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循攥紧了手指,清清冷冷的眼瞬间又漫上了迷惘的痛色,好半晌,他才道:“朕从前,以为随着她的亡故, 一切便结束了,但这些年,朕夜夜难眠,从未有一次梦见她,直到后来朕才知道,朕欠了她的, 她怨朕,恨朕, 所以不愿来梦里。如今真相不真相已经没有意义,朕只想还上一些对她的亏欠。”赵循眸子里的光让人心悸,他又道:
“朕只想这辈子还给她...”他不要那虚无缥缈的来世。
方丈转动佛珠的手一顿, 良久,一声叹息,“人生八苦,生老病死, 求不得,怨憎会,爱别离,五阴盛。世人只知舍今生,求来世,却不知没了今生,来世便忘了。圣上何不舍来世,求今生...”人的念力,在冥冥之中,最是玄幻又强大不过,方丈并没有言明,但一切却尽在不言中。赵循知道,他已经给了他答案。
......
赵循看着这株还魂草,他觉得自己已经疯了,他不断的重复那些噩梦,甚至开始动了可怕的念头,他想将她的骨灰挖出来,就日日放在身旁,即便留不住她的身体,总该留下些别的念想。他受够了这无望的眷念,像无边无尽的苦水包裹着他,若这个世上真能有起死回生之术,用他心头血又有何妨?
张德海立在下首惴惴不安,心想皇上果然疯魔了,从方丈的禅房出来之后,便让人准备了这些法器。前朝的那些个皇帝,将祖宗的基业败光之时,也是这样,想着要长生不死,逆天而行,做些无法企及的梦,仿佛被人控制了一般。
见皇上轻握着手中的匕首,张德海哆嗦着道:“皇上三思啊!”
“滚出去!”赵循病态的看着洗清池中的还魂草。眼角余光满是森冷。
张德海知道,若是这个时候去阻拦皇上的献祭,恐怕下一个献祭的就是他了。
赵循解了自己的衣袍,他看着铜镜里满是斑痕的胸膛,曾经她枕在上面的时候,失神的用手指轻轻拂过,他那时想着,若是她会问一句疼么,他想,自己受的这一切伤都值了,可她没说,只是触摸后便抽身离开了。赵循想着,她应该是不喜欢这一身的疤痕吧?她光洁如玉,他却满身旧痕,后来他悄悄的取了些女子用的雪肤膏去淡化这些疤痕,也好一并淡化了他偶尔在她面前不可理喻的卑怯。
赵循自嘲的摇摇头,心道,又添了一道疤...
待人从洗清池中出来之时,张德海拿着伤药赶紧搀了过去。赵循的嘴唇泛白,胸口上溢出了一条血痕。这要是被那帮老臣知道,还不得立马就炸了。
张德海一时间哑口无言,这又是何必呢?即便如此,死去的县主,如何又回得来?
等赵循的伤处被包扎好后,守在静元庵的暗卫早就侯在外头等着复命。
赵循拧着眉,黄婧妍身上有问题,他一直都知道。她的舅舅杨立,为了自己的前程,已经将她们母子二人撇了个干净,为了不受她们二人的牵连,更是将黄婧妍出卖得彻底。之所以留着她的命,不过是这背后还有谜团罢了。
暗卫道:“静元庵有异动,看情况,这回并不是刺杀,而是救人。属下已经派人紧跟着,还请皇上指示。”
上回已经有一路人马欲要了结黄婧妍,只不过被赵循的人阻拦了下来,而这回,又出现了新的情况,赵循背靠在龙椅上,神色有些沉凝,到底是谁?他有预感,这回,杀她与救她之人,极有可能出于同一个目的...
