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女只好将京中发生的事,事无巨细的同她说一遍。
直到说到赵循将黄贵妃贬去了静元庵,旭妍才抬头看向影女,影女反而还在担心黄贵妃会不会将小姐暴露。担忧道:“若是小姐的行踪被皇帝提前知道,小姐可还有法子?”
她们已经知道了太子殿下的行踪,本该就此收手才是,毕竟小姐好不容易离开了柴家与皇宫这两处吃人的地方。但小姐却像是变了一个人似的,每日筹划着如何再回到皇宫去。她知道,小姐这是要帮太子殿下夺回帝位。
只不过她如今背负上柴阁老身上的担子,就得走上和死去的阁老一样的老路。
良久,旭妍终于险胜了一把影女,她起身,眼里带着几分残忍的笑意,将佛经里记载的一株草药给影女看。
而后淡淡道:“你知道什么是还魂草么?”
第68章 她是喜欢过他的
还魂草, 又称回阳草。
在天竺佛经中,是一段已经被剔除的志怪述闻。
相传,以心头血供养还魂草,待七七四十九日之后, 被供养者便能起死回生。
而这一记载, 实在天方夜谭, 且不说起死回生是妄想, 供养者若是真能血供四十九日,早就被流成了一具干尸。
不过世人追求长生不老,探索起死回生,虽知道不可能,但依旧有人前仆后继。
影女不知道小姐想做什么, 疑惑道:“小姐想借用还魂草的噱头起死回生?”
旭妍摇摇头,女子柔和的脸庞透着被佛香氤氲多年的慈悲,只轻声道:“想知道梦会不会成真罢了。”
她离开皇宫后第一次梦见赵循,便是他在伽蓝寺的洗清池中以血供养还魂草,为她献祭。既如此,他真有那般喜欢伽蓝山上的小尼姑, 知道是她后,可愿为了她流点血呢?
旭妍知道这确实残忍, 若是从前的自己,一定下不了手,可如今, 争权的路上,不狠下心肠,日后死的,一定是她。
旭妍只得好好开导自己, 赵循这条命,左不过是她救回来的,若是没有她,早在十年前这人便流血而亡了。
要是他真的愿意像经书里这般做,死了倒也省事,她如今不过是把他的命收回,多让他活了十年,该是很心善了才是。
再者说,他会不会为她献祭还另说,哪有做皇帝的真会这般拎不清?
旭妍欲要再下一盘,外头便响起了叩门的声音,影女将人领了进来,暗卫叩首道:“属下无能,黄氏身边有皇帝的人把手,取其性命恐怕有些困难。我们的人暴露了行踪,不过在抓获前便已自尽。”
旭妍皱眉,黄婧妍如今被揭穿,还牵扯出了一桩杀人案,按道理说,即便不处斩,那也是打入庵庙常伴青灯古佛,赵循为什么还派人保护了起来?难道说,他知道有人要灭黄婧妍的口?亦或是对她还有余情?
“如今是个什么情况?”
“小姐放心,淑妃娘娘会见机行事,绝不会暴露小姐。”
“保护好淑妃。”
旭妍眼神沉凝了片刻,随即挥退了二人,罗佳瑟不会让黄婧妍说出她还活着的秘密。而黄婧妍也不是个蠢的,自然会以此要挟,让罗佳瑟保下她。
旭妍不想让罗佳瑟蹚这趟浑水,所以尽自己所能除了黄婧妍,若只是说出她的存在倒也无事,但怕就怕她将修亦也抖出来。
如今端看黄婧妍想不想活着逃出静元庵了...
......
“赵循,我身上好疼...你为什么不救我?为什么不救我...”
