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节骨眼,谁也不敢轻举妄动,只要等到李洵即位,一切尘埃落定,再回来收拾他也不迟。
更何况,谁人不知他与宁王一向交好,若是这个时候,他站出来为宁王说情,出了什么岔子,就理所应当了。
众人等着他为被圈禁起来的宁王说情,好到时候再将他拉下马,毕竟,谁不知道他二人于公于私,一向交好。
可陆晏变得前所未有的平静,对于李洵做摄政王这一事,竟然没有半点异议
众人打量着他每日平静的上朝下朝,与从前无任何区别,丝毫不见任何的慌乱,十分沉得住气。
可谁知等着等着,倒是他们自己先慌了。
次年一月,元宵节刚过,李洵竟然提出:陛下久病未愈,国不可一日无君,要让自己的儿子做东宫。
大家一时傻眼了,这是什么意思,楚王年纪轻轻的,为何要将一个一岁左右的奶娃娃放到那个位置上去,意义何在。
一日早朝,李洵再次提出了这件事。
从前与他一个阵营的王司徒站了出来,道:“如今世子年纪尚轻,恐不能够胜任,还请摄政王从长计议。”
他话说完,上首总是面带微笑的李洵淡淡扫了一眼底下站着的人,目光停留在陆晏的身上。
“卿以为如何?”
陆晏站出来道:“臣附议。”
李洵眼神玩味的看着其他人,然后低头摩挲着手上的扳指,又问:“其他人可有不同意见?”
殿下大臣这时皆呼:“臣等附议司徒大人。”
李洵这时抬起头,敛起了脸上的笑意,慢条斯理道:“王司徒蛊惑朝臣,结党营私,致使朝中风气乌烟瘴气,如今竟然听不到任何异言,来人,立刻将王司徒杖杀与殿前,以儆效尤。”
众人一听,皆是哗然。
一直在储位之争中保持中立的瑞老爷微微颤颤站出来,还未开口,只听李洵冷笑一声:“怎么,瑞王叔是想与王司徒一样吗?”
他说着,挥了挥手,外面守卫的羽林郎立刻进来将一脸难以置信的王司徒拖了出去,没一会儿传来了年迈的王司徒凄厉的惨叫声。
大堂之上,陆晏冷冷看着嘴角含笑的李洵,广袖下的手捏的咯吱作响。
李洵这时也瞧见了,眼神玩味的看着他,一副你能耐我何的模样。
一旁的瑞王爷见他面色不对,连忙拉了他一把,陆晏这才回过神来,将满腔的怒意隐了回去。
于是,次日,朝中一些逐渐看清楚形势,惯会趋炎附势的官员递上了折子,请求立楚王世子为东宫。
不出两个月,那个只有岁余,尚不能坐稳的小娃娃坐在他的怀里,与他一起听政,而朝堂之上给,单反有人朝中有人提出异议,从前那个出了名的温润如玉的君子,竟如同疯了一样,随意的将人拖出去杖毙。
他像是露出了爪牙的毒蛇,吐着信子,审视着朝堂上的官员,只要他们稍微对他有异心,他便将对方拆骨剥皮,吞入腹中。
朝中人心惶惶,各个口不敢言。
宣德殿门口的阶梯上不知沾了多少大臣的血,散发着浓郁的血腥味。
而陆晏眼睁睁的看着这一切,却无能为力。
姜阮见他每回放衙回来,便将自己关在书房之内,死死盯着案上那块虎符,心中像是着了魔一样。
第61章 修文
