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白脸宦官捏着兰花指,道:“若是长公主殿下身体不好,国公大人随我进宫,也是一样的。”
陆晏轻轻弹了弹袖子上根本不存在的灰,冷冷扫了他一眼,“我父亲见到我母亲病了,一难过,也跟着倒下了。”
他自幼养成的威仪,只这么一眼,看的那白脸官宦腿一软,差点没给他跪了。
白脸宦官擦着头上的汗,知道他是在胡说八道,却又无可奈何。
一连数日,宫里来了不同的宦官,还带着太医,说是来请长公主殿下。
而躲在屏风后面的“长公主”殿下,任谁来了,都是一句话:不见。
后来,李洵直接让最白开始来的白脸宦官带着羽林卫威风凛凛将陆府围了起来,说是陛下并重,务必要见长公主殿下。
陆晏算着日子,家中等人已经差不多到了宁川老家,这才慢悠悠道:“真是不巧,昨夜我祖父托梦给我母亲,说是天上什么都好,就是缺了一样东西,需要我母亲立刻去取,昨夜,刚离了家。”
那狐假虎威的白脸宦官原本想说你祖父能大的过陛下?话到嘴边,才想到陆晏的祖父乃是高祖皇帝,可不就是大过陛下,脸上堆起难看的笑,“这长安什么没有,何须这么麻烦?”
陆晏笑道:“可是不巧,长安什么都有,却偏偏缺了我宁城老家的醋。”
那白脸宦官带着羽林卫们灰溜溜的滚回了皇宫。
一直待在宫里的李洵这才知道,长公主早已经不在长安,竟是举家跑了,现在大费周章的追赶,已经无用了,况且朝中此刻乱作一团,他也无暇顾及,便由着他们去了,只是派人盯着长公主府与靖国公府。
陆晏像是从来没有看见过家门口多了一些小商小贩,过着如同从前一样的日子,偶尔休沐的时候,便带着自家的小猫出街逛一逛。
可姜阮知道,关上门以后的陆府,远远没有表面上看起来那么平静。
李域从前养的一些暗卫派上了用场,用着李洵想不到的法子从宁王府递出了一张小纸条给陆晏。
明哲保身。
短短四个字,也算是全了陆晏为他所作的一切,全了他们自幼的兄弟情谊。
陆晏看着那张纸条上最是熟悉不过的笔迹,坐在那儿沉默了许久,将纸条放在烛火上点燃。
姜阮看着他隐在烛火里晦暗不明的神色,眼见着那张纸条被火舌吞并就要烧到他衣裳都没有反映过来。
她连忙扑过去将那火苗扑灭,可自己却被那余热烫了一下,手爪子上的毛发烧了几根,疼得她抱着爪子只抽冷气。
陆晏赶紧拿了凉水,将她的手爪子泡在冰凉的水里,好一会儿,她才觉得那股灼痛逐渐消散。
他心疼的皱眉,“你下次莫要这么傻!”
姜阮心想,若是换成我,你岂不是也一样。
她了一眼窗外夜空悬挂着的皎洁的月色,心道:都这个时候了,想要明哲保身,恐怕已经晚了。
大厦将倾,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更何况,以陆晏的脾气,如何的肯眼睁睁看着他们去死。
她说得对,陆晏自是不肯的。
他在一个夜黑风高的夜里,穿着与夜色融为一体的黑色斗篷,揣着姜阮,躲过巡城的武侯,来到了宁王府外面的围墙,趁着守卫的士兵换班的时候跳了进去。
李域像是早早的得了消息,赶紧将他带进了屋子里,然后轻轻扭了扭书架上的摆件,现出了一个暗室。
进了暗室,姜阮从陆晏的大氅探出脑袋跳了出来,李域冲她露出一抹苦涩的笑。
李域才被囚禁不过月余,瘦了一大圈,但是姜阮却觉得他整个人散发着自己从前从未在他身上见过的一种内敛,稳重透着杀伐之气的王者气息。
她想,这应该才是真正的李域,他眼神里的野心勃勃,在陆晏的面前彻底袒露无遗。
也许普天之下,若是有一人值得他相信,那便只有陆晏。
他二人见面之后,也不废话,分析着如今朝堂上如今的情形。
姜阮坐在一边听,偶尔笨拙的替他们添一些茶,其余的时间,便是瞧着面容严峻的陆晏发呆。
大约二人谈了两个时辰才结束,陆晏重新将那件黑色斗篷穿在身上,正要走,李域叫住了他。
“阿耶他,如今好些了吗?”