凄厉的女声如魔音绕梁一般,在一片火海中绝望又怨恨的一声声质问,那被火焰烧焦的皮肉发出呲呲响声,赵循却只能看见一片火光,根本不见柴旭妍的身影,他慌张的想去寻找声音的方向,怎料火势蔓延,将他生生阻断在柴旭妍的面前,她被烧得血肉模糊,还站在断梁那边朝着他咧嘴笑,那笑容可怖极了,赵循想也没想,一把冲进了火海,将已经被烧得面目残缺的女人抱在怀里。
他一边喊着她的乳名,一边绝望的痛哭。
他从来没有这般无助过,好像失去了一切,那些白日里根本不可能表露的情绪,在这一场梦里尽数决堤。
他没有母亲,相应的,他也没有父亲,他从小冷心冷清,惯于伪装,从没有人真心待他,他第一次看见柴旭妍的时候,他便想,要是能成为她那该多好,众星捧月,有人疼爱。不用时刻担心有谁会刁难他,甚至害他。
后来他喜欢上了别人,却依旧娶了她,其实,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心底隐秘的愿意,只不过他自欺欺人的不愿承认罢了,他心里甚至卑劣的想着,曾经要仰望着的星星,还不是被他这个从淤泥地里的人拽了下来,打上了他的烙印。
可当她站在同样的高度,用平和的眼神,甚至生出了别样的温柔来告诉他,储君是一个国家的基石与底气,又或者在她将半数身家拿出来救助灾荒时,他才知道,他对她不仅仅有身体上的欲,更有着从心底散发出来的认同感。
从那时开始,她一点点成为了他心底最特别的人。
如今叫他知晓了真相,他才明白自己到底欠了她什么。赵循困在无边的黑暗中,甚至习惯了沉溺绝望。
他近乎虔诚的亲吻她毁掉的容颜,满眼都是爱意:“我陪你一起...”
张德海侯在外间,他也不敢叫醒梦魇的皇帝。只能低垂着脑袋,听着皇上嘴里冒出的那一声声废后的名字,还有那一声声无措的对不起。
张德海小声的叹了一口气,皇上这样子持续了大半个月,他听着连日来如出一辙的道歉,想也不用想,便知道这些日子皇上做的都是同样的梦,甚至是一样的大火,一样的在火中同废后殉情。
张德海忍不住在心里头感叹:瞧这样,倒不是这把火将废后烧死,反倒皇上亲手将人杀死似的。
天光微亮,宫中早就已经井井有条的开始运作。
赵循醒过来的时候,身上依旧发了一身的汗,这场梦陷得太久,可即便是沉痛,是满目疮痍,他也不愿醒来。能在梦里见她一面,与他来说,好似奢侈。
张德海默默的亲自伺候着皇上穿衣戴冠。赵循怔怔的回想,记忆中,柴旭妍也为他穿衣戴冠过,只不过那时是他半胁迫着睡眼惺忪的她起身。
那时她衣衫松散,面上还带着枕在他臂弯上的红印子,整个人困得两腿打颤,被他轻扶着才能站稳。而柴旭妍圆溜溜的脑袋上还有一小撮立起来的呆毛,明明那样可爱又漂亮的人,手上却连佩绶也不会系,呆的很。赵循想起了他们在一起为数不多的轻松时光,面上止不住泛着喜色。
可只这一下,美好的幻想便顷刻消失。
下了朝,赵循甚至又莫名的游荡到了长春宫,却与罗佳瑟不期而遇。
两人倒不像帝妃,更像是君臣。
赵循破天荒的同罗佳瑟坐在水榭里。
罗佳瑟如今也知道了赵循和旭妍之间发生的事,倒不是同情赵循,只是觉得他这般作态又是何必,但记着旭妍给她的信,一时间心中满是如何将赵循引上钩,才不枉费她日日往长春宫的方向跑。
罗佳瑟似是释然的同赵循聊天道:“皇上,斯人已逝,您该保重龙体才是。”
这回赵循并没有给她难堪,他看着枝头飘飘乎缓缓坠下的枯叶,气息有些沉,答非所问道:“你们以前如何相处的?”
