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年来,黄婧妍老实本分的待在广乐宫,没出半分错,自从柴旭妍走后,赵循愈发的冷漠,黄婧妍悟出了赵循是开始厌烦她用恩情捆绑他,就没再借着这事来搞小动作。
男人身高腿长的坐定在太师椅里,到了广乐宫反而不急,他不紧不慢用了一盏茶,末了,打量了一眼黄婧妍。
黄婧妍如今桃李年华,正值女人最纤秾合度,风情万种的年岁,不过她一直以来都极为清瘦,大邺不似李朝年间的女子,风靡圆润丰满的身段。
端看后妃里一个个削尖了脑袋也要变苗条就知道,如今以瘦为美,更是早年间因着赵循对柴旭妍说的那番“不喜痴肥”的话,让这股歪风更胜。
一时之间,宫里的女子个个都比柴旭妍纤瘦,生怕招了皇上的不喜。
可谁又能知道,大邺朝的这位皇帝陛下,就喜欢丰盈圆润些的,在床帏间,更是痴迷极了柴旭妍那一身饱满莹润的皮肉。
见黄婧妍被他瞧得有些局促,赵循淡淡道:“许久不见你,倒是丰腴了些。”赵循在她的身上看到了一丝柴旭妍的影子,不禁觉得好笑,自从柴旭妍死后,他久久不来后宫,存了心思的人也品出了些意味,知道他对柴旭妍还是有不一样的情分,这三年也不是没有人学着柴旭妍的神态身段来献媚。他只是没想到,黄婧妍也会了旁人那一招。
鹅黄衣衫柳叶眉。
可尽管学得像了,比旁的嫔妃精明些,但架不住这只是一场徒劳。
黄婧妍被他瞧得有些惴惴,面上皮笑肉不笑的,“如今的天儿愈发闷热,妾身不愿走动,这才长了些肉。”
赵循点点头,两人的目光一时之间相交在了一起,赵循那未达眼底的笑意有些扭曲,黄婧妍一惊,有些无措地道:“皇上方回来,还渴着吧?妾身再为皇上沏一杯茶来?”
男人挥了挥手,“不必麻烦了。”顿了顿又道:“朕今日得了一瓶香,觉得甚是好闻。”说着便站起身,将手中的瓷瓶递给了她。
黄婧妍越发的不安,面上却还是得维持着喜闻乐见的神色,她打开瓶塞,用手在瓶口轻轻扇了扇,她轻嗅着里头的味道,有股甜涩的香气,好似刚刚成熟带着微酸的果子,黄婧妍有些纳闷,虽然没闻过,但心间却跳漏了一拍。
桔香叶!
顷刻间,女人的呼吸全然乱了套,她强自镇定的垂首,故作轻快道:“皇上这香打哪儿来的?很特别。”
赵循随意的往软塌上一坐,眉间全是不耐之色,“你不记得了?伽蓝寺后山上,当年你救朕的时候,身上熏的便是这香。”
他其实没必要同黄婧妍兜圈子,但就是想看看这个偷了别人十年人生的女人要如何狡辩?为什么要好死不死的冒领,欺瞒?
她知不知道那个小尼姑对他有多重要?
知不知道混沌里的那双手是谁也无法代替的存在?
知不知道她将别人原本灿烂的人生篡改?
他还想知道,自己有多愚蠢,明明有无数次都快要察觉出来,为什么不去深究?
只一瞬,女人面上的表情正在细碎的裂开,她安慰着自己不要怕,她已经知晓了其中的经过,黄婧妍笑着说道:“时隔十一年,臣妾都快忘了,还是皇上记性好。”
“你还想瞒朕!”赵循突然暴怒的声线吓得黄贵妃心尖一颤,男人十分冷硬的接着道,“告诉朕当年伽蓝山上的真相!”
