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擎苍又是一惊。
难怪圣驾行猎回鸾的当日,宁府便被翻了个底朝天,将他和府上一干人等全都提去审问,字字句句不离阮灼之女阮木蘅之事,原以为可能是旧案新查,却没想到竟然是在寻人?!
惊诧着,却不敢置信。
他对阮灼这个女儿的印象,只剩从大牢里提出来时那惊惶可怜令他焦心的样子,怎么都没想到现在却能闹出这等惊天大事?
“朕既说开了,大将军若有什么线索,尽可悉数告来。”景鸾辞审视着他神色,接着道。
宁擎苍脸上尤有震惊之色,摇头道,“皇上也见了,老臣是朽木之身,两耳早就不闻窗外事,阮灼之女私逃一事,老臣现下听了尤自震惊不已,更遑论能有什么线索。”
稳稳回着,心里隐隐不安起来。
宁阮两家曾经交情甚笃,云涧自然也和那丫头好得不得了,若真逃了去找他,那也是说不好的。
惊惧着,跪拜下来,道,“云涧远在江陵,即便有心,也是鞭长莫及,这郢都宫闱内事,恐怕他也和老臣一样,什么都不知情,望皇上明察,切莫因此耽搁了缉押乱贼进京之事。”
景鸾辞仍以捉摸不透的神色,目不转睛地看向他,半晌不知是他信了还是没信,淡淡地道,“你既不知道便罢了,最好——今后也不要知道,不要插手,否则当初覆巢之下,大将军以了残半身的代价,保全下宁氏一族的机心,就白费了。”
宁擎苍本就颓败的身形微微一颤,勉力行了礼后,被宫女搀扶了出去。
房中一时安静下来,龙涎香在屋里袅袅而上,碰到画顶时游荡散开,明净的烛灯,灯火一丝都不闪,煌煌地将书案后的景鸾辞的脸照得一清二楚,更加显出那森然的神色中有一种焦躁的紧绷。
可不是么。
二十多天来,白天日理万机地处理朝事,晚上好似亢奋一样不眠不休,拧着劲儿不是发脾气,就是千机用尽地查阮木蘅的下落。
周昙悄然地叹一口气,觑了一眼景鸾辞那熬红的眼眶,若是一根弦,早该断了,他却能盛着怒气崩那么久。
正慨叹间,景鸾辞出声问道,“慎刑司可审出什么了?”
周昙回过神,心虚地憋了憋气,提心吊胆将番来复去回了好几遍的审问结果陈述一遭。
景鸾辞阴沉下来,那一直暗涌的怒气好似马上要喷薄出来,冷冷地道,“若问不出结果,干脆你也搬去和她们一块儿住罢!”
周昙冷汗涔涔而下,虾米似的伏地告饶。
景鸾辞看着躁心,将案桌上茶杯往他身上一扔,“滚!”
周昙连滚带爬地抱头出去,景鸾辞又将他喝回来,咬牙切齿地道,“再去将内廷翻一遍,和阮木蘅相关的人都拎来再审。”
目中冒出一簇怒火,“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朕就不信她能逃到哪里去?!”
...
水泊岸的淤泥远比表面看去的松软,马车的车轮陷下去后,顿时旱进两三尺,埋没到车毂轴处。
杜清醁双手摸到车轮下,用尽力气挣红了脸,也无法将车轮搬动半分,索性将半臂袖子一撸,半蹲下来以肩膀扛住车轮上方,边猛地一用劲儿,边朝小觞儿一喊,“打马!”
那马吃痛,车轮略一抬起时,正好猛往前一拉,可实现陷得太深,滑了一下又退回来。
在后面推车的阮木蘅爬上车里,将那两篓子的药草、椅子等悉数扔下来,再将头上光溜溜的银簪子解下扔给小觞儿,然后在杜清醁吃惊的神色里,蓬乱着头发撸起袖子跳到泥里,半分不开玩笑地推住车轮道,“我推车轮,清哥你来搬!”
