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卓序看着他空出来的位置,叹道:“还是年轻,不能喝啊。”
不知不觉的,他人群四散开来,他走到了白天路过的春池处。
夜晚的春池,在繁星和灯光的照耀下,波光粼粼。每一次的晃动,都仿佛一匹织银的锦布在跳跃。小路尽头有一人身着浅蓝牡丹纹绉纱百迭裙,正撑着头垂钓,头发随意绾成两个小髻,以一朵石榴花做点缀。
那人和湖水互相映照,即便只是一个背影,也美到了极致。宗祁凝着她,逐渐放慢脚步,在离那人还有丈余远时,完全停了下来。
那人显然也发现了他,转头瞥了一眼,问道:“你怎么跑出来了?”
宗祁站定在那,温声道:“出来醒醒酒。”
他是背光的,周遭又有许多草木,从苏移光这个方向看,连表情都不怎么真切。她盯着宗祁看了一会,干脆扔下手中钓竿,媞媞行至宗祁面前。
“酒味这么重?”苏移光闻着他身上的味道,皱了皱眉,“你这是究竟喝了多少啊?”
宗祁慌忙解释:“没,我没喝多少,应该是旁边人的味道,况且这酒味道就挺大的。”
苏移光挑眉,“你旁边坐的是谁?”
“你...你父亲。”宗祁闻着近在咫尺的幽香,感觉虽然萦绕在周围的酒味被冲淡些许,但面颊却止不住的开始烧灼。
苏移光拖长了音调,又凑近几分,低头嗅了一下宗祁的衣襟,“是秋露白的味道?”
她越靠近,宗祁觉得自己越发口干舌燥,浑身的血液沸腾起来,头脑也开始晕晕乎乎的。
“阿蛮——”
他似是低低叹息了一声,温柔而又缱绻,比这夜风更加令人惬意。
然苏移光不吃他这套,看他这头脑发昏的样子,只觉得他已经要醉倒了,便哼道:“你不知道少喝点?”她瞪了宗祁一眼,方道:“你等着,我去让人给你熬一碗醒酒汤。”
宗祁酒量还不错,刚才也没喝多少,实际上根本就没喝醉,本打算回去的,可听到她这句话,一下子又走不动路了,轻轻点头,“好。”
苏移光指指自己的垂钓用具,咬着牙说:“你去给我钓鱼,我今日两次钓鱼都被你打断了!你若是不给我钓一条上来,看我怎么收拾你。”
宗祁点了点头,扮演着一个听话醉酒人的形象,向着她放钓具的位置走去,依言拿起鱼竿,收鱼线、绑鱼饵、抛向水面。
第50章 “你想听什么。”
见他乖乖的开始钓鱼, 没有到处乱跑的迹象,苏移光才放下心,转身向厨房行去。
厨房离春池不算远, 她走了没多大会, 便见到几间屋子出现在面前。
虽然天色已晚,里面还是亮着灯,显然是在预备着书房那边是否要继续传菜。苏移光进去时, 几样菜肴刚刚做好, 所有人都在忙前忙后的盛菜和传菜。
“十二娘?”一个小管事刚端着一碟子蒸糕准备出去, 便看到了站在门口四处张望的苏移光,整个人都被她给吓了一跳,“有什么事跟奴婢说一声就行了, 怎么跑到这种地方来啦?”
苏移光踌躇了一会,说:“我想要一碗醒酒汤。”
管事点点头, 喊了个小丫头出来,“你带十二娘去熬一碗醒酒汤来。”
苏移光跟着那个小丫鬟进了一个小小的厨房, 显然是专门做点心用的地方,灶上刚热好一碟子绿豆糕,那小丫鬟趁着火还没灭,十分熟练地拿了一个砂锅,往里面注水。
“呀!”小丫鬟敲了敲脑袋,“奴婢不会做醒酒汤诶。”
见苏移光睁大眸子,她弱弱地说:“奴婢去旁边问一问封管事, 马上就来回娘子。”
苏移光目瞪口呆的看着她跑开了, 再看看那个刚注了水的砂锅,人都懵了。炉火很旺盛,没多大的功夫, 砂锅里的水就烧开了,咕噜咕噜的冒着气,但那小丫鬟还没回来。
围着灶台四处转了转,想要出去叫人,又怕这有火的地方没人看着会出事,犹豫不决的垂首思量。
她一面低着头揪衣服,一面想着自己喝过的醒酒汤中有的东西。
似乎好像......有青梅?想到这,苏移光在厨房里转悠了一圈,终于在柜子上最显眼的地方看到了贴着青梅的标签。费力拿下来以后,她用小匙取了五六个,小心翼翼的用湿布捏着,解开砂锅的盖子,将青梅扔了进去。
醒酒汤里面不仅有青梅,还有些其他的材料,苏移光谨记一个要领,就是一定要够酸,故而在看到山楂等物时,也是毫不犹豫地往里面扔。
正当她扔的起劲,外面响起刚才那个小丫鬟的声音:“啊呀封管事你快点,又不是我的事,是十二娘等着你呢。”
俩人甫一进这个小厨房,就闻到弥漫在空气中的阵阵酸味,差点被冲得晕过去。
封管事走过来看了看锅里煮的东西,颤巍巍问道:“十二娘,请问你加了些什么呀?”
