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循挥手,“不必再说,穿过这座山,就能进入巴蜀的地界。”
赵通叹了一口气,这些日子皇上一直在路上风餐露宿,铁打的人也熬不住这样磋磨自己,从前打仗归打仗,虽说是比这还艰苦,但毕竟皇上如今的身份不一样,实在不能出半点差错。
赵循穿着蓑衣,戴着斗笠,心无旁骛的在山间穿行,雨势不减反增,似是要将整座山都给淹没。赵循按着隐隐作痛的胸膛,这处上回喂养了还魂草,伤口一直没有愈合,如今在路上这般颠簸,又长时间贴着濡湿的衣衫,更是被浸泡得开始在溃烂。
比起心中的恓惶与钝痛,胸口的溃烂实在算不得什么,一想到马上就要找到那个人,赵循脚下的步子愈发的加快。
渝庆下着暴雨,蜀地自然跟着一起,这雨连绵不绝,时而大时而小,片刻不消停。
今年蜀地的冬天来得早,北风呼啸,出去走一趟,刮得人脸颊生疼。旭妍不兴出门,只穿着一套厚实的中衣,窝在暖炉边上烤着畏寒的双足,也顺便将半干的衣裳给烘干。
突然听见扣门的声音,旭妍心中一沉,不知为何,手上跟着轻颤,按照脚程,赵循不该这么快就到蜀地的。
就在旭妍狐疑之际,外头响起一个女人的声音:“江娘子在家吗?”
是隔壁的寡妇。
旭妍给她开了门,将人领进了屋。
寡妇领着个孩子,不好意思的冲旭妍道:“江娘子实在对不住,我得出门一趟,巧儿一个人待在家里我实在放心不下。”
旭妍意会,这是想把孩子放在她这儿。她看着乖巧的小女孩,点点头,算是答应了下来。
这小女孩才两岁大,也算是旭妍看着长大的,她那时刚来蜀地,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直接将这处院子买了下来。这周围没什么人家,图个清净。
寡妇十分感激,将家中腌制的小菜拿了出来,“一直麻烦您,真是不好意思了。”她是真心感谢江娘子,当初丈夫死了,婆家嫌弃她生了个闺女,骂她丧门星,将她和刚出生没多久的女儿从夫家轰了出来,要不是江娘子收留,她们母女二人恐怕都没命活下来。
待寡妇走后,她和巧儿大眼对小眼,两岁大的娃娃,生得粉雕玉琢,十分讨人喜欢。
巧儿扬起手中的桂花糕,奶声奶气道:“嬢嬢,吃糕糕...”
蜀地将姨姨唤作嬢嬢,旭妍每次听小姑娘这样唤她,都觉得是在叫她娘,心底忍不住有些恍惚,她二十五岁了,若是和佳遇那般嫁人,兴许孩子都和落落一般大了,想起佳遇和落落,那孩子都快八岁了,时光还真是不等人。
旭妍摸摸小孩的头,蹲下身,不客气的咬掉了巧儿手上一大半的桂花糕,坏心道:“嬢嬢把你的糕糕都吃掉了,巧儿没有糕糕吃咯。”
小姑娘看着空落落的手,瘪瘪嘴,眼泪都要掉下来,愣是忍着不哭。
旭妍见快要把孩子弄哭了,连忙将桌上的奶糕拿出来,抱着小团子喂哄了起来。
一块奶糕刚见了空,院子里便响起了一阵脚步声,那脚步声阴沉稳健,带着山雨欲来之势。旭妍皱了皱眉头,谁会这个时候来?
屋子里有火炉,她自是不敢将小孩子放在里面,她抱着巧儿,打算去院子里看一眼。
北风阴冷,带着透骨的湿气,旭妍附一打开门,便看见了几个身穿蓑衣,头戴斗笠的壮汉,一个个人高马大的站在她的院子里。比北风更阴寒。
旭妍心中越发的沉,她抱着巧儿一动不动,迎上了那束尖锐的,似是要戳进她骨血的目光。
男人顿在原地,谁也不知他心中翻涌着怎样的狂乱,他站在旭妍的面前,目光在她与她怀里的孩子之间来回胶着,最后,他慢慢的将头上的斗笠摘下...