同年九月, 边塞玉门关鹿城有戎狄军队来犯,沈将军请求朝廷派兵支援,李洵竟然随手一指,将从未有过行军打仗的中郎将陆攸封了大将军派去了鹿城。
这也就算了, 关键是朝廷只给陆攸五万兵马, 而对方这次足足带了二十万兵马。
同年十一月, 李域的未来岳父刘太尉因多次弹劾摄政王专权而招贬谪, 当场被罢官,脱去官帽朝服。
神情傲然的刘太尉着雪白内衫,从低眉顺眼立在朝堂之下,自始自终未发一言的陆晏走过,冷冷瞥了他一眼, 眼里充满了不屑。
同年十二月,除夕之夜,太原郡守快马加鞭送来了急报,太原出现了罕见大雪, 不知压塌了多少百姓的屋子,死了多少无辜百姓,请求朝廷立刻赈灾。
正在饮宴的李洵随意看了一眼, 将折子丢到一旁, 继续饮酒作乐,并让钦天监夜观天象,说是他梦里梦见了神仙, 要建一座迎仙台。
这时从前拥护李洵的大臣彻底的开始慌了, 他们发现,自己拥护的君主,怎么看, 想要的,都不是那个无数人渴求的帝王之尊,而是要颠覆这个王朝。
次年三月初九,姜阮看着陆晏与李域进行了最后一次的见面,并立刻写了一封信,信里装着那块虎符,交给了李域私底下养的所有暗卫,让他们分为五批,分别去往宁城。
他们决定背水一战。
就在做好这一切,陆晏与李域做好了最后的道别,前脚才从陆府出来,后脚就碰见了身上还穿着绣龙朝服的李洵,抱着一脸娇憨,正吃着手指头的的东宫太子站在了他面前。
他身后跟着高举火把的数百名羽林郎,将漆黑的夜空都点亮了。
李洵瞧着身上穿着连帽斗篷,长身鹤立面容冷峻的男人,只见他早已脱了昔年的少年稚气,再也不是从前那个但凡自己同那个姜家姑娘说上两句话,便冲着他张牙舞爪的少年郎。
他心中觉得莫名的快意,你瞧,任他平生如何的肆意张狂,到最后,心里有了惦记牵挂,就有了软肋,便再也飞不起来了。
李洵,认为自己是没有软肋的,这就是他比陆晏强的地方。
他伸手将太子含在口中的手指头拉了出来,替他擦去口水,睨了一眼陆晏,“这么晚了,你这是要去哪儿?”
陆晏下意识的伸手挡在胸前,道:“夜里睡不着,出来走走,怎么,摄政王这都要管?”
李洵不以为意,将怀中的娃娃递给身旁的疤脸侍卫,然后掏出帕子慢条斯理的擦干净手指,走到他面前,低头看了一眼他怀里蠕动的东西,附在他耳边道:“从小到大,你为何总是不肯叫我一声舅舅呢?”
陆晏睨了他一眼,淡淡道:“你是吗?”
只一句话,李洵便变了脸,牙齿恨得牙痒痒。
“来人,御史大夫陆晏夜会罪犯五皇子李域,意图谋反,即可关进大牢!”
他说完,似是想到了什么,又道:“本王说的不对,是五皇子李域意图谋反,证据确凿,立刻抄家,关键大牢!”
折磨一个人,哪里比得上折磨他的亲人,爱人来的有意思。
陆晏看着火光中的那张疯狂的面容,恨得压根痒痒,一把抓住他的前襟,将他拎了起来。
他咬牙问道:“你做这些,究竟图什么?”
李洵看着他那张气急败坏的脸,乐不可支,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图什么?
