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长安听见自己的声音,非常清晰:“等你要死的时候会不会后悔?”
姚茹睁大眼,一脸错愕看着她。
叶龙飞喊了一声,“叶招娣,你别太过分!”
叶长安看着姚茹,语气很冷,“我本来以为你要死了,所以过来看一眼,现在看来你还好好的,那我就先走了。”
叶龙飞不可置信,“有你这样诅咒自己亲妈的吗?”
叶长安没理会,直接转身,从病房离开。
多年后和至亲重逢,没有什么喜悦,她本以为重病会让姚茹有所不同,但她太天真了。
后来她想,不应该是这样的,姚茹不可能心底一点点内疚都没有,她陷入近乎偏执的境地里,等姚茹快要死的时候,总会后悔的吧,面对死亡人总要回顾自己一生,也许会有不同的心境。
那时盛惟景离开,她本来已经了无生气,浑浑噩噩地度日,但姚茹重病,她总不可能死在姚茹前面,她要等到姚茹最后的时刻再去看姚茹忏悔,在她和自己亲生母亲的这场拉锯战里,她从前总是居于下风,她想,她总得赢一次的。
一切都没意思,但赢了姚茹这个目标有意思,她一天一天地熬了下来,时间果真是良药,不知什么时候起,生活也仿佛回到正轨,她努力地经营起盛景,重新做给盛惟景还钱的计划。
仿佛是灾难之后的漫长重建,她就这样活过来了。
姚茹没有死,至少没叶长安想象中的那样快,两年里姚茹的病情不时反复,动过一次手术,效果并不理想,配合着化疗放疗,苟延残喘地到了今天。
上个月发现了并骨转移,癌细胞已经转移扩散,原发病灶再做手术没有意义,除了化疗放疗没有其他治疗办法,每一次的化疗都会让姚茹更加虚弱,听说最近姚茹瘦成了皮包骨,已经很少下地走动了。
这两年多,叶长安也没过问过叶家那么穷困的一个家,到底拿什么钱来出这高昂的医药费,她就连好奇心也没有,她只关心姚茹什么时候死。
等姚茹快死的时候,她一定要去看,这是她现在的生活里最大的盼头。
……
午后,叶长安给自己做了新的指甲,然后换了一身运动服,打算去附近的体育场跑步。
刚出小区没多久,就有个人跟过来,她抬眼一看,立刻就皱眉。
竟然是昨夜那个倒霉鬼。
倒霉鬼看着她,“姐姐,你要出门吗?”
“你该不是昨晚一直在这边吧?”她难以置信,“你就没地方去?没事可做?你不是说你东西丢了吗,你去报警找你东西啊!”
倒霉鬼一脸讪讪,“我和警察说了,但我就是丢了手机,钥匙,钱包里只有几百块,警察说叫我回去等通知。”
这种案子,回去等通知就是警察敷衍的说辞,涉案金额不多,警察也不会重视,大家都心知肚明。
叶长安说:“那你找我也没用啊,我又没法给你把东西找回来!”
倒霉鬼有点无措,“不然,我去你的店里打工?我只要有地方住就成的。”
他又要靠近,叶长安后退一大步,“你离我远点,我店里不需要人,我……我帮不了你,你别再跟着我了,我也不是什么好人,你回家找你爸妈还差不多。”
说完,她直接跑了。
本来就是出来跑步的,她速度很快地到了体育场,心想这人会不会有点神经上的问题,又琢磨起要不要干脆报警来抓他。
春天的体育场午后,有三三两两的人锻炼,叶长安分心,跑着跑着速度就慢下来。
身后追上来一个人,出声喊她:“姐姐……”
叶长安被吓得一抖,立刻停步,回头看着男人,“你为什么总跟着我!”
倒霉鬼喘着气,“我……我没地方可去。”
叶长安瞪着他,十分警惕防备,“你再这样,我要报警抓你了。”
倒霉鬼一脸颓丧,还在喘气,“我没有恶意,姐姐,我陪你跑步吧?反正你也是一个人。”
叶长安简直无语,“你都喘成这样了……你是不是有什么病?”