“照常守卫,将人救走之后,跟上去探明究竟。”赵循沉了沉心,总觉得这次非同小可。胸口隐隐作痛,挥了挥手,让人退下。
罗佳瑟瞒着信阳侯府,动用了这些年在宫中豢养的死士去救黄婧妍,她是真想直接杀了她便是,但怕就怕在她会不会留后招,届时即便她死了,旭妍也依旧不安全。
罗佳瑟的人与静元庵的守卫打斗一处,阻止了他们营救被困火海的黄婧妍。黄婧妍焦急又欣喜的等待着罗佳瑟的约定,仿若期待着新生一般,她看着大火烧断了横梁,落下了被烧得残败的房梁,皇上派来的人横断在木梁外,根本进不来。
她受够了静元庵这间破败的小屋,虫蚁四窜,夏日散发着阵阵酸臭,遇上梅雨天,霉味能把她折磨到疯。她兴奋的看着这场大火,烧吧烧吧,将这里的一切都烧掉,通通烧掉...
罗佳瑟的人将一具尸体扔了进来,未置一词便把黄婧妍带离了静元庵,黄婧妍反过头去,看着她从小住到少女时代的屋子在漫天大火里被吞没稀释,心想一切都结束了,她也要开始新生了。
怎料人还没跑出多远,就见乌压压一队训练有素的人马,将他们三人围困,黄婧妍大惊失色,紧紧拽着黑衣人的衣裳,她有不好的预感,她可能逃不出去了。
马上的人点燃火把,一时间,山脚下的火光,与山腰上的也不遑多让。
黄婧妍被人反手捆着,眼睛也蒙上了一条黑练,押着来到京郊的一处宅子。
押着她的人将她扔在了地上,只见女人的手掌擦过地面,瞬间见了血。
侍卫揭了昔日雍容华贵的贵妃娘娘面上的黑练,将屋里点上烛。
黄婧妍颤抖得牙齿直哆嗦。“你、你们到底是谁?”
没有人回答,只听身后走来一道沉重的脚步声,黄婧妍一颤,惊骇地扭过头。
赵循面无表情,错身便坐在了太师椅里,神情冷漠的看着黄婧妍。
黄婧妍瞬间泪流满面,她咬着下唇,浑身颤抖,她以为自己的心不会在疼了,可这回,是害怕的疼,是不甘的疼。她逼迫自己冷静下来,楚楚可怜地道:“皇上,您终于来见妾身了吗?”
太师椅里的男人无动于衷。
“皇上,他们要杀妾身,您是来救妾身的对吧?皇上!”黄婧妍跪在地上爬行着来到赵循的脚边,她伸手想去触碰赵循的衣角。却被男人骇人的视线吓退。
“朕留你忏悔,看来你一点也没觉得自己有罪。”
“不是的,皇上,不是的,妾身没有想逃走。”黄婧妍摇头,她如今的性命全然掌握在这个男人手中。
侍卫将救她的人一并扔在了地上,赵循看着这两男一女,不想再浪费时间,他对黄婧妍说道:“杨姨娘在流放的路上死了,知道怎么死的吗?”
赵循的声音不紧不慢,仿若不是死个人,而是死了一只蝼蚁。
黄婧妍不可置信的瞪大了眼睛,直愣愣的看着赵循。
只见她昔日爱极了的薄唇,如今像是吐着信子的蛇,赵循又道:“朕不与你兜圈子?杨立为了保住官职,并没有答应你的请求,杨姨娘没了银两打点,自然就死在了路上...”
赵循这番话的杀伤力实在太大,惊得黄婧妍回不过神来。
她抖着唇,已经流不出眼泪,她费尽苦心的帮舅舅争来那么多晋升的机会,最后,只求他好好拿些银子打点一番,让姨娘平安的到达西疆,结果...