再朝小觞儿喊,“觞儿,我喊一二三,你扎马屁股!”
觞儿得令,倾身到车辕前侧,听到阮木蘅和杜清醁边用力,边从从喉咙中挤出的“三”,猛地将簪子朝马屁股一戳,那马顿时惊怒嘶吼着往前一挣,车轮终于拔了出来。
重新坐上车时,杜清醁不由有些钦佩地朝她道,“小姐,好厉害。”
阮木蘅用一根筷子盘住头发,将裤腿上的泥水拧出去,爽朗地笑了笑道,“以前和父亲出行时,也碰到过这样的事,和他学的。”
杜清醁憨厚地随着笑了笑,见她满身是泥,将同样很脏的自己的外衫脱下来披在她身上。
再在去往徽州铜陵关的官道上行驶了一截,前方晨间如霜的白雾里,高高的铜陵关城门箭楼便慢慢在云雾间显现出来。
三三两两的人和车马慢慢从关外头的道路上汇聚过来,由城门守卫和城门校尉的盘查下,挨个入内。
这是丹岐到徽州以来,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不得不过的关隘,阮木蘅刚刚跳下水推车的勇气此刻消失殆尽,深呼了几口气将身上的颤抖稳住,扭头跟杜清醁道,“如果,我是说如果,等下我被扣住了,你不用管我,也不要多说,若他们放了你,你领着小觞儿直接就走,听到了吗?”
杜清醁有些迷惑地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他们要抓你吗?”
“对,一直没有跟你说,我是朝廷要犯,所以待会儿不论发生什么,你都不用管我,我自己会撒丫子逃的。”
阮木蘅毫不在意地说着,穿上杜清醁的衣衫,扎进腰带里,再将满是泥的脸一抹,跳下车说,“你进去,我来牵马。”
杜清醁点了点头,但仍坐在车辕上。
阮木蘅又深吸一口气,牵着马嘴处的缰绳,慢慢地行到门洞处。
守卫同情地看了她一眼,跟旁边的另一个守卫道,“连日来下雨,不管骑马的赶马的都要栽上一跤,铜陵关十三里处的官道该修一修了。”
谈论着提刀拨开杜清醁后面的车帘,大声喝问道,“有没有女的,有女的自己下车接受检查!”见里面就一个小孩,手一挥,“过过过!”
走过门洞里短暂的阴暗后,如织的秋雨在灰亮的天空中飘飘洒洒地落下来,清晨里各色店铺吆喝着开启,几个行人以袖遮着头顶在绵雨里奔走。
阮木蘅不由自主地高兴起来,脚步轻盈地牵着马往纵横的街道中慢慢走去。
第41章 枫桥镇 她并没有感到自由
她发现她对朴素平常的生活束手无措。
更准确的是, 她对平常妇人应该会做的,一窍不通,无所擅长, 就像一个生活能力残障患者。
但她总不能来杜酒娘家里做大小姐, 所以她总是抢着干活,想方设法帮点什么忙。
一开始她帮忙洗衣服, 跟着枫桥镇里的妇女一起,抱着巨大的木盆和捣衣杵去镇子中间清亮的河边洗衣。
十月的阳光,在这个远离皇都的小镇,分外的温煦,但河水仍旧冰冷,河滩的石板上长满了毯子一样的青苔, 河里荡漾着细如发丝的绿色海藻。
妇女们家长里短叽叽喳喳地洗完了一整盆, 她往往还在摘涮衣服时沾了一盆的海藻, 且越摘越多, 不得已又要重新洗一遍。
常常一盆衣服从晌午洗到天黑。
妇女们看不过去了, 七嘴八舌地过来指点。
“……你这样怎么能行!涮衣服要去河中央,河滩边是藻长的最多的地方。”
“……衣服领子洒了皂角,要使劲儿搓, 你没吃饭嘛, 看我来。”
“……棒子要抡实了,打衣服时用力,你这细胳膊细腿的, 啊呀用劲儿呀!”