第71章 回宫
原来屋外竟落了雪, 薄薄的雪落在男人的蓑衣上,顷刻便化作了雪水,远处是黛青色的连绵山峦,他与山, 置身于一片白色雾气之中, 仿若一副丹青水墨, 寥寥几笔, 写意成诗。
山影朦胧,光影昏摇,旭妍抱着巧儿的手蓦地一紧,男人熟悉的面容,在风雪中一寸一寸裸.露。直至无比清晰。他的眼神饱含情绪, 炽热,阴翳,痴狂,就像是一张弥天大网,牢牢将她捕捉。
赵循一眼不错的盯着屋檐下的女人,就像穿越了千百年, 终于走到了她面前,刹那间, 那颗荒凉的,被扯碎的心,在见到她的那一刻, 开始生热。这人间,好似被冬雨漂洗了一番,净透清凌,终于不再是他的炼狱。
赵循听见自己的心跳, 正强有力的告诉他:
找到她了...
旭妍望着面前脸颊凹陷,胡茬满面的男人,与她印象当中的模样相去甚远,原本健硕魁梧的男人,眼下一脸病态的红晕,这摇摇欲坠的身形,仿佛下一刻就会倒下。两人的视线两两相对,一个冷漠又炽热,一个故作慌乱强自镇定,这算计而来的相遇,不过是她为他润色好的独角戏。
少顷,赵循迈开了腿,即便是一脸病容,但他身上仍旧透着一股绝对的威严,男人的神情似冰霜般冷冽。他一步一步朝着心底的禁区走去。
只隔着一个台阶的距离,赵循终于把目光分给了她怀里的孩子,他的目光过于阴沉,显然将巧儿吓到了,小姑娘哇的一声,搂紧了旭妍的脖子,含糊不清地叫道:“嬢、嬢,我怕...”
赵循神情一震,不可置信的看着柴旭妍,脸上瞬间又苍白了几分。
旭妍努力的不被赵循影响,做出眼下该有的反应。她看着赵循过于震惊的表情,不等他出声,惊慌失措,逃也似的将孩子抱了进去,她死死抵住门,身体的本能,让她不受控制的轻颤。
这比她预计来早了足足七日,旭妍很是纳闷,他们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而门外的男人,绵绵细雪落了满头,依旧站在原处岿然不动。
赵循咬紧了牙关,额角突起的青筋同他紧握的双拳一样,在无力的愤怒着。
她有了孩子,她竟然有了孩子...
赵通也听到了小姑娘方才叫柴旭妍“娘”。他看着才两三岁大的女娃娃,心头一跳,一个大胆的想法不禁油然而生。柴旭妍死遁是三年前,那么,那孩子极有可能就是皇上的...
他走上前去,见皇上的反应不对,立马顿住了想要询问的话。
赵循知道,那孩子不是他的,他自从那回误会她喜欢女人,强迫于她之后,便再也没有碰过她。赵循的脸色铁青,“都退下。”
一众侍卫退了个干净,赵循忍着暴烈的性子将旭妍的门用蛮力推开。
她无处遁形,他步步紧逼。旭妍将孩子挡在身后,迎上赵循逼迫的视线。
赵循看着她警惕的眼神,心酸裹挟着怒意,沙哑的声音像是摧枯拉朽的破风箱子。
“那男人是谁?”
旭妍没听懂他说什么,但瞧他面上不加掩饰的杀气,心中一沉,皱着眉头不满的看向他,道:“听不懂你在说什么,你别吓到孩子。”
赵循看了一眼旭妍身后,紧紧拽着她衣裳的小女孩,男人嘴角冷笑,曾几何时,她说过要为他生一个女儿。他满心欢喜的认为他们会有一个女儿,他甚至做梦的时候,都听见那孩子叫自己爹爹。可如今,事实血淋淋的摆在了他面前,她竟然给别人生了孩子,她竟然敢给别的男人生孩子?!他一定会杀了那男人!
