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亦手法娴熟,上药的时候又轻又稳。
“小师父懂医术么?”旭妍明知故问,他的一手医术,原先就是伽蓝寺里拔尖的,后来柴家的府医一同去伽蓝寺侯在祖母身边,修亦跟着柴府府医探讨医术, 这才突飞猛进。
回回旭妍有个头疼脑热,不喜府医诊治, 偏偏要寻了诸事繁忙的修亦来。
还未等修亦出声,一旁的小沙弥一脸崇拜地对旭妍道:“施主有所不知,修亦师兄在伽蓝寺的时候, 还给县主治过病呢。”
小沙弥话音刚落,大厅里一时间寂静无声。修亦眉头紧皱,对小沙弥道:“师弟妄言。”
他自连接高烧了好几日,失了记忆之后, 谁也不识得,好似一张白纸的他,坐在寮房里惴惴不安,用了好几日,他才知道自己是个沙弥,已经出家十二年。有个一直爱护他的大师兄,还有谆谆教导自己的方丈。
但每每看到大殿前的佛像,总觉得业障缠身,好像自己做了什么大逆不道之事,更是在听到梵钟敲响的声音之时,心中痛苦难言,就好像心头被人活生生剜去一块,疼得他似是要窒息一般。
而那天夜里,他做了个很奇怪的梦,瓢泼大雨中,他抓着一个人的手,只不过手的主人被人用一股蛮力生生扯开,他狼狈至极的倒在泥地里,肝肠寸断的叫着她的名字,他眼前血色模糊,只看到那个背影正在他的视线中慢慢虚化,直至不见。
醒来后,他发现自己竟然流出了泪,胸口更是酸涩得阵阵刺痛。实在难受得紧,他走出了寮房,不巧听见禅房里有方丈和大师兄的声音。
方丈的声音极为沉重,他交代着大师兄,不要在他面前提及温齐县主。大师兄虽然不解,但还是答应了下来。
他有去想过温齐县主是谁,得知了那是一个顶顶尊贵的世家小姐,且皇城里的圣旨也下来了,皇上赐婚温齐县主于皇四子晋王殿下。
但介于这个女子应该与自己没关系,毕竟身份那样尊贵,修亦便打消了那个疑惑的念头
小师弟仿若做错了事一般,讪讪的垂下了头。他是后来才入的伽蓝寺,一直在后院里洒扫,一辈子没见过什么大人物,后来跟着修亦师兄一起修习,自然就听说过修亦师兄曾经的事。他还听说县主那样尊贵的人和师兄还是朋友呢,但显然师兄并不想知道曾经发生的事。
旭妍却心中一紧,她不敢看向修亦,她那三年都努力的不去回想他,哪怕有时候痛苦得要死掉,她都咬牙坚持了下来,就怕自己没忍住,将修亦置于万劫不复。他是已经死过一回的人,失去了所有记忆,如今好不容易回到了原来的生活,她又怎么舍得去破坏?
为她包扎总是会触碰到她手上的皮肤,修亦感受着女子冰凉的体温,不由问道:“施主可是体寒?”
旭妍点点头,自从几年前的那场落水,她的身体底子就有些不好了。
“若是施主不介意,贫僧可为施主诊脉。”
“有劳小师父了。”说着把手腕放在了桌案上。
修亦落在旭妍脉象上的手郑重其事,面上却越来越难看。
待查看完之后,小师父的脸上显然有些沉重。他有些难以置信,为什么她年纪轻轻身体就亏损得如此厉害?夫家对她不好么?
修亦道:“施主的身体确实不大好,不过施主在用对症之药,确实有在慢慢好转,贫僧去为施主抓一服药来。”
待修亦离开,旭妍心里怦怦直跳,她压了压心底那团不可名状的异样,装作随意的向小沙弥问道:“我听说修亦师父他做过苦行僧?”