什么也不图。
他就是觉得自己一个人活在地狱里实在太寂寞了,想找些人作伴。
一直躲在陆晏怀里的姜阮生怕他激怒了眼前的疯子,连忙扯了扯他的衣袖,示意他冷静下来。
陆晏终于抽回了神智,收回了手,看着举着火把闯入宁王府的羽林郎,眼睛翻红,掌心被扣出血来。
李洵像是心里得到了极大的安慰,终于不再理他,抱着太子离开了宁王府。
次日,蛰伏了近三年的陆晏开始联合朝中,早就不满李洵肆意杀人,不顾民生疾苦的大臣不断的谏议,以宁王无辜为由,不断的上奏,要求摄政王撤掉宁王府的守兵,重审此案,以还宁王清白,也让真正的凶手绳之于法。
这本就是个死局,人人都知道谁是凶手,可人人无法逮捕凶手。
可有些事情,总是需要去做。
这些像是无用的,徒劳的,写在奏折上,一笔一画,如同雪花片一样飞向宣德殿,摄政王的案头,然后被他一把大火付诸东流。
次年三月,摄政王以御史大夫陆晏多次藐视朝堂为犯了谋逆之罪的楚王谋反,将他革职查办,并流放极北之地三千里。
圣旨传来的时候,陆晏正与姜阮蹲在院子里。
彼时阳光正好,他身上穿着家常的月白色罩衫,头发随便披散在身后,用坠了一颗珍珠的丝带绑了,拿着一把小铲子,给一颗长势并不那么好的桃树培土
姜阮不时抬头瞧他一眼,总想替他将那颗阳光下十分耀眼,不断滑落在他耳际的珍珠拨到后面去,可珍珠没弄过去,反倒弄的他脸上头上都是土。
他也不恼,抬头冲她笑。
待到宦官念完了圣旨,仔细的打量着这个曾经以纨绔骄纵出名的天子骄子,只见那相貌还是一等一的出挑,人还是一如既往的招摇,可通身的气度,却早已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天子骄子骨子里仿佛长出了任何的磨难都折断不了的傲骨,哪怕是这种时候也是临危不惧,让人心生佩服。
他听完圣旨,说了一句“有劳了”,然后接着与那只养的愈发漂亮的白猫培土。
那宦官从未见人对着圣旨如此不敬,如此大胆,想要说两句,可抬眼看一眼偌大的陆府,还有隔壁长公主府院子里头伸过来的碧绿的枝叶,想着即便是陆晏遭了难,那也不是他一个宦官能说嘴的,最后恭恭敬敬的回宫复命去了。
宦官走后,陆晏伸手替小猫擦赶紧脸上的土,笑道:“这次,你还要跟着去吗?”
小猫像是早就料到有这么一天,头也不抬的点点头。
天涯海角,她都是要跟着去的。
良久,陆晏脸上的笑容消散,朝着刑部大牢的方向看了一眼,低声道:“阿域他会没事的。”
流放是不许带仆从家属,可是姜阮不算,她不过是一只宠物猫,且自古以来,谁也没有规定,这受罚的犯人不许带宠物的。
况且,眼下长公主府没有倒,靖国公府没有倒,谁也不敢与他为难。
出行那日,姜阮与哭的眼睛红肿的采薇道了别,然后看着院子里最是熟悉的一草一木,掐指一算,她与陆晏成亲已经有四载,再加上幼时一同读书的时光,人生的大半时间,竟是与他一同度过,不胜感慨。
她看了一眼眼睛红红的陆小定,眼神询问陆晏去了哪儿,陆小定指了指祠堂位置。
姜阮一路走过去,看着偌大的陆府,眼睛跟着湿了。
她尚且如此不舍,更何况自幼生于斯,长于斯的陆晏呢。
她前两日查了一下地图,极北之地三千里,那是整个国最为偏远,也最为苦寒的地方,凭着他跟陆晏两条腿,能不能活着走到那儿,也是未知数。
此去一别,恐怕再难回来。
她边走边洒泪两行,来到陆家祠堂,只见陆晏手举着香,正闭着眼口中默默有词的念叨着“望祖宗保佑陆家,一切顺遂,阿域平安无事”的话。