黄婧妍大哭,哭着哭着就笑了,这能怪谁呢?当初若不是自己贪心,也许她告诉了赵循真相,她如今便嫁了个普通的人家,平庸的丈夫,虽没有大富大贵,却是能安安稳稳的。
不,是赵循说过的,他会照顾她一辈子,即便她有错在先,但他说过的。
张德海在一旁看着已经没了精力的皇上,捏着嗓子对黄婧妍道:“黄氏,只要你开口,背后是谁在帮你,你们到底有什么,将实话说出来,皇上自然会放过你。”
话音刚落,黄婧妍终于想通了,他留着她,左不过还有作用,并非是往昔情分,黄婧妍哈哈大笑,疯魔了一般。
她大喊大叫:“皇上不是想知道吗?我告诉皇上一个大的怎么样?哈哈哈哈,柴旭妍她没有死。”
这话一说完,屋子里的人皆是一惊,张德海更是身子抖了一抖。
赵循的手一把紧握在把手上,从太师椅里猛地站了起来,男人死死盯着黄婧妍的脸,狰狞地道:“你说什么?”
“皇上这三年很痛苦吧?我和罗佳瑟瞧着皇上嘴上不说,面上不显,其实都知道,你很痛苦吧?每日睡不好,吃不好,还不敢想起柴旭妍,对吧?”女人的面上扭曲,形容不出的怪异可怖。
赵循一把拽住她的衣领,将人拖了起来,狠狠的咬牙道:“你到底在说什么!信不信朕现在就杀了你!”
黄婧妍笑道:“杀了我,世上可就再也不会有人知道她在哪里了,不对,罗佳瑟还知道呢。”黄婧妍又摇头,“不对,罗佳瑟也不知道,只有我知道...”
赵循甩开了黄婧妍,像是甩开了一个脏东西。
黄婧妍见他一副不敢听的模样,不怕死的靠近他,声音如魔音绕梁一般,“我们早就串通好了,我磨着你提前去南巡,罗佳瑟放的火,废后早在你回京的时候,已经逃到了天涯海角呢,现在和伽蓝寺的那个和尚不知道在哪儿逍遥快活着,惊喜吧?”
赵循猛地一抬头,张德海哪还敢在里面带着,带着一众侍卫赶紧退了出去,若是听到了这等阴私,恐怕这些人都留不得了。
黄婧妍就差笑得在地上打滚,她看着赵循的面上一寸寸的瓦解,被割裂。心中畅快极了,最后再好心的提醒一句:“皇上不知道吧,皇后娘娘在进宫之前,还同和尚私奔过呢,两个人...”
黄婧妍话还未说完,只见一把长剑穿过她的身体,她的笑意戛然而止,低头看着心口上寒光冷然的银剑上,而后落满了殷红的血迹。
她复而艰难的抬头,只见赵循一双赤红的双目,正凶神恶煞的看着她。没有任何她想看到的感情,只一瞬,男人抽出了长剑,转身便离开了她的尸体。
第70章 把她抓回来
黄婧妍瞪着眼睛, 不相信自己就这么死在了赵循的刀下,她嘴角涌出涓涓血迹,在赵循抽刀之际,便倒在了坚硬的地面, 她看着男人毅然决然的身影, 慢慢的, 嘴角扯出一抹笑来, 人在死之时,脑子里总是会涌现出生前最幸福的时光,她这一辈子,除了那几年遇见他的时光,好像也没什么值得幸福的日子。
罢了罢了, 她也让他痛了一回,算是两清了...
赵循怒气勃发,他如今已然没有理智可言,男人气势汹汹赶回了皇宫,直奔淑妃的宫中,一路上, 他浑身止不住的颤抖,抓着缰绳的手更是木然, 脑海中一直盘旋着黄婧妍死前说的那些话。
柴旭妍还活着,她还活着,她没有死...
他无法集中精力去思考其他, 只能凭着本能的驱使,去罗佳瑟那里一探究竟。
萃安殿中,罗佳瑟也在焦急的等待着消息,只有拿到了黄婧妍手里威胁旭妍的东西, 这一切才能安心。
怎料大晚上的,外头一阵异动,罗佳瑟眼皮一跳,问彩珑:“外头发生了何事?”
还未等彩珑出去一探究竟,赵循便一个抬脚,直接踹开了萃安殿的大门。
里头的人吓了一跳,罗佳瑟皱着眉头看向来人,只见赵循满脸不加掩饰的戾气横生,上面还有殷殷血迹,分不清是他的,还是旁人的。
“皇上...”