一说起这个,小沙弥的眼里全是崇拜之色。他不住的点头,道:“想不到施主竟然也知道。师兄他足足花了三年才平安到达暹罗,后来在暹罗成了王室的座上宾呢,师兄要回来时,大寺院的长老还想挽留师兄,后来送师兄回来的,还有一队暹罗使臣。”
小沙弥见旭妍不说话,还以为她被师兄的际遇惊住了,然后得意道:“别看师兄现在还只是比丘,但是各个寺庙的长老都很看重师兄,下一次的万佛会,长老们都推举师兄前去,师兄若是成为佛子,就能代表整个大邺的佛寺。”
小沙弥侃侃而谈,也不在意旭妍听不听得懂他话里激昂澎湃的心绪。
“这是修亦师父的梦想么?”她曾经听修亦说过,出家人的也会有荣誉感,成为佛陀那样的指路明灯,是每一个潜心修行之人的终极梦想,而他的梦想,便是成为佛子,参悟本我,才能造化众生,才能脱离凡尘纷杂。
小沙弥点头,这可不是师兄一个人的梦想,这更是千千万万清修僧人的梦想。
旭妍笑了笑,苦涩又坚定地道:“修亦师父一定可以的。”
修亦抓完药回来后,就见这二人相谈甚欢,这时,赵覃也刚从衙门回来了,他向修亦道过谢,便带着旭妍家去。
等旭妍走后,修亦回到寺庙,南普陀寺的方丈见修亦回来,面上带笑,唤他过来,道:“修亦也来咱们普陀寺三个月了,你师父他念着你,特意传了信来,这次的万佛会,普陀寺会派两位僧人与你同去,远去蜀地,好好照顾自己。”
修亦颔首,恭敬地退出了方丈的禅房。
......
旭妍发了一路的呆,回去之后,才渐渐回过神来。
赵覃面色有些沉凝。在旭妍转身离开之际,赵覃叫住了她,赵覃道:“旭妍,哥哥有话与你说。”
旭妍没说话,只看着赵覃。
赵覃看着她洞若观火的神色,不由一顿,最后还是叹了一口气,道:“你留在这里终归不是长久之计,哥哥安排好了人,会带你去蜀地,那儿人文风光都不错,你到了那儿重新开始。”
旭妍以为他想和她说那件事,结果不是,颇有些意外。
以她对祖父的了解,一定会协助太子哥哥拿回本该属于他的一切。只不过闻宣的出现,全然打乱了他的计划,若是祖父没死,她是不是也要同祖父一样,暗中密谋着扶持先太子上位,从而逼迫赵循退位?
她知道太子哥哥不会就这么甘心,他原本是天之骄子,大邺储君,若是没有京郊赛马落下悬崖,如今皇位上坐着的人便是他了。他想拿回属于自己的一切,其实无可厚非,毕竟太子哥哥才是嫡系正统。
但赵循在位七年,岂是能轻易撼动的?若他是个昏君还好,总会有臣民心生不满,但在赵循的治下,大邺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先前那些个威胁皇权的世家大族,哪一个逃过了他的清算?手段这般雷霆,莫说祖父已经去世,就算是祖父在,恐怕也很难从他手里将皇位交到太子哥哥手上。
旭妍不得不多想,一个男人,若是让他放弃至高无上的权利,她知道,这根本不可能,男人对于权利的渴望,是与生俱来的,而太子哥哥若是要拿回这一切,她要帮他吗?
但现在,他竟然想让她离开。
“那哥哥怎么办?”旭妍面上是真切的担心。
赵覃笑道:“哥哥自己的路得自己走,你也有自己的路要走,何必将你拉入这汪泥泞中来呢?”他的笑容,还像小时候看到的那样温暖。
赵覃不欲将外祖父那些算计加注在旭妍的身上,只要宋将军能为他所用,曲折些便曲折些。不过赵覃还有一事相求,他给旭妍看了看手上的一份信。
待旭妍看完之后,赵覃才道:“捷儿如今这个样子,我也不放心,你将他带走,我也好放心些。”
旭妍答应了下来。自从嫂嫂死后,捷儿这孩子被吓得失了智,瞧过的大夫都说好不了了,但是这孩子最近迷上了一首诗,几个月没开口说过话的孩子,第一次说话便是要去诗里的地方。
旭妍笑着道:“原来诗仙的诗还有此等奇效?”