他已经到了想在别人口中打探她的过往,打探那七年他不在京中的,有关于她的一点一滴。想有个人和他一起去怀念她,不然,他怕自己会疯掉...
罗佳瑟愣了片刻,而后陷入了回忆,反正赵循知道她喜欢旭妍,她也不怕将心底的那些话说出来。
“她呀,喜欢看话本子,也不瞒皇上说,她头一回看到了《山海游记》的时候,我就在她身旁,她半开玩笑地说,要和我去仙岛上寻长老,去结婚契...”罗佳瑟哽咽了一下,突然想到了说话时认真又晶亮的眼神,而后又想到她离开时对自己说的那番话。
这个女人真狠心。
罗佳瑟嘟囔了一下嘴,压制住心底翻涌的情绪,苦笑着道:“你看,她小时候就那样混,我那时比她还小两岁,也老撩拨我,等我当真了,她拍拍屁股就跑了。”
心酸吗?真的很心酸。
赵循的眼神慢慢变得有些恍惚,此刻的罗佳瑟倒也没有从前那般厌恶。
罗佳瑟瞥了一眼赵循,快速的将自己从中抽离出来,接着道:“后来她在伽蓝寺待了两年,倒是染上了些佛性。我们说她这是遁入空门了,日日佛不离口。后来拿了她的佛经,才晓得,那真是比话本还吸引人。”
“是什么?”赵循仿佛也被佛经里的东西勾起了兴趣。
“佛经里不光有经书大道理,还会记载着一些志怪奇谭。比如什么驻颜丹,吃下去便能长生不老,还有八千岁椿,能长生不死,还有更天方夜谭的...”
赵循淡淡的瞧着口若悬河的罗佳瑟,虽是听得认真,但也没有半分当真。
罗佳瑟怕赵循听过之后便不记得,沉重地道:“倒是还有一株还魂草,据说能让人起死回生,她还真信,若是能起死回生,岂不就是牛鬼蛇神了...”
赵循胸腔一动,滞了片刻,罗佳瑟难掩紧张,却也不敢再说下去,恐露出马脚,转而问道:“妾身光顾着自己说,皇上呢?想问些什么?”
赵循被打断,他想了想,还真有,他抿了抿嘴,而后道:“朕记得柴旭妍小时候喜欢玉兰花,后来怎么不喜欢了?”
她小时候好像连小木勺都要玉兰花纹样的,长大后,好像都没怎么见到过那些纹样,一开始他没放心上,但如今回想起来,她见着他送的玉兰花瓶,眼神里全都是惊讶与满腹心事。
罗佳瑟一顿,这于她来说,如今十分好理解,旭妍曾经说过,玉兰花象征着忠贞不渝的爱情,是她阿爹阿娘的定情花。可能与那和尚被拆散后,她转眼嫁了人,便再也不敢说什么忠贞不渝了吧?故此,就刻意回避着这些过往,连花也一并遭到了冷落。
罗佳瑟意有所指地道:“皇上,玉兰花象征着忠贞不渝...”
赵循心中一滞。
只听罗佳瑟接着道:“小时候喜欢是瞧着漂亮,长大后,嫁了人,这花就有了不一样的含义,皇上那时喜欢的不是她,她又何来忠贞不渝呢?”
见赵循哑口无言,罗佳瑟趁热打铁地道:“妾身从小与县主长到大,她这人认死理,不过您送她玉兰花,她没有拒绝,想必您应该也知道是什么意思了...”
忽而间,赵循只觉得天旋地转,好似一汪海水汇进了溪流,将人撑堵得难受异常,满是眩晕感的脑海,仿佛有一支弦拉得绷直。
好半晌,他才慢慢的消化过来,男人锐利的双眼满是迷茫失色,他不可置信的喃喃出声:“什、什么意思...?”
所以说柴旭妍那时接受了他?她对他并非是全然无感,她是喜欢过他的...