当说了后发现她更手忙脚乱了,便交头接耳啧啧摇头,“你这样怎么嫁的出去,王婆子家那老光棍儿子都看不上你!”
往往将阮木蘅闹得脸红, 讪讪笑说,“我做这些不是很有天分。”
之后洗了几次后终于上手了,却在抱着盆子回去时,在滑腻腻的青苔上摔两个大马趴,膝盖和下巴都磕得青肿。
杜酒娘便再也不敢让她去河边了,转而叫她在家里缝缝补补。
酿酒时不管是装米的,还是晾晒,或者发酵,都需要很多布头,布头费得也快,几次下来就破了损了,为节省要缝补。
可女红也不是她擅长的,旁边七嘴八舌的妇女很快就发现她做一手恐怖的针线活,缝出的布跟爬着一条条蜈蚣似的。
她不得已接着转行,开始包揽起杜家的伙食了。
几顿后,看着阮木蘅被火燎得卷曲的头发,难以下咽的饭食,所有人便又知道烧饭也不是她的天分所在。
她简直一无用处。
哭笑不得地,她不得不承认在宫中的十多年,景鸾辞在吃穿用度上将她养得养尊处优,一餐一饭,一行一卧都有人鞍前马后,即便在承明庐那几年,因为她是皇子侍读,她的地位都要比寻常的宫女高了一些,很多活计基本轮不到她身上。
还好即便镇子上的妇女们多有取笑,杜清醁和杜酒娘并不嫌弃她,也不在意这些,杜酒娘反而每每都会心宽地朝她发出响亮的笑声,得意地说,“我们家阮阮这俏生生的脸蛋,白嫩嫩的双手,天生就是被老天爷选去享福的,是大富大贵的人,怎么能干这些粗活。”
这么一夸,阮木蘅更是羞赧,说什么都要跟着她学酿酒。
因为在宫里她也常常和紫绡一起酿点花酒,从前在阮府时也跟着杜酒娘学过两手,总算找到自己能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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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铺里酿一缸缸的酒比不得宫里小坛小坛的,要用巨大的炉灶和天锅。
炉灶的灶膛仿如狗洞般大小,里面添的柴火是桶粗的长圆粗木,怼进去两根,可以烧上两天两夜。
炉中火舌哔哔啵啵跳跃着舔舐锅底时,巨大的天锅锅盖上漫出混着酒香的白茫茫雾气,随着烟雾蒸上屋顶,天锅中间的竹管里一滴滴流出沁香的粮酒。
杜酒娘先拿了个搪瓷碗,接了半碗,自己抿了一大口,沉醉地咂咂嘴巴,才笑着递过来,道,“阮阮,尝尝,新酒的第一口最爽口哩!”
阮木蘅接过,呷了一口,舌头都辣得辛麻,眼泪一下子被逼出来,忙将手里筛桂花的筛子扔掉,泪眼汪汪地扇舌头,“太辣了吧。”
杜酒娘不由笑得胖胖的身躯上下起伏,“辣就对了,就要这种辣得喉咙冒火的,那喝着才觉得有奔头,才像个人一样活着,富贵人家喝的那种,小口小口的,甜丝丝的酒浆有什么意思!”
阮木蘅将掉下来的头发拢进箍发的青花帕子里,一看到杜酒娘咧开嘴大笑,也不由跟着笑。
除了杜酒娘,她从未见过这么宽心,这么快活,这么热忱的人。
即便是她莫名其妙跟着杜清醁奔上门来,她第一眼见她,便毫无保留地接纳了她,抱着她先是一阵哭,抹眼泪说,“将军和夫人去的早,我们可怜的阮阮也不知道在宫里吃了些什么苦。”
哭后又欢喜的不得了,手都不知往哪儿摆地在屋里打转说,“以后就快活啦,谁也不得欺负你去!”