他一开始以为柴旭妍死了至多是心痛个几年,安慰着自己自古帝王薄情,毕竟当初在伽蓝山上唯一给过自己温暖与光,信誓旦旦说要迎娶为妻,钟爱一生的小尼姑不也消磨了情谊,只剩相敬如宾的平淡。
当初他多珍爱小尼姑,却转眼爱上了柴旭妍,他直至昨日还告诉自己,再过些时日吧,再过些时日他便能忘了她,他是皇帝,他耗不起,他得立后,他得有自己的孩子继承大统,他是个孤家寡人,他合该儿孙满堂,孤独终老才是...
可是,事实告诉他不是这样,那个小尼姑是柴旭妍,是被他下毒算计的柴旭妍,是被他放弃,死在大火里的柴旭妍...
黄婧妍紧紧按着胸口,女人忍着眸中的泪,她看着这个曾经给过她最美好时光的男人,胸腔痉挛似的阵痛。她对他有爱的,不止是想着荣华富贵,即便是骗了他,她也是真真切切的爱着这个男人,如果他不是皇帝,不是王爷,她也愿意跟着他,可眼下,她真的累了,患得患失十年的她,一步步退让的她,偶尔梦见自己变成阴沟里的一只老鼠的她,真的恶心透了...
黄婧妍阖上了眼,复又睁开,她直视着赵循的眼睛,逼视道:“皇上想要知道什么真相呢?废后才是当年救你的人?还是她即便成了皇后,也不想让你知道是她。亦或是她从没爱过你?”黄婧妍知道,她这话句句诛心。可她解气了,她活得战战兢兢,刻意讨好,曲意逢迎,最后还是失去了一切。
赵循袖袍下的手紧握成拳,他面无表情的看了一眼黄婧妍,眼里再没有往昔的情分,男人阔步走出了广乐宫。黄婧妍说的没错,即便得到了真相又怎么?他曾经努力想要抓住的人,还是被他松开了手,埋入了阴冷的地底。
张德海跟在赵循的身后,年轻的帝王像一具行尸走肉,漫无目的的走在宫道上,明明今日的阳光这般明媚,但那暖阳始终都不曾落在他身上。皇帝一身凛然的气势荡然无存,好似个无家可归之人,张德海觉得自己不要命了,敢这样形容皇上,可他又不得不承认,自己这一辈子以来的认知头一回出了错,原来这帝王真能有爱,只不过他,爱上了一个早就死透之人。
赵循最终还是停在了长春宫的宫门口,里头负责洒扫的宫女太监跪做一排,其中好几个都还是原先伺候过废后的宫人。
赵循就像往常去见柴旭妍一般,不让任何人通禀,默不作声的跨入了长春宫,可这一次,他顶着灼灼烈日,心却是坠在了漫天冰雪里。
他将自己关在了长春宫,一点点的抚摸着长春宫里的物什,他看着书桌上的玉兰花瓶,他亲手绘制的,她小时候喜欢的花。
赵循温柔的将花瓶托在掌心,就像捧着她一般。眼神里是近乎病态的痴狂,他缱绻的爱抚着,却触摸到了一条细小的裂纹,赵循慌乱的调转了一个方向,死死的盯着那道裂纹。
怎么会出现裂纹呢?
男人的手不经一颤,就好像会失去她一样,可越是抓紧的东西,就失去的越快,花瓶在他紧紧钳制的力道下,突然碎成了几瓣瓦片,坠落在地面上,摔了个稀碎。
赵循惊慌失措,惊惧的蹲在了地上,想要将碎片都给拾起来,那碎片锋利又尖锐,将男人的手割得皮开肉绽,他牢牢地将碎片护了个严实,想要重新拼凑在一起,可碎了就是碎了,怎么也凑不起,赵循仿若感知不到手上的伤,硬是用粘胶将瓷瓶重新粘在了一起,赵循看着修补过后残缺的玉兰花,一副不知是哭还是笑的表情。
夜色已经深了,赵循脱了衣裳鞋袜,便上了凤榻。他躺在这张曾经和柴旭妍同床共枕的榻上,努力的嗅着自己臆想出来的香味,而那些被压抑着的扭曲的爱意像是虫蚁一般啃噬着他的血肉。从来冷硬狠戾的帝王,如孩童般蜷缩在柴旭妍的榻上抱紧自己。
热泪划过男人坚毅的眼尾,悉数没入了已经没有任何味道的绣枕里......