“可不是,我那时启蒙,读了《蜀道难》也极为想去巴蜀,倒是让这孩子先去了。且我听说巴蜀有个专治小儿呆症的神医,此番过去,也是为了给捷儿看病。”
等到旭妍要离开时,才发现同行的人中竟然还有一群出家人。
旭妍拉着捷儿的手看向赵覃,眸中极为疑惑,赵覃摸了摸她的头,又摸了摸捷儿的头,道:“是我请求了他们的方丈,带着你同行,这样路上也有个关照。”这一路上要穿过好几个州县,路途长远,跟着这些僧人,他也好放心。
......
两年后
夏日蜀地酷热,旭妍牵着捷儿的手,往寺庙走去,蜀地的寺庙大多都有诵经会,旭妍每月中,便带着捷儿去一次诵经会,听一些德高望重的长老诵经。他们坐在纳凉的木榻上,屋子里诵经之人竟然变成了修亦,两人相视一笑,倒像是友人一般。
修亦在台上打坐,口中喃喃着经文,倒是驱散了这夏日的热浪。
待得诵经会结束之后,修亦走到了台下,他看着旭妍和捷儿,行了个合十礼,道:“捷儿恢复得如何了?”
来到蜀地两年了,捷儿在蜀医的医治下,病情也渐渐的好转。
旭妍开心道:“多谢小师父挂怀,好得差不离了。”
“那便好,贫僧瞧着施主近来的起色也好了不少。”
可不是,来到蜀地,这儿的百姓热情豪爽。吃食也极对她的胃口,人也吃胖了不少,天府之国果然是名不虚传。
捷儿看着修亦,十岁的孩子如今也成了半大的少年,他道:“修亦师父何时有空?我想去爬峨眉山。姑姑她太懒了,都不愿动。”
“好小子,竟然敢编排你姑姑,看我回家不收拾你。”
修亦笑看着姑侄二人,一口答应了下来。
旭妍将核桃酥大大方方的递给了修亦,“我多做了些,吃不完的就给小师父好了。”
修亦自然而然地接过。旭妍那次有幸观看了万佛会,修亦不紧不慢,有理有据的舌战群儒,将那一场辩经推向了高,潮。而她看着修亦将那几年的苦行岁月写成书册,一时间在蜀地的佛寺广为流传,旭妍看着修亦的传记,便也不再纠结着要不要躲远一些,只因他们如今的人生越来越好,就如佛经里常说的:苦非苦,乐非乐,只是一时的执念而已。执于一念,将受困于一念;一念放下,会自在于心间。物随心转,境由心造,烦恼皆由心生。
她与修亦,便是如此,他忘记了,便是放下了,她若放下了,那些痛苦的日子才能彻底消失。
她与捷儿回去之时,特地绕路去了一家百年老字号,若说蜀地什么最绝,要姑侄二人来说,自是蜀地的古董羹,香辣爽口,油而不腻。
两人坐定,便听见邻桌的几个汉子吃着下酒小菜侃侃而谈。
“要说当今圣上那真是文治武功,雄才大略,这下还不打得北蛮子们缩到龟龟壳去!”
旭妍这不是在民间第一次听到百姓夸赵循。但每一次有人谈论他,旭妍还是会下意识地去听他们怎么说。
另一个汉子显然是醉得不轻,他高声道:“你龟儿啷个想嘞咯,有个锤子用咩?娃儿都没得一个,不像我,家家四个娃儿!”