陆晏回头望了他一眼,眼神闪过一丝伤痛,道:“阿娘临走之前,李太医曾悄悄同她说过,已经过了这么些日子,即便是找到千日醉的解药,舅舅也回天乏力,阿域,我们终究是无能为力。”
李域眼睛有些红,嘴唇微微颤抖,最终,他只是淡淡说了一句“知道了”,将陆晏二人送了出去。
自那次以后,陆晏与李域总是在每个月的初一十五,宫廷最是忙碌的那两日偷偷在宁王府的那间密室内见面,筹划着将来要做的事儿。
姜阮旁的倒不是很在意,只是觉得,陆晏越来越瘦,婆母等人才走两个月,他脸颊削瘦,宽大的衣袍穿在身上,都带了仙气儿。
有好几次,她想开口劝他莫要去了,可是每回到了那个时候,又忍不住替他收拾好,冒着也不知被抓到后会有什么样的风险隐在黑夜里与李域会面。
有一天,他回来后突然莫名其妙的说了一句,“怕是等不及了。”
姜阮不明白到底是什么等不及了,她只知道,陆晏瘦的厉害,晚上睡觉的时候,她手爪子一模,都是骨头。
她心疼得要命,只得让采薇炖了各种参汤给他补一补,可是陆晏没吃回来多少肉,反倒是把她养的胖胖的,身上的皮毛越发的柔软漂亮。
就这样,陆晏在自家小猫美日明晃晃的担忧与心疼的目光里,迎来了他的二十岁生生辰。
若是放在从前,陆家三子陆三郎的二十岁弱冠之礼必定成为长安城的一大盛事,可今时已不同往日,他并没有什么心情过生辰。
不过陆家的管家还是将早些时候准备的东西将府里准备的热热闹闹,长公主也从宁川老家寄来了生辰礼物与书信,在心中再三嘱咐,切不可因为他们不在,而亏待了自己。
姜阮捏着婆母信中对她的再三嘱托,看着府里头到处张灯结彩,又见着屋子里堆得满满当当的生辰礼物,心里面犯了嘀咕。
这头一次给自家夫君过生日,她也不知送些什么好。
且陆晏从小打大,什么稀罕物件没有,又什么没见过,思来想去,决定跟采薇学做面。
她想要亲手给陆晏做一碗长寿面。
可这事儿说起来简单的很,揉面,搓面,擀面,煮面,每一道工序她都懂,可是每一道工序她都不会。
若是换成从前,凭着她坚韧不拔的毅力,简直是小事一桩,可如今靠着她的样子,简直比登天还要难。
她跟着采薇在面粉里折腾了一天,身上沾满了面粉,稍稍动一动,面粉如同雪花一样簌簌往下掉,到最后,手爪子被面粉糊住了,也没能够做成一个面团。
姜阮觉得很是挫败。
她想要去找陆晏玩一会儿,可是他忙得很,一早起来将自己关在书房。
她想起,昨晚李域派暗卫送来了生辰礼物,那看着质朴无华的檀香木制成的盒子里,放着一精铁制成的半块虎符。
陆晏看着那块虎符,告诉她,那是他父亲做天下兵马大元帅的虎符,凭着它,可以号令三军,后来兵权上交的时候,他父亲也将虎符一并交了。
可先帝,也就是他的祖父像是预见了这样的未来,只是收了半块,另外半块,仍然在他父亲手里,说是将来如果皇权有变,他一定要做出最正确的决定。
如今李域的这一块,便是先帝手中的那一块,原本是在他舅舅的手里,李域不知用了什么办法给弄了来。
只要他父亲的虎符与这一块结合,那么,他们便拥有了号召天下的力量。
姜阮惊诧,他们这是准备谋反!
陆晏面色十分沉重,告诉她这一步,非到万不得已,是绝对不能走。
若是激得李洵发了狂,不顾一切与他们鱼死网破,那么,到最后,这看似清河海晏的盛世,最后一定会变成尸山血海会满目苍夷,莫说盛世不在,老百姓怕是再也不能够安稳度日。
李域将这块虎符送来,便是将这个选择权交到了陆晏手里。
姜阮知道后在心里暗骂,这个狗东西,他倒是会算计,这不就是拿捏着陆晏与李洵的私仇,来逼他做决定吗?
陆晏大抵是知道了她心中的想法,轻轻拍了拍她的脊背,示意她冷静下来。
姜阮呲牙看着他,伸手去抓那丑不拉几的东西。
陆晏任由她叼着那块不知道多重要的虎符给丢到窗外去。
姜阮丢了之后,又有些后悔,默不作声的坐到了他旁边,将自己的爪子搭载他手背上。
这个时候,李域想要自救,人之常情,他这是将自己的身家性命托付到了陆晏的手里。
陆晏道:“阮阮,你想报仇吗?”