第67章 还魂草
只一夜, 暗卫就将静元庵与黄府查了个透。
“贵妃母女曾买凶杀人,死者名为薛芝妍,京城商户人家,属下刑审了静元庵的几个师太, 最后得以确定, 这名女子曾上过伽蓝山。”
这其中的隐情不言而喻, 黄婧妍知道救他的人是庙里的尼姑, 特意寻了名字中带“妍”字的女子。暗卫自然知晓皇上的这些私事,只不过他想不到的是,曾经柳州治灾,在民间声望极好的贵妃娘娘,竟会做下这等恶毒腌臜事, 果然是人不可貌相。
赵循昨晚一夜未眠,此刻坐在龙椅上却也瞧不出什么异样,暗卫退下后,赵循随手拟了一份圣旨,张德海忙不迭的进入内室伺候,方在外间, 他囫囵听了个大概,想着皇上该有所动作。
岂知皇上半句话也没说, 好似什么也没发生似的,张德海闹不懂了,怎么还不将黄贵妃按律处置呢?
太极殿中依旧是不声不响的, 可只有黄婧妍自己知道,这是风暴来临前的平静。钝刀子磨肉是什么感觉,她如今是切身体会了一把。
一旁的春樱从昨儿起便一直掉眼泪,她二十五了, 下个月便可以出宫嫁人,且她是贵妃身边的老人,就算是年纪大些,依旧可以随意挑些皇城里的小官员,做个六品官太太都绰绰有余,但昨日在外间听到的那些话,她知道,这下不止自己,就连贵妃娘娘,也都完了...
这提心吊胆的过着,使得不明所以的宫人们也开始察觉到不对劲。
整个后宫都陷入了一种怪异的氛围中,而后宫之中,渐渐有流言传出。
有宫人私下里传扬,说是柳州大灾之时,数十位医者冒死制药,最后活生生累死了几位身强体健的年轻医师,甚至参与制药的医者都病出了后遗症,而这些用自己血肉之躯付出性命的医者,却因为一个什么也不懂的宫妃的加入,而抢了他们原本的功劳,世人只知一个虚有其表的黄贵妃,却不知那一味防疫药石背后真正付出性命的小小医师们。
人们在歌颂黄贵妃时,何尝不是在歌颂一个小偷?何尝不是踩在那些功不可没的烈士的伤口上?
一时间,原本众人眼中,最有资格成为皇后的黄贵妃遭到质疑,更是在传出废后柴氏曾倾囊相助柳州灾情,将半数身家奉出,让受灾百姓第一时间喝上浓粥,住上房屋的消息时,黄贵妃的名声更是一落千丈。
自私伪善黄贵妃,鸠占鹊巢黄贵妃...
一时间在民间的说书茶楼竞相上演,对于皇家故事,历来都是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而这些宫里都无人禁止,民间就更加有恃无恐。
慢慢的,随着事件愈演愈烈,静元庵竟爆出了一件丑闻,一位薛姓人家的老人家在府衙击鼓鸣冤,状告当今黄贵妃娘娘十年前杀害静元庵一位代发修行的女居士一事。
府衙不知如何是好,只得将人轰了出去,毕竟黄贵妃可是天家的人,谁敢去捉拿贵妃娘娘?