苏移光歪头想了想,将自己加过的所有东西都说了一遍,她每多说一个,管事和小丫鬟便觉得自己口水又多了几分,等她说完的时候,浑身都冒着一股酸味。封管事摇头笑了笑,加了几块糖和蜜饯进去,温声道:“十二娘,醒酒汤是酸甜口的,你这样太酸了,容易反胃的。”
苏移光愣愣地点头,等封管事盛了一小碗出来后,她迫不及待道:“你帮我拿个小食盒装着吧。”
厨房里面小食盒很多,尤其是这个专门做糕点的厨房,里面的食盒又小又精致,很适合装一碗醒酒汤,封管事原想叫刚才那个小丫鬟帮她提过去,却被苏移光给摆手拒绝了。
她一个人拎着这个小食盒回到先前垂钓的位置,看着那人挺拔的身子映在如水的月华下,清新俊逸。苏移光深吸一口气,提着食盒,摄手摄脚的走上前,打算吓他一跳。
“蛮蛮?”宗祁缓缓回头,手里还握着那根钓竿。
对于他牢牢握着钓竿的行为,苏移光感到非常满意。
瞥了一眼鱼篓,发现原本空荡荡的鱼篓里面已经装了两条鱼,宗祁在鱼篓里面加了点水,那两条鱼正游来游去的。她不禁感到有点困惑,原来已经醉酒的人,也还能这么稳的抓着鱼竿,还能坐在这一动不动的钓鱼?
她觉得,宗祁简直就是不是人。
“我给你带了醒酒汤来。”苏移光举高手中的食盒,“你快点喝。”
宗祁将钓竿放下,捧着她递来的食盒,甫一打开,一股青梅山楂等物交杂的味道便传了出来,哪怕封管事已经加了不少糖块和蜜饯,也无法完全掩盖住。
宗祁凝着这“醒酒汤”,感觉牙齿都在发酸,便抬头去看苏移光。
他眸子里明晃晃写着不想喝,眼中似盛着一汪清泉,眸中透着些许柔弱和无辜,让人不忍再强迫他喝。
可他醉了呀。
苏移光闭上眼,勉强稳住心神,说:“不行,你必须喝。”见他垂下眼眸,呈现出满满的委屈和不情愿,她又哼道:“这汤有一大半还是我亲自熬的呢,我都没给别人熬过,你到底喝不喝?”
要是这要是都不喝,那就是不给她苏十二面子了,她见不得谁不给自己面子。
苏移光挽了挽藕粉色的长袖,打算宗祁要是再不喝,她就强行灌下去。
但宗祁却很给她面子,一听是她亲自熬的,便拿了汤匙,一勺一勺的喝着。
“你喝快一点呀。”苏移光催促他,虽感觉他身上的酒味散了一点,但谁知道是不是被风吹散的,里面如何根本就看不出来。
宗祁抬头,温声道:“有点烫,也有点酸。”
苏移光皱眉:“你懂什么?就是要趁热喝,药效才好,你平时看病的时候医士没告诉过你吗?醒酒汤就是要酸的,越酸效果越好。”
听她这么说,宗祁便焉耷耷地低下头,继续和醒酒汤奋战。
见他还是慢慢吞吞的喝着那碗醒酒汤,苏移光急道:“你别想搪塞过去,喝碗醒酒汤跟三岁小孩喝药似的。”她抢过宗祁的汤匙,“我喝给你看。”
她舀了满满一勺,正要送入口,才猛然想起来这是宗祁用过的。
苏移光抬头看了看天,又看了看自己的鞋面,若无其事的将汤匙放了回去,“今天天气真不错。”
宗祁只看着她,没有任何动作,听到她说这话,才跟着附和地点了点头:“嗯嗯。”
过了一刻钟,宗祁才总算磨蹭着喝完了这份醒酒汤,苏移光也长出一口气,摇了摇头。
“喝完了你就回席上吧。”苏移光坐在旁边的青石上,踢了踢他腿。
宗祁没有躲开,将装过醒酒汤的小碗放回食盒后,任由她踢。只是在听到这句话时,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
苏移光以手撑着头,侧身去看一旁的宗祁。那人剑眉英挺,星目如炬,薄唇此刻也微微收拢起来。
“不回去吗?”苏移光拧着眉,“等会该有人来寻你了。”她倒不怕被人看见她和宗祁在这说话,只是觉得有些麻烦。
宗祁沉默半晌,忽然问道:“蛮蛮,上次那几盒糖,你可吃完了?”若是吃完了,他可以再送几盒过来。
听到那几盒糖,苏移光猛地警惕起来,像一只炸毛的猫儿一样,她迅速道:“吃完了!不好吃!”