赵循没等罗佳瑟回答,他脊背僵直,人也有些木讷的往前朝而去。
罗佳瑟看着赵循离开的背影,终于舒了一口气,得逞似的轻笑着。
......
巴蜀的天儿慢慢转凉,天也下了一点小雨,旭妍方来到学堂之后,便看到了候在院中的修亦,他拿着一柄伞,见到旭妍只是笑了笑。
“修亦师父怎么会在此处?”
修亦如今的心绪有些乱,他前些日子得了方丈从京城寄来的信,说是要他回京。
他如实道:“给赵捷送些书。”
旭妍点点头,笑着道:“多谢修亦师父了,听闻度牒已经下来了,我在此就祝小师父此行顺利,为大邺争光添彩。”
他这番远去天竺,还是她安排下来的,赵循迟早都会找到巴蜀来,只得将修亦安排得远一些。她才心安。
怎料修亦看着有点不对劲,他摇摇头道:“贫僧并非远去天竺,方丈前两日来信,说是有要事,需要贫僧回京一趟。”
旭妍面上不显,心头却一跳,回京,为什么要回京?“非回去不可吗?”
修亦点点头,无端的有些心乱,只因他昨日又梦见了那场大雨,雨中女子的身影同她有些像,却瞧不真切,他甚至害怕自己瞧真切之后,想起了那些失去的记忆。
他从小到大,潜心修佛,只为有朝一日达成所愿。而修行之人,清心寡欲,于凡尘情爱,他早在苦行的路上便已了悟,断不会因为一些小的意外而扰乱心神,所以,他得早日离开才是。
他看着她的眼睛,在言语上刻意的拉开了与她的距离,似是在提醒自己一般:“是,在巴蜀的这些年,贫僧的修行已满,此番回京,方丈便会为贫僧洗礼,届时受菩萨戒...”
菩萨戒!
旭妍一怔,她双眸莹润,仿若坠在枝头绿叶上的晨露,心中又喜又涩,是菩萨戒,菩萨戒好啊!受了菩萨戒,修亦便能达成所愿。就如方丈说的那样,修亦是难得一见的佛门弟子,只要悉心培养,将来坐化圆寂,幻化舍利,他便能成为慧根佛子。
他会为世人歌颂,名垂千史,届时他便能脱离轮回苦海,人世凡尘再与他无关。
明明该为他高兴才是,为什么胸腔会空了一块?
旭妍眸中真诚,欢喜地道:“恭喜修亦师傅,若我有时间,便去伽蓝寺探望你。”
修亦说完这些,眼也不敢抬,便将手中的书交给了旭妍,“如此,贫僧便走了,施主多保重。”
“嗯,保重。”
旭妍眉眼柔和,却忍不住多看看他。如此也好,回了伽蓝寺,即便被赵循知道了又如何,他也不能违抗律令,去伽蓝寺抓人。
旭妍看着修亦转身离去时,清瘦又坚定的背影,他迎着风,脚底仿佛踩着祥云,奔向了光明大道,离她越来越远,旭妍终于哭了出来,任那道虚化的身影在她泪眼模糊的视线中慢慢消失不见。
她年少的爱人,她的小沙弥,在满是萤火虫的菩提树下,轻轻的抚摸着她的头,在温柔的夜风里,用这世上最青涩又干净的眼神望着她,告诉她:“县主若是不开心,可以和小僧说...”
可是修亦啊,我现在一点也不开心...
第69章 长剑穿过她的身体……
禅房里淡淡袅袅的佛檀苦香, 时刻警醒着世人莫要堕落迷醉。
方丈常年守着清规戒律,双眸清明又慈悲,他双手合十,轻握佛珠, 并不惧皇帝浑身的沉郁狠戾之气。
只缓缓道:“菩提本无树, 明镜亦非台, 圣上何必苦苦执着?”方丈了悟于心, 却只能好言相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