赵循恍若未闻,只三两步便走到了旭妍的面前,他长臂一伸,将人拽进了怀里。带进了一旁的内室。
他虽解开了蓑衣,但内里的衣裳还是半湿着,见旭妍要挣扎,他平静地道:“你再动,我就把她杀了。”
他指的她,自然就是巧儿。
旭妍怒骂:“你放开我!你发什么疯?”
“我发什么疯?我也想知道,我到底在发什么疯!”赵循两眼泛红,那眸中湿润的程度,不必他的衣裳少。
推搡间,赵循将她困得越来越紧,旭妍知自己再怎么反抗也是徒劳,便不再白费力气。赵循见她终于肯老实下来,也微微松开了些力道。
他好久没这么抱着她,一时间,胸腔被充盈的感觉,令人满足到浑身轻颤,他轻吻着旭妍的发顶,就这样默不作声地紧紧拥着她,呼吸间,那熟悉的味道又重新的回到了他的鼻息下。
三年未见,她好似变了,又好似没变,但人已经不再是他记忆里那个明艳姝丽的柴旭妍。现在的她素布银钗,洗尽铅华,若不是与生俱来的矜贵之气,恐怕也与普通妇人无异。赵循只是紧紧将人抱着,不过问她去了哪里,为什么还活着。
旭妍被他这样用力的抱着,仿佛又回到了曾经喘息困难的时候,这个胸膛,她很熟悉,是她从前想尝试着依赖的地方,只不过后来发生的种种,让她看清,能依赖的,从来都只有自己,就像当初太皇太后说的那样,只有抓在手里的权力,才是最好的。
两个人都没有打破此刻的平静,直到隔壁的寡妇回来领孩子,满院子侍卫才知道,这孩子原来是别人家的,根本不是皇后娘娘的。
赵循得知闹了一个乌龙,脸色依旧不好。
他们二人虽同处一室,但并不开口说话,只不过很快,赵循因为伤口感染,立马就病倒了。
在赵循昏迷的这段日子里。赵通寸步不离的盯着旭妍,生怕他一个不注意,人又跑掉了。
这一日,两人都在赵循的病床前。赵通知道自己僭越,但还是忍不住的同旭妍道:“娘娘知道皇上胸口上的伤怎么来的么?”
废话,我算计的!
旭妍摇摇头。赵循心口上的伤疤确实很吓人,若是再晚上一日治疗,怕是也不需要她费心筹谋了。不得不说,赵循的命还是大。
只听赵通叹息道:“娘娘离开后,皇上这三年的日子并不好过,皇上虽不说,但为人臣者又哪里看不出,后来皇上的心魔越来越严重。以至于听信了起死回身之法。用心头血供养还魂草,只为娘娘能够复活...”
这若是什么话本子里痴男怨女的恩爱情仇,旭妍兴许会看两眼,再感慨一番,但这是真实发生在她身上的事,且是她一手安排,旭妍抿了抿嘴,并不做回应。
无论是十一年前,还是十一年后,旭妍还是想说一句,男人的身体就是好。这才短短七日,赵循胸口处的伤就好了泰半。等他病好之后,什么也没说,直接让人监视着要将她带回宫。
“我不会和你回去的。”旭妍说得斩钉截铁,却也只是做个样子。
赵循不欲同她废话,直接将罗佳瑟的心间玉,罗佳遇的长命锁扔在了她的面前。
旭妍看着这些她再熟悉不过的物件,心里忍不住直摇头,赵循他还是一样没变。
不过在赵循看来,这一番无声的威胁,显然效果很好。
启辰的前一夜,赵循依旧睡在旭妍的榻上,只不过他并未做什么,只是将人紧紧抱着,屋里的地龙本身就足,被他这样一个大暖炉抱着,旭妍浑身粘腻得紧,想将手伸出被褥外,都会被赵循重新抓回来。这些偏就算了,原本想起夜如厕,结果人一动,赵循的手便像粗糙的藤蔓一样缠了上来。
无法,旭妍只得将他唤醒,怎料赵循听了之后,直接也穿上外衣,在屏风的外面,守着她如厕。
她竟不知道,赵循如今有这样变态了。
......
