池焰的眼睛,直截了当地问:“你这还不算讨厌我?”
池焰眼神躲闪了一下。
女人白瓷似的皮肤在灯光下通透而细腻,配上她微微泛红的眼尾,有种说不出的楚楚动人。哪怕明知南棠不是那种柔弱的性格,他却迟疑着不知该如何回答。
适时响起的手机震动,把他解救了出来。
池焰拿过手机,回条消息回了足足一分钟之久。
然后才深吸一口气,声音喑哑地说:“不管你信不信,我从来没有讨厌过你。”
南棠看他不像说谎的样子,只能作罢。
总不能再追问“那你之前的态度是怎么回事”,毕竟她又不是十几岁的小女生,不是凡事非要问出子丑寅卯才能算数。
吃完饭,南棠起身去买单。
池焰拦住她:“我来吧。”
南棠说:“不用,我这不是还欠你钱么。”
池焰愣了半天,才明白她说的是那两块公交钱。
他无声地笑了一下,说:“那下次我请你。”
南棠开玩笑:“下次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池焰一怔:“你要走了?”
南棠点头。
她本来就是为了杨春晓才决定在宁平多住一阵,如今池焰的线索完全没用,她自然也没有留下来的必要。
周围仍是闹哄哄的。
池焰心中却是一片寂静无声,无形的藤蔓爬上来,缠在他心口愈发绞紧。
静了几秒,他自言自语般轻声说:“也好。”
之后两天,南棠就没怎么出去。
除了去餐厅吃饭以外,其余时间她都待在房间里。
有时能听见刘婷婷他们过来找池焰,有时又能听见池焰关上门,在深夜里外出。
对于池焰的行踪,那时的南棠并没有多加留意。她只是一心一意地等待张成把设计图交上来,等审批通过之后,再把施工的任务有偿委托给外婆的邻居监管。
然后,她就可以了无牵挂地告别这一切。
出乎意料的是,张成迟迟没有交设计图。
约定的日期眼看过了一天,南棠发微信打听进展,过了几小时也不见他的回复。
南棠心里奇怪,决定去他公司问问。
她下楼刚走到大堂,就看见前台那儿站着两个穿制服的人,其中一位的背影很眼熟。
前台姑娘看见她,紧张兮兮地挥手:“南小姐,有警察找你。”
听见声音,何凯和同行的年轻警员转过身来。
南棠停下脚步,等他们走近了才问:“我妈的案子有新进展了?”
何凯摇头否定。
他表情严肃地询问:“你认不认识一个叫张成的人?”
南棠错愕地愣住,心中扬起不祥的预感:“认识,怎么?”
紧接着,她便听见何凯说:“今天早上我们接到报案,赶到现场后,发现了张成的尸体。”
第10章 你怕被人误会啊?
“别紧张,我们带你过来只是例行询问。”
南棠坐在公安局内,缓慢地点了下头。
她对这样的形式并不陌生。
杨春晓遇害后,她作为受害人家属接受过多次询问。
何凯和一位年轻警员坐在长桌的对面,年轻警员正在对照南棠的身份证填写笔录材料。
可能因为当年的办案民警也是何凯,所以她莫名有种时光倒流的错觉。
何凯递来一张彩色打印纸:“先确定一下,这是不是你认识的张成。”
南棠看清上面的登记照:“是。”
“你和他是什么关系?”
“我跟他不熟。上个星期二,我去张成的公司咨询房屋改造的事,张成是他们推荐的设计师。”
何凯显然已经提前了解过情况。
他不急不缓地开口:“你最后一次见到张成是什么时候?”
“就是星期二傍晚。”
“你们分开的时候,他看起来有什么异常吗?”
南棠停顿了几秒:“我不太清楚。”
这是实话。
那天她被张成关于他妈妈的一席话刺激到了,只记得自己在池焰面前哭得昏天暗地,张成究竟是何时离开的、离开时往哪个方向走,她完全没有印象。
何凯:“当时只有你跟张成在场?”
南棠摇头:“池焰也在。”
奋笔疾书的年轻警员问:“池焰是谁?”
南棠想了想:“我的一个朋友。”她瞥向警员停顿的笔尖,补充道,“池塘的池,火焰的焰。”
“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