然后张罗出酒食饭菜,一个劲儿给她添,又打扫出屋子,还将她当做以前在阮府的小孩子哄着伺候着睡觉。
如此激动了好几天后,她才想起来问她怎么从宫里出来了。
阮木蘅望着她总含着三分醉意的红扑扑的脸,慢慢地笑了笑,说,“宫里节省人员用度,提前赦放一批宫女离宫,我刚好在里面,就出来了。”
杜酒娘听后,便一个劲儿地说好,一分也不怀疑地相信了她。
阮木蘅回味着嘴中开始散发出的酒香,晡时的阳光温暖地洒在庭院里,院墙处的桂花树被阳光一晒,发出同样温暖的木香和花香。
院心里横七竖八的杆子上晾晒着酿酒用的白纱布,随着和风在空中起舞。
杜酒娘喝了两口酒,愈加精力旺盛,一边哼着歌,一边在院中的井里打水。
院前酒铺里,小觞儿正在给酒客沽酒,稚嫩的声音甚是老道地在算算盘。
酒铺前的街道上,偶尔有跑马的声音,商贩吆喝的声音,各色各样行人装束各异,风尘仆仆的走过,大多是十里八乡汇聚来枫桥镇赶集,也有一些是匆匆而过的商旅。
阮木蘅觉得一切热闹得真实,又虚幻,让她惶恐。
和宫里规矩、谨慎、冷寂的生活截然不一样,这里充满了烟火味,恍如隔世一般她已经无法想象郢都皇宫里的场景。
但宫里十多年束缚着她的拘谨,却没有消失。
她原本以为来到这个天高云阔的地方,能获得自由,但她并没有感到自由。
酒铺旁卖酱的酱娘子,每每拉着她,热络地讲家里的长短,才几日便悉数告诉了她,她家几口人,多少家当,祖坟在哪里,甚至丈夫夜里打几次鼾,做房中那事儿时行不行,一箩筐地倒给她。
她却总是小心谨慎的聆听着,微笑附和,一丝一毫不透露自己的喜好和想法,也不会给予任何评价。
她站在酒铺里沽酒时,总爱来打牙祭的旁边酱娘子会取笑她,“你这迎的不是客,是皇帝的仪仗队,站那么板正干嘛,歪着呀,累不累!”
即便此时坐在台阶上,她的腰杆也是不由自主地挺了笔直。
好似宫里的规矩仍旧无形的束缚着她,在她稍微放松下来时,马上就谨慎规矩起来,谨慎起来后,又后之后觉地想起,已经没有人盯着她了,她想干嘛就干嘛。
她是笑是闹是哭,是跟几个妇人一起嚼舌根,都不会有人管束她。
意识到了,她才慢慢放松下来。
她好似第一次在悬崖上学飞行的雏鸟,竟然在学着如何自由,如何将脊背上和心里那根线崩开。
忙碌了一天入夜。
夜风刮上木窗,拴子似乎松了,发出慢慢的有节奏的嘎吱嘎吱声。
阮木蘅躺在狭小的床上,凝神听着,秋风扫落叶中,有院子里马匹咴咴叫着吃草的声音,还有虫鸣鸟叫声。
她忽然想起来,从前在皇后的坤宁宫里当差时,夏天的一夜,庭中有蝉鸣,皇后夜间起来嫌吵发脾气,值夜的宫女和小厮,一起轻手轻脚地爬树抓蝉,打尽了树丛中几只蛐蛐儿,甚至连不会发声的蜘蛛弱虫都没放过。
还有一夜,风雨大作,琉璃瓦上滴滴答答流下雨水,皇后也嫌吵,宫女太监们又连夜在在墙根瓦檐下铺毛毡子,雨水再落入毡子时,便静寂无声了。
阮木蘅翻了个身,她觉得在这些虫鸣鸟叫声音中,心里不平静。
不平静的原因,除了像她不擅长家务杂那样不适应,不习惯这些嘈杂外,在宫墙外的这个安逸的小镇上,那些旧时的记忆反而纷至沓来。
从前在宫里,日日面对着景鸾辞,日日被那些陈旧腐朽黑暗的过去萦绕着,她反而不刻意去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