姜阮抬头看了他一眼,她想自己是想报仇的,若不是李洵,自己又怎会落得如此模样,可是若是为了报仇,拿整个江山百姓做赌注,代价实在太沉重了。
他们看似拥有天时地利人和,可同样的,天时地利人和面前挡着一座叫做“百姓”的高山大海。
她摇摇头。
算了,我命该如此。
陆晏伸手将她抱在怀里,闪过一丝伤痛。
“你莫要怪李域,他想要这个江山,想要替舅舅报仇雪恨,他之所以将虎符给我,是与你一样不忍心,为了自己一己私欲,置百姓而不顾。”
姜阮叹息,她都懂,她只是不甘心。
但是李洵,若是真的是个好皇帝,那么,就算了。
陆晏其实比她更不甘心。
他不只是想要替自己心爱的女子报仇,同样的,这块虎符里还装着李域的身家性命。
他怀揣着这种复杂的心情,对于自己的生辰,根本就没什么心思,一直忙到到天黑,才想起自家小猫说要给自己过生日的事儿,赶紧从书房出来。
今夜星河灿烂,遍布整个夜空。
她的小猫也不知在昏黄的院子里坐了多久,见他出门来,立刻跑上前。
夜里露重,小猫的头上都有些湿漉漉,星光之下,有些亮晶晶。
他一脸心疼的俯下身将她抱起来,用袖子替她擦了又擦,才将脑袋上的露水擦干净。
“有什么,直接进来找我就好了,何必在这里等。”
小猫龇牙,指了指满天星河。
我在看星星呢,你瞧,今晚的星辰河汉,特别的灿烂,像是在为你庆祝生辰呢。
陆晏与她一起仰头看了一会儿星星,这时采薇提着食盒过来了。
姜阮见差不多了,连忙指挥寿星拿着食盒指了指他们的卧房。
陆晏一推开屋子,入眼的是被清空的地上摆满的数不清的红烛,风一吹,欢快的摇曳。
姜阮喜滋滋的看着那些红烛,那一团团的光交错在一起,形成一个巨大的光圈,别提多好看了。
她在这些美丽的烛火里,以为会看到陆晏一脸感动的模样,谁知他看着那烛火沉默了片刻,拉起她的手,仔细查看了一遍,见她手上并无什么明显的烫伤,这才松了口气。
“以后千万不要做这么危险的事儿,万一,把自己的毛,点着了怎么办?”
原本正在等着被夸的姜阮:“……”
她瞧着那张脸,牙根都痒了,盯着他的喉结看了一小会儿,寻思着从哪儿开个口好。
这时抱着她的男人开始笑。
姜阮恶狠狠的看着他在那笑得眼睛都完成了小月牙,心里突然就软得一塌糊涂,跳起来搂着他的脖子装作要咬他。
哼哼,坏人!
谁知陆晏也不拦着,竟真的由着她闹,她盯着他凸起的喉结,鬼使神差咬了一口。
说是咬,实际上,也不过是舌尖在那儿滑了一下。
然后,她听见陆晏不由自主的轻喘一声……
她身子一僵,啪嗒从陆晏身上掉了下来,摔到了地上,越来越蓬松的尾巴不经意的扫过一点点火星子,“嗞”一声发出一股焦臭。
她“嗷”一嗓子跳起来,惊散了屋子里的暧昧。
陆晏连忙将她抱起来察看,还好,只是烧掉了几根毛发。
他耳尖仍然有些红,低垂着眉眼敛去了眼里的春光,替她轻轻揉着那一小截尾巴,声音里像是藏了炽热的火焰。
“我今晚很高兴。”
姜阮蹭了蹭他的手心。
生辰快乐,我的夫君。
她羞羞答答的拉着他到食案旁,将食盒还热着的面推到他面前。
陆晏瞧着自家虽未能够开口同他说一句生辰快乐的小猫,心想,她虽什么也没有说自己的情意,却处处都透着自己的情意。
“你做的?”他拿着筷子看着那碗金黄的面,食指大动。
姜阮有些心虚的点头。
应该算是吧。
毕竟是我挑的面,我挑的鸡蛋,我掀开的盖子……
嗯,就是我做的,谁让采薇是我的人呢。
陆晏眼里的笑意溢出来,是不是她做的,又有什么要紧呢?
他正要动筷子,小猫突然摁住了他的手,然后双手握在一起放在胸前,闭着眼睛念念有词,然后,示意他这么做。
许愿啊。
二十岁的大人陆晏抬眸望了一眼漫天星光的夜空,又看了一眼正睁大了眼睛眼巴巴看着自己的小猫。
他无比诚心的在心里祈祷:愿吾与吾妻,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
李洵的党羽在自家的主子成功上位之后,原本以为接下来他是要走上最上面那个位置的,谁知他们左等右等,也没没能等来李洵想要上位的意图,只是以摄政王的名义,协理朝政。
拥护李洵的大臣们认为如今陛下还昏迷不醒,这样的决定是最好的,倒是显出李洵这个人耐得住,性子沉稳,他们没有看错人。
此时此刻,他们对于如今被圈禁起来,怕是再也不能东山再起的宁王一党充满了优越感,在朝堂之上,多番挤兑,以报从前被他们多次打压的仇。
只是旁人倒也罢了,他们对陆晏反倒是不敢做出什么来了,只因他背后还站着站着长公主殿下与靖国公府。
只要他们不倒,陆晏也就不会倒,谁也不敢保准,从前能够扶持幼弟即位的李瑶还藏着什么后手,且陆俞虽早已经将兵权交了上去,可当初,大唐有大半的军队,都是以被人称作陆家军为荣,可见他在军中地位,远远胜过了当时的帝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