她站在足有自己站起时一般高大的门槛,望着摆满了神主牌位的祠堂,想起有一年家祭时,陆晏对着陆家的列祖列宗,一脸虔诚的念叨:吾娶吾妻阮阮,是为吾一生之幸也,望陆家祖宗庇佑她身体可康健,我与她岁岁长安,陆家不肖子孙陆家三郎陆晏敬上。
姜阮此时此刻瞧着万千摇曳的排排烛火前,芝兰玉树的伟岸身影,在心里默念:“陆家列祖列宗在上,姜阮此生能为三郎妻,乃是百世修来的福气,万望祖宗庇佑,他能够平安归来……”
长安城的人皆传,世人都道陆家第三子夫妻恩爱异常,只是,他成亲数载,从未有人见过他家那位跟个小仙女似的夫人出过陆府大门,只是时常见到,陆大人平日出门,肩头总是坐着一只神情傲然,却又漂亮非常的雪白色长尾猫。
后来,也不知是谁起了头,某一天街头巷尾开始传唱着一首歌谣:陆家子,陆三郎,字清河,二十有三,娶了一只猫变的美娇娘。前为京兆尹,后为御史郎,削官被流放,此去无疆。
——
所谓流放,则是将罪犯放逐到边远地区的一种刑罚,很多人熬不住,还未到目的地,就已经死在途中,被流放的人,大多都客死他乡。
陆晏的流放也同旁人并无不同,唯一好的就是曾经在长安城中出了名的混世魔王,做了官,竟然积下了好人缘,负责押送陆晏的关小六,是曾经陆晏做京兆尹时的衙役,一路上对他颇为照顾。
陆晏后来发奋读书之后,学识渊博,每到一个地方,总能将当地编撰的县志中好玩的地方一一解说给姜阮还有关小六听,沿途一点儿也不寂寞。
姜阮有时候见着陆晏指着那些巍峨青绿的山山水水,用通俗易懂的话语同关小六讲解那些个文人骚客留下的诗句,甚至生出一种念头:陆晏这哪儿是在流放啊,更像是百忙之中抽出空来,带着爱妻游山玩水,欣赏着沿途的风景,顺带着,普及一下流传下来的神鬼山怪故事。
他有时候说着说着,甚至会感慨一句“大丈夫当朝碧海而暮苍梧,古人诚不欺我”的话语来。
姜阮甚至觉得,若是有足够的时间,他估计都要编纂一部《陆晏游记》来。
这样的陆晏当真是让人越来越爱,她冷眼瞧着沿途路过的女子,总是盯着陆晏那张瞬间红了的脸,心生嫉妒,恨不得立刻拿着帏帽,将他的脸遮起来。
于是,下次补给路过热闹的城镇,她暗戳戳的挑了一定长及脚踝的帏帽抓在手里,而向来买东西都不看价格的陆晏给钱的时候,压根都没有注意这顶帽子。
等到上路的时候,她装作不经意的拿出来想要待在陆晏的头上,却被他以“天气这么热,我带着这个作甚”的理由给拒绝了。
姜阮很是气闷,总觉得自己有理由怀疑,陆晏一定时察觉到了自己这种有些狭隘的小心思,故意不戴的。
直到后来他们行路到一半的时候,居然遇到一个女扮男装打扮的美貌女子,竟然当街调戏陆晏,气的她齿牙咧嘴,恨不得上去与那勾引别人家夫君的女子痛快的打一架。
陆晏看着旁人不过是问个路,肩头上那个正襟危坐的小猫立刻伸出了尖利的手爪子,眯着眼睛看着对方,硬是要将那个携带了一路丑到极致,颜色也极为古怪的帽子往他头上套,这才恍然大悟,原来她买这个东西,是个自己遮脸带的。
他顿时心花怒放,怎么看怎么觉得自己这只也不知在醋里面浸泡了多久的小猫可爱,主动将那个丑的不得了的帽子戴到了头上,将自己的盛世美颜遮盖了起来。
对面那个有意与陆晏搭讪的女子还要说话,只见眼前生的如同谪仙一般,气度非凡的男子竟然对着一只猫露出宠溺的笑,然后竟看也不看她扬长而去。
开什么玩笑,她可是这方圆百里最美的女子,旁人想要同她说话,那都是要排着对的,几时被这样冷待过,十分不甘心的跟在后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