最后,赵循还是顺利的带着旭妍回了京城。他不怎么和旭妍说话,也没让她住回长春宫。
几位老臣已经想好,等皇上南巡回来,就联名上书向皇上施压立后。原本以为黄贵妃能扶摇直上,但万万没想到会出了那样的事。后来将目光放在了罗淑妃的身上,怎料人竟然被皇上软禁了起来。
一众老臣一筹莫展,毕竟皇上已经过了而立之年,没有皇后没有子嗣,这如何使得?
结果却不成想,三年未曾召寝的皇上从岭南带回来一个女子金屋藏娇,那女子就在太极殿里,同皇上同吃同住,只不过没人能窥见其容颜。而据说那女子才是伽蓝山救过陛下的小尼姑,死去的黄贵妃只是个冒名顶替的。
一时间,各方人马都在打探,这岭南女子到底是何方神圣...
第72章 你依然是皇后
自明帝继位以来, 太极殿从未烧过地龙,哪怕是前几年遇上十年难得一见的寒潮,赵循也依旧是一床被子对付过去,毕竟北疆的冬天, 比京城更冷, 行军打战的时候, 一身铁甲就得穿好几日, 那时闻将军为了锻炼他的意志力,哪怕是深冬,也不会让他盖着被子睡觉。
现在这么多年过去,赵循依旧保持着当年的习惯,当柴薪司得了林公公的吩咐, 要给太极殿烧地龙时,一时间还没反应过来,以为全司上下的宫人都听岔了,反复确认了三遍才敢确定这是皇上的吩咐。
而后,整个皇宫内院这才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皇上为何这般反常。
罗佳瑟依旧被软禁在沁阳宫, 即便是信阳侯亲自求情也无济于事,不过好在罗佳瑟在宫里还是品级最高的妃子, 即便被软禁,也还是知道些宫里的消息,彩珑将太极殿发生的事禀告给了罗佳瑟。
罗佳瑟煮茶的手一顿, 差点将茶盅掉进了泥炉里。她知道赵循已经把人带回来了,不过是迟早的事,“伽蓝寺的和尚呢?”
旭妍被找回来了,赵循怕是不会放过那个和尚。
彩珑摇摇头, “眼下还不知,不过有太皇太后在,伽蓝寺皇上应该暂时还不会动。”
罗佳瑟摆摆手,“罢了,用不着我们多事,她既回来了,自己会看着办。”
......
京城已然进入了最寒冷的时节,旭妍惫懒,一连几日都躺在榻上,主要是这些日子赶路,实在太劳累,沾了床,就只想补觉。以至于赵循什么时候起身上朝,什么时候下朝回来,她也全然不知。
赵循现在的心思她猜不到,一回来,他二话不说直接让她住进了太极殿,她出不去,别人也进不来,每日能见的人,也只有外间值守的羽林卫,还有赵循的几个心腹。
明秀姑姑见她醒了,连忙上前服侍,“娘娘今日要梳个什么发式?”
旭妍看着铜镜里自己乱糟糟的发,想到半梦半醒间,赵循在上面又亲又摸,只觉得头皮都有些犯恶心。她软绵绵的觑了一眼明秀姑姑,“沐发吧。”
“是。”明秀姑姑只觉得心惊肉跳的,但在宫闱里伺候了这样久,处变不惊的本事还是有的,就好比外间都在传皇上从岭南带回来一个姑娘,可谁能想得到这姑娘竟然就是已经故去三年的废后柴氏。她是跟在皇上身边伺候的老人了,什么该问什么不该问,她心里统统有数。但看着眼前的柴氏,还是觉得不太真实。
旭妍静静的躺着,热水浇过她的头皮,带来十分舒适的暖意,她闭上眼睛,想的却全是如今皇宫里的军事布防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