就在众人认为这样也无法撼动黄贵妃在皇上心中的地位之时。
赵循终于将早前已经拟好的圣旨给到了张德海,张德海看过圣旨上的字时,因为早就猜到个大概,所以便没那般震惊。
一路上,张德海碰见了几位想打探消息的宫妃,薛嫔看着张德海拿着皇上的圣旨往广乐宫走去,对一旁的吴妃道:“我说的没错吧,广乐宫的这位占着救命恩情,怎么都不会倒呢。”
吴妃只笑笑,“毕竟是救命的恩情,民间再多反声,也架不住皇上的心思。”
薛嫔阴阳怪气地道:“走吧,咱们也该去恭喜一番这位新皇后了。”
黄婧妍安安静静的等候在广乐宫,就像个死囚等待着最后的判决一般,
张德海身后跟着几个得脸的品级太监,几人不可忽视的往院中一站,黄婧妍得了召,一夜未眠的女人脸色似纸般苍白,她缓缓行至殿前。衬得整座广乐宫阴气沉沉,全然没了往日的华贵做派。
还不知大难临头的外院宫人还想等着是什么好消息,兴许娘娘一高兴裳些赏银。
众人都停下了手中的活计齐齐跪下,等着张公公宣旨。
薛嫔与吴妃止了步子,就停在广乐宫门处,打算等张公公宣读完之后再进去道个喜,
阉人拿捏着尖细的嗓子,在整个院中响起: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贵妃黄氏德行有亏,与其母杨氏身犯命案,为消民愤,褫夺黄氏贵妃封号,贬静元庵,其母杨氏,买凶杀人,行教唆之罪,数罪并罚,流放西疆,钦此。”
此圣旨一出,跪在地上的宫人无不倒吸了一口凉气,个个将头埋得更低。黄婧妍猛地抬起头看向了那封圣旨,虽然已经做了准备,但她还是震惊的摇头,她不敢相信皇上竟然这样薄情寡义,先前的流言已让她名声尽毁,唯一可以有所依仗的名望,也被他想给就给,想收回就收回。可她只是冒领了恩情而已,为什么连她的姨娘都不放过?
就在宫外站着的吴妃与薛嫔还没从圣旨里的意思里回过神来时,黄婧妍惊惧的对张德海喊道:“妾身要见皇上!妾身要见皇上!”
她不要去静元庵,去冷宫也好,赐死也好,她不要回去静元庵!
张德海派人按着未接圣旨欲要离开的黄婧妍,她现在已经不是贵妃娘娘,也就没有必要再敬着了:“黄氏,将圣旨接了吧,不然,杨氏可不单单只是流放而已...”这话说起来像是规劝,但其中隐隐含着告诫。
徐尚书一脉被清算之后,黄家作为姻亲,本就是门前一条走狗,若不是看在黄贵妃的面子上,黄家怕早就陪着徐家去了,如今这份恩情荡然无存,那么黄家最后一道护身符也失了效力,若是天子迁怒,怕是比徐家还凄凉。
黄婧妍眼眶泛红,她紧咬着牙关,对了!柴旭妍还活着,她还活着,她要告诉皇上!
黄婧妍赤红着双目,大喊道:“妾身有要事禀告皇上!妾身...”黄婧妍一顿,她瞧着罗佳瑟悠闲的走近了张德海,眼神略带警告的看着自己,黄婧妍心念一动,转而住了嘴,心中飞快的盘算着。
皇上既然知道了柴旭妍才是救他的人,如今她“死了”,皇上只会更加痛苦,所以,她为什么要告诉他?她巴不得他痛苦!巴不得他痛不欲生!
黄婧妍决定好之后,殷切的看了淑妃一眼,眼下还不如捏着这张底牌,让淑妃帮她,柴旭妍可以假死,那么她和姨娘,同样也可以假死不是吗?
张德海给罗佳瑟见了个礼,继续听黄婧妍还想说什么,怎料黄婧妍已经恭敬的站定,接了他手中的圣旨。
张德海在回去复旨前,忠告了一句,道:“娘娘现在可知道了,不是你的,终归不是你的...”
广乐宫的人散去之后,罗佳瑟冷冷的睨了一眼黄婧妍,想不到这人还是有点脑子。
黄婧妍手里拿着圣旨,她现在依旧是宫妃,只不过已经没有了品级,以罪妃的身份前去静元庵诵经忏悔。她看着不远处的罗佳瑟,勾着唇走近了她,黄婧妍在她耳边轻轻地道:“你会帮我的,对吧?”
......
而京城发生的这些大事,不过一个月,远在巴蜀的百姓也都已经知道了。
旭妍坐在棋室与影女对弈,一时间还分不出胜负,只因两人旗鼓相当,水平都只有半吊子功夫。
影女便与旭妍道:“与太子殿下联系上了,只不过皇帝依旧抓得紧。”
旭妍没说话,只专注于手中的黑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