“我没事……”男人摆手,“就是……昨晚到现在只吃了一碗方便面,有点饿,所以才会这样。”
叶长安:“……”
半个小时后,两个人坐在便利店的椅子上,倒霉鬼面前又放了一碗方便面。
叶长安说:“吃吧,你我非亲非故,我给你一碗方便面不错了。”
她本来也不是个多么有同情心的人,也没明白自己哪里来的耐心,在男人吃饭的空儿里,她又细细看了他几眼,非要总结的话,还是因为他这张脸吧。
以前她和盛惟景在一起的时候,对着别的男生是根本没有性别差的,她太专注于盛惟景,好像看不到别的男人是什么相貌,帅不帅的她都没感觉,但这两年就不同了,她也培养了看帅哥的爱好,尤其喜欢看小鲜肉,比老男人养眼多了。
这个倒霉鬼小鲜肉长得还是挺养眼的,她对好看的人分外包容,大手一挥,又给他买了个茶叶蛋。
倒霉鬼很感动,“姐姐,你真是个好……”
“闭嘴,赶紧吃吧。”叶长安不耐烦,在旁边摆弄了一会儿手机,然后又看他,“那你以后什么打算?”
“我不知道,”倒霉鬼一脸茫然,“我是来江城找我女朋友的,但是她跟别的男人跑了,我东西全都丢了,没地方可去,也没脸回家见爸妈……”
“你可真是个倒霉蛋啊,”叶长安终于将这话说出来,吁出一口气,“姐给你指条明路,你还是回去找爸妈吧,江城这地方可不怎么友善,你不看新闻的吗?之前还有流浪汉被人骗去挖了肾,你这样跟个傻子似的在这里乱晃,不安全。”
倒霉鬼瞠目结舌,“挖肾?真的吗?”
叶长安看他被吓到,满意了点,“所以小弟弟,你赶紧回家吧。”
倒霉鬼低下头,皱着眉看起来很是纠结,好像就连食欲都没了,过了一阵又看向她,“姐姐,我和我爸妈说要赚了钱,带着媳妇儿回去的,现在什么都没有,我没脸回去啊!要这样回去,我还不如去死。”
叶长安冷了脸,“那你就去死吧。”
倒霉鬼像被刺到,一脸受伤地扭过头。
叶长安将手机塞进衣兜,站起身,往出走,但到了门口她又停下步子,隔了几秒,回头看。
倒霉鬼坐在那里没动,就眼巴巴地望着她。
那眼神,好像一条流浪狗。
触及她的目光,他立刻心虚似的低下头。
她站了会儿,有些无奈自己的心软,折回去问他,“那你身份证还在吗?我要帮你也得先确认你的身份吧,谁知道你是不是什么骗子。”
“在的。”倒霉鬼将自己的证件拿了出来,递给她。
她看了一眼,念出名字:“韩越……”
韩越小心地看着她,她喊出了他的名字,这一瞬,他心里是抱着期待的。
就算不记得他这张脸,至少记得他的名字吧。
他都想好了,只要她想起他来,他就不配合尤思彤,继续这个充满恶意的玩笑了,他会和她坦白一切。
这是他给她的第二次机会。
没有人喜欢被人忽视和遗忘,哪怕他们的前缘只是擦肩而过的那一点,他却记了她很多年,他希望她至少也能记得他一点点,他就满足了。
但是,叶长安又看几眼证件,最后只笑着说了句:“你比我小了差不多四岁呢。”
韩越眼底的光渐渐暗淡下去。
她一点都不记得他了。
对韩越的低落她浑然不觉,将证件还给了他,“那你就在盛景先打杂吧,我要是有合适的岗位,再通知你。”
第44章 过去的事情是过去了,可伤……
韩越被叶长安带到盛景, 但关于他住宿的问题,还是引起一点小争议。
盛景因为营业时间到很晚,是有员工宿舍的, 就在盛景后面的一栋家属楼里, 总店这边的宿舍已经住了些员工,由于韩越来路不明, 男员工宿舍的几个人看着他的眼神都不太友善。
女员工倒是对待他如同春天般温暖,然而叶长安当然不可能让他住女员工宿舍,在和几个员工讨论之后,他将他的住处安排在了保安休息室。
保安等店里打烊也会回宿舍,那里就只剩下他一个人。
可怜是可怜了点, 但也没办法,叶长安拍了拍韩越的肩膀,“倒霉蛋,你好好干活,说不定时间长了大家会信任你一点, 发现你的好, 然后就会接纳你了。”
韩越倒没不高兴, 还对她道谢。
接下来几天, 叶长安发现,韩越其实挺会来事儿的, 在店里打杂也非常勤快, 甚至会帮店里的保洁大妈拖地擦玻璃, 店里的女员工最先接纳了他,甚至还有一个年轻姑娘太过于接纳他,已经对他展开追求。
男员工却并不是很喜欢韩越,还有男员工在她跟前嚼舌根, 说韩越看起来不像个好人,叫她小心一点。
韩越确实很黏她,每天姐姐长姐姐短的,每次见她来,都非常殷勤给她端茶倒水,等她要走,不光白天黑夜,他就主动去送。
有个男员工说:“老板,我看他就是看中你的钱,现在想追你,你可真得防备着点。”
像叶长安这样,年轻轻,坐拥几家店,长相又不错,不知情的人都以为她是个单身小富婆,这两年追她的男人确实不少,但她想,要是知道了她这店还欠着一屁股债,这些男人可能就都没兴趣了。
她打算用这事儿敲打韩越一下,一天晚上十点多,她从店里回家,韩越又来送,她在路上就开口:“其实,你别看我开着这么大的店,这都算是贷款开的,我还欠着一屁股债,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还完。”
有关于盛景这家店的情况,韩越之前已经从尤思彤那边听说的版本是,这店曾经是盛惟景为叶长安盘下来的,后来盛惟景在分手时直接送给叶长安了。
可以说是相当阔气的分手费了。
所以叶长安这会儿这话让他有点迷惑,但他没纠结这个,只是说:“我会努力为你工作,为你赚钱的,我们一起还债。”
叶长安脚步一下子顿住。
韩越不明所以,停步看她,“怎么了?”