那汉子滑稽得很,旭妍忍不住想笑。但笑过之后,不免想起了赵循的一些事,她其实偶尔还会梦见赵循,有一次竟然还梦见自己给他生了个孩子,只不过梦里大多是惨淡收场,听这人说赵循这些年都没有一个孩子,旭妍忍不住有些纳罕,他已经过了而立之年,很少有做皇帝的到了三十还没有一儿半女的,他怕是头一个。
旭妍摇摇头,不再去想这些已经远去的人与事。
旭妍好不容易开始了自在悠闲的生活,她本以为会这样直至老去,但突然出现的太子暗卫,将一切表面的平静一掌打碎。
旭妍看着出现在院子里的暗卫,她识得这人,是祖父留给太子哥哥的人。
“县主,如今只有您能救太子殿下了...”
旭妍身子轻颤,这两年半的时间里,太子哥哥在暗中行事,宋将军也明确了会拥立先太子上位,但坏就坏在,此事已被赵循察觉,如今太子哥哥在京城失踪,极有可能就是赵循暗中下的手。
旭妍一时间没了主意,她没有理睬暗卫话里的焦急。
暗卫见她不为所动,只好跪地,将柴阁老临终前便写好的亲笔信给了旭妍。
暗卫道:“阁老在世时,便晓得自己可能会出事,所以提前写好了一封信给您,但太子殿下不想让县主卷进来,一直都不让属下交给您,您若是看了信,也不打算救太子殿下的话,属下便不会再来打扰。”
旭妍接过信,看了半晌,她大口喘着气,转身便将自己锁进了屋子里。
祖父的这封信,将柴家这十几年来发生的大大小小,惊心动魄的险事都道了出来,旭妍捏着信封一角,浑身冰凉,这背后,到底是有多少她自欺欺人所刻意忽略的真相?
柴家所发生的一切磨难,皆是景文帝一开始就布好的一个局,他早就有心要铲除世家,所以他既不会让太子继位,也不会让二皇子与三皇子继位,他甚至忌惮柴家,策划了太子京郊坠马,亲手杀害自己的亲儿子,皇后也不是痛失亲子,郁郁而终,而是被景文帝长年累月的毒药害了性命。
所以,为了一步步挑断世家的脊梁,景文帝和闻将军做了一个局,让赵循安全的去到北疆,长在北疆,才不至于在宫中被人害死。景文帝亲手算计太子,挑起众世家之间为储君之位的角逐。而这场即便随着景文帝身死的皇权斗争依旧发挥着余热。
闻将军也只不过是先帝为了对付世家的一把刀而已。祖父若是不解决闻将军,那么闻将军的屠刀,在景文帝的命令下,随时会调转方向,对准整个柴家。
所以闻宣杀害祖父的时候,她到底在做什么?只是砍了他一刀,并未伤及他的要害,他依旧位及人臣,而柴家从此走向没落。
旭妍心肝颤得发疼,她不相信赵循会不知道景文帝一早便要扶持他的计划。所以他踩着整个柴家的血肉走上了他的帝王之路,所以他不仅仅是给自己下毒而已啊?...
他早在算计着什么时候清算柴家,那些他亲吻她,爱抚她的每个时刻,他都在想着如何除掉她的家人吧?
或许进入她身体,为她情动的时刻,无一不在想着如何让她家破人亡吧?
旭妍豆大的眼泪住不住的流出来,她从未想过去报复赵循,即便他曾给她下毒,曾害得柴家举步维艰,她都念着那些他对她的好,不曾反击半分。可那些好,又有几分是真?
旭妍跌坐在地上,她在这里安于享乐,重新生活,何尝不是吸着祖父的血泪?吸着那些死去亲人的血泪?
而那些为赵循心动的瞬间就像是一个个带着倒刺的巴掌,扇得她面上羞愧生疼。旭妍慢慢爬起来,痛定思痛之后,她抹干了面上得泪,良久,她打开门对着暗卫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