宗祁一下子就笑开了,“都吃完了,还不好吃吗?”他调侃的目光汇聚在面前那人的双眸中,对视了片刻,俩人都慌慌张张地移开各自的视线。
夜风徐徐拂过,带着池水中微凉的寒意,令人感觉天气舒适,也让人的头脑清醒了一些。
苏移光哼道:“因为太难吃了,别人都不吃,只能我一个人吃。”她的小手揪着衣襟,虽在跟宗祁说话,眼睛却瞥向了湖面。
“是吗?”宗祁轻声问了一句,但却不是在询问她,似乎只是在问自己,“那几盒糖,都是酥月斋的招牌,我一一尝过,感觉还不错。”
苏移光淡淡嗯了一声,又想起困扰自己许久的一件事,终是问道:“你和酥月斋的店家,是不是很熟呀?或者你是不是能买到不一样的糖。”
宗祁愣了一下,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但还是摇头说:“不认识。”
“那就奇了怪了。”苏移光蹙眉道:“为何你后来买的那几盒糖,我觉得没有在大内的时候,你塞给我的那两颗糖好吃呢?”
她说的是一个疑问句,十分真诚的问出了自己的困惑。
宗祁看了她一眼,意味不明的说:“我在大内的时候,何时给你塞过两颗糖?”他眼神真挚,没有一丝一毫的闪躲之意,看上去说的也是事实。
苏移光猛然站了起来,指着他说:“你该不会真喝醉了吧?在大内的时候...就是快进小花园,我们和太后娘娘一起去小花园,你们刚给皇后娘娘祝寿出来。”
“嗯?”宗祁轻笑道:“我怎么记得,给你塞糖的那个人,是一个不知名的好心人?”
不知名的好心人......
苏移光陡然明白过来,他是在记那日在横街上,她说今日有不知名的好心人送她糖吃的仇!
“你怎么这个样子呀?”苏移光不高兴了,又有一丝丝从心中委屈升起,气恼道:“那你想我怎么说嘛?”
她眸中氤氲着委屈,鼻尖都泛着粉红,瓷白的面庞被月色镀了一层光,令人心生怜爱。
宗祁直视她的双眼,站起身来,一步一步朝她靠近。
望着他宽阔的双肩,苏移光忽然有点害怕,尤其是在对面那人缓缓靠过来时,听着那沉重的脚步声,便觉得心跳陡然加快,她也忍不住往后退了几步。
他靠得越近,苏移光往后退的速度越快,不经意间,便被那块青石给绊了一下。
这一下并不严重,她只要稍稍往后再退一下便能稳住身形。但身后便是春池,她退无可退。
宗祁阔步上前,眼疾手快的一把握住她的手腕,将人强行拉了回来。
“当心些。”宗祁皱着眉,看向面前那个走路都在走神的人。
苏移光捏了捏指尖,让自己醒过神来,“我没事。”她半靠在宗祁怀中,闷闷的声音传了出来。
宗祁往后退了一步,拉着她离春池远了一点,方道:“下次若是一个人,别太靠近池边。”
苏移光心乱如麻,勉强点了点头,将视线挪向他处。
春池依旧波光粼粼,国公府四处点着灯,整座府邸亮堂堂的。但苏移光却不知道该看向何处。
宗祁叹了口气,温声道:“蛮蛮。”
苏移光抬眸,眼中尽是无措。
宗祁的呼吸骤然急促,他强行压抑住,片刻后方道:“上次在揽月楼说过的话,我想再说一遍。”
苏移光面颊不可控制的泛上红晕,她轻咬牙关,想要远离,下意识不敢去听接下来的话。但她的手腕却被宗祁握住,只是虚虚的握着,她却挣脱不得。
“你快说吧。”苏移光将目光放在手腕上,看着宗祁骨节分明的手指,感觉到上面覆着一层薄茧,有些粗糙。
宗祁替她将被风拂乱的石榴花理正,温声道:“我喜欢你。”
俩人久久无言,苏移光微微垂眸去看鞋尖,却被迫和宗祁对视。
宗祁不知怎么想的,忽然捏了捏她的发髻,闷声道:“蛮蛮,你没有什么想说的吗?我想听你说的。”
他有点郁闷,自己一个人说着,对面一点反应都没。
苏移光不说话,伸手推了推宗祁,却发现俩人之间挨得更加近了,她一抬头便看到宗祁深深注视着自己,又惊慌失措的撇开头去。
看来刚才的那碗醒酒汤没有什么效果,一定是被封管事加了糖块和蜜饯,不够酸的缘故,这是苏移光此刻心中最大的想法。
“你喝醉了,先下去歇息一会吧。”苏移光平静的陈述。
宗祁反驳:“我没醉。”
醉酒的人总是喜欢说自己没醉,这是苏弈告诉过她的话,苏移光一直牢牢记着。
她对上宗祁的眸子,再次强调道:“宗祁,你醉了。”
可这人眼睛发亮,还透着光,看着确实没醉,但肯定已经是醉到了极致,所以看起来是清醒的。看来这情况,有点难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