春夜,寒风料峭,昏暗的路灯光线下,她的面色微微发白,她唇动了几下,才发出声音:“别和我说那种话。”
韩越没明白,“什么话?”
“为我工作,为我赚钱……”她不知道为什么,情绪莫名激动,声音很大,像骂人,“你不要和我说那种话,听见了吗?”
她说完,直接迈步快速往前走。
韩越有些愣,这女人的脾气来得莫名其妙,但他还是赶紧跟过去,小声说:“我以后不会说了。”
他真没明白这话有什么问题,她的反应却像是被触及逆鳞。
叶长安直到进小区也没再回头看他一眼。
她回到房子里,打开灯,躺在沙发上,脑中回闪过韩越说这话时的声音,思绪纷乱。
这句话她对盛惟景说过很多次,最早的一回,是在徐家村附近的小镇子上。
那天发生了太多事,她父母要将她嫁给隔壁村的老男人,老男人带着礼品上门,看到她就露出猥琐的笑,还要去拉她的手,她很害怕,挣扎起来,指甲抓花了男人的脸,她父亲叶成气得打她时都没轻重,她的手臂脱臼,疼得要死时,听见叶成对那老男人说:“等她嫁过去,要是不听话,你就这样打。”
她从家里跑了出去,要是嫁过去一辈子就完了,她很清楚,她的一辈子已经完了,她跑到水塘边直接跳下去。
水无孔不入地灌进来,她的身体在下沉,隐约中,听见有人喊她的名字。
当时她叫做“叶招娣”。
那个男声很焦急,她的意识逐渐模糊,再后来,身体被人拉到怀里,被拖到岸上。
有人给她做人工呼吸,胸口按压,她在疼痛中清醒,看到盛惟景的脸。
他面色苍白,他被她吓坏了。
他将她带去镇子上,带她看医生,而她不想欠他太多,他就告诉她,她以后可以为他工作来还钱,还要她保护好自己,说他不想要个带伤的员工。
劫后余生,她和他做了这个约定,等她长大以后要为他工作,为他赚钱。
她起身踉跄地走到卧室倒在床上,手抓紧被子,脸深深埋进去,在近乎窒息一样的痛苦里,她发觉,过去的事情是过去了……
可伤痕永远留在那里了。
……
韩越没想到,叶长安这女人发起脾气不但莫名其妙,持续时间还很长。
到了第二天,第三天……她一直对他摆着一张冷脸。
他还是很殷勤,她却不领情。
这天晚上,总店有乐队驻场,气氛热烈,大厅里闹哄哄的,叶长安例假来了,身体不太舒服,呆了会儿就离开大厅去了休息室。
总店保留着她临时用的休息室,在二楼后面比较静僻的位置,她刚到门口,就听见后面的脚步声,回头一看,韩越跟过来了。
她面无表情地靠住门问:“有事?”
韩越看着她,好几秒,如初三个字:“对不起。”
叶长安愣了下,“为什么道歉?”
“我说了让你不高兴的话,”他低下头,“虽然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但让你心情不好,是我的错,你不要再不开心了,你不喜欢听,我以后都不会说了。”
叶长安好半天没出声。
音乐声有些遥远,他们安静地面对面站着,她看着大男孩无措的表情,心里也软下来。
他其实是无辜的,没有做错什么,问题在她这里,她开口道:“没事……你别多想,对了,你进来,我跟你说点事。”
她打开休息室的门走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