不等罗佳瑟问其缘由,赵循似是一头盯住了猎物的猛兽。
“滚出去。”男人喝斥的声音在大殿里清晰无比。
罗佳瑟身边的宫人吓得退了个干净,彩珑在罗佳瑟的示意下也揣揣不安的退出了大殿。
赵循并未多言,嘶哑的声音将他的疲态显露无疑,男人开门见山道:“柴旭妍在哪里?”
罗佳瑟胸腔一颤,袖中的手紧紧绞着,她看着面前沾着血的男人,是她从未见过的暴戾,看来,她派出去的人并没有得手,反而还被赵循知道了行踪。
罗佳瑟极力让自己冷静下来,她装傻道:“县主葬在南山陵...”
不等罗佳瑟把话说完,赵循一个阔步便站在了她的跟前,男人遒劲有力的手臂揪过她的衣领,毫不顾忌她是个女子,将人狠狠提了起来,“她到底在哪里?!”声音里是尽数的悲恸与希冀。
罗佳瑟哪里被人这么粗鲁的对待过,脑子直接就懵作一团,赵循这仗势直要将人活活勒死才算罢。罗佳瑟心里发怵,她骇然的看着赵循一片猩红的双眸。
赵循的理智在来的路上便已经耗光,黄婧妍说的那些话,他没办法去细想推敲,他只想知道,柴旭妍到底在哪里,他得去把她找回来。
面对这种不受控制得状况,胆大如罗佳瑟,也无法全然招架,赵循看着罗佳瑟胸前滑出的玉佩,眸中一跳,这块心间玉,还是柴旭妍送与她的,男人此时只觉得十分刺眼,他一把将玉佩拽出,也不管罗佳瑟脖子勒出了一道血痕。
原本还算镇定的女人,此时也像只被激怒的野犬,她伸手去抓赵循手里的玉佩,惊叫道:“还给我!”
怎知赵循将人一松,甩在了地上,罗佳瑟披头散发,狼狈至极,还想着将玉佩抢回来。
赵循看着这枚玉佩,神情冰冷,“你既不说,朕有的是法子把她抓回来...”
说罢,让人将罗佳瑟软禁,立马便下达了死令,将柴旭妍掘地三尺也要找回来。
罗佳瑟被控制住,旭妍与宫中的联系被切断,一直过了小半个月,旭妍预感不对,这才隐隐察觉出了问题。
直到太子哥哥的人从京城马不停蹄的赶回来,旭妍才知道,赵循借着南巡的幌子,已经朝巴蜀赶来。不消半个月,人就到了。
影女忧心忡忡地道:“小姐,这会不会打乱您的计划?”
旭妍摇头,她并没有十足的把握,只道:“捷儿可到了岭南?”
影女点头,“小姐放心,小主子如今很安全。”
“修亦呢?可到了伽蓝寺?”她确实没料到赵循的动作如此之快,原本还想让太子哥哥转告太皇太后,将人护下来。显然,眼下已经被打乱...
影女心底的慌张一闪而过,她并不敢让旭妍知道实情,虽然大邺有明文律令,官兵不得入伽蓝寺抓人,但如今整个伽蓝寺都被控制了起来,虽然皇帝不在京城,但架不住皇帝身旁的爪牙对修亦法师不利。
旭妍摆了摆手,让人全部退下。既然出现了变故,那么也得改变策略。太子哥哥身上的伤养得也差不离,只要她进了宫,无论赵循要做什么,只要留她一条命在,他们就不会输...
赵通跟在皇帝的身边,这一路前去巴蜀,他们已经累死了六匹马,赵循仿若不知疲倦,无论刮风下雨,一直朝着蜀地策马狂奔。
这一日天公不作美,途经渝庆,强劲的大暴雨,引发了山体滑坡,将几处官道全然堵死。赵循见状,立马改了山路。
赵通忍不住再劝:“皇上,您已经五日没合眼了,再这么赶下去,臣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