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侯获不理会,他沉吟了一会儿,接着再问,“朕再换个问题,那场株连中,有没有不被波及但跟阮家有关联的,现今在何处?”
侯获冷笑一声,“以景焻的狠厉,连阮府无辜的奶娃娃都没放过,我可想不出来他能放过谁?”
昂扬起头,咧开嘴拧笑,“你若想知道,不如下地问问你爹,看看他有没有大发慈悲放了哪个!”
景鸾辞目光略过肃杀之意,淡漠的脸微微一沉,但已料定他这样的人不可能交待,便没有发怒。
紧盯着他看了一会儿,道,“你不知道有什么劫余,但朕倒知道一人,阮灼的女儿,认识么?朕没记错的话,你应当是她的假父,是在河西故郡时,看着她长大的人。”
侯获刚强的脸微微一颤。
景鸾辞接着道,“这女子有幸得了宁擎苍的庇护,以罪奴身份入宫为婢,朕若想要碾死她,跟碾死一只蚂蚁那么容易。”
候获脸色有震动,又突地一灰,“她,她真的还活着?”
景鸾辞定定地看向他,他那方阔硬派却已有沧桑的脸上,已一反刚才的强势,“刚刚的问题,现在有其他答案了吗?”
侯获稍微波动后,强自镇定,冷笑道,“覆巢之下,安有完卵?若还有残余的抗夏军,此次起事,你的位子还能坐得稳么?”
“此为实话?”景鸾辞目如鹰隼地道。
侯获闷哼一声,讥讽道,“天子以小小一女子的身家性命为要挟,草民怎敢不说实话?”
景鸾辞寒凉的眸子紧追住他,若有所思地沉默了一会儿,忽而道,“若以你的性命,反过来对她相威胁,她是否如你一般在意?”
侯获心头一惊,还没搞懂他在说什么时,景鸾辞又道,“看来你对她挺重要。”
说着便已施施然起身,隔着重新关起的牢门道,“牢内阴湿,但你最好活得久一点,朕也许会饶你一命。”
...
每逢月里的初五,便是枫桥镇十里八乡汇聚赶集的日子。
这日正好微风和煦,冬日的阳光正好,买卖的商人行人,在尘土飞扬的街肆内济济而行,吆喝叫卖,讨价还价之声此起彼伏地喝来。
便在这嘈杂而热闹的声音中,有一清清亮亮,朗朗润润的声音以字正腔圆的官腔凸显出来。
发出声音的女子一袭淡绿的裙子,配着墨绿杂花的袄褂,在人群中白生生,嫩绿绿的,仿若一颗莴笋,惹得一干黄脸黑脸的商贩行人不由侧目,笑嘻嘻地上前来询问。
“姑娘,你这酒咋卖?”
“姑娘,能先尝一口不?”
“我是天香酒楼的,若买一大缸,上哪儿去拉?”
“一斗五百文,一罐四斗,二两银子。”
“小本买卖,闻着就行了,谢绝品尝。”
“客官您往东市走,到枫溪桥左近,正正桥边,有一家杜安酒铺,铺子里有专人给您拉货呢!”
阮木蘅眉飞色舞地说着,谁人的问话都一句不漏,问什么都笑盈盈地答得顺溜,一下子便有好多人递过钱来沽酒。
忙得一旁的杜清醁满头大汗,一斗接一斗称了出去,顷刻间缸子就见了底。
等所有卖完,正午的日头才开始偏西,两人便潇潇洒洒地比旁边商贩更早的收工。
阮木蘅眉开眼笑地掂了掂鼓囊囊的荷包,得意地道,“看来这才是我的天职啊!”
又朝杜清醁笑道,“这么早卖完,我们去逛街吧,给小觞儿买陀螺,再给阿娘买一件袄子。”
欢欣地扯起拎着缸子的杜清醁衣袖,流连着各色摊铺往回走。
她永远对街市充满热忱,兴高采烈地左顾右盼着,到一个脂粉银饰铺前,便黏住了脚,将一只银镯子试了又试。
不知为何,明明在宫里时这些从未缺过,也从未刻意想要装扮自己,来到这镇子上,也没人花枝招展的比美了,她反而生出心思想打扮自己。
杜清醁探头参谋了一下,脸微微一红,将另一只成色更好的镯子递给她,“买这支,这支纹花,更好看。”
阮木蘅在手上比划比划,的确更加合适,一问价格要十两,便褪下来笑道,“算啦,叮铃铛啦戴着反而不方便,以后再买吧。”
眼睛东张西望着接着钻进人潮中前行,到十字街口处,人流却像潮水一样涌到榜文牌前,阮木蘅被裹挟着,也被推搡到中间。
还没看清官衙告示内容,便听到旁边叽叽喳喳地你一句我一言地读道。
“……乱贼候获,逆天行乱,其罪当诛……”
“……押解于郢都大牢,半月后于午门斩首示众……”
“……曝尸七日,以儆效尤……”
第45章 践行 你肯定有你的理由
时间才午初初刻。
郢都城西南广武门前的菜市口, 人头攒动,比肩接踵,好似黑色的泥流, 乱哄哄地从四面八方涌来, 竹筒插筷般围到街口的行刑场。
又堵成鱼籽似的一团,在监斩的官棚布告牌前, 对着公告上面行刑的犯人、罪由、时间,指指点点,吵吵闹闹地一声高过一声地议论。
走慢了,落后才挤过来的被人群遮挡着,推搡着,抓耳挠腮地在外围, 只能从那乱糟糟的声音中, 听得破破碎碎的几句, “午时三刻”“判贼侯获”“监斩示众”……
闹哄哄地怎么也听不完全, 便也作罢, 纷纷地退出来,逆着人潮涌入临街的摊点和茶肆酒馆里,霸占最佳的看点。
乐得行刑场的十字口拐角处的一溜小茶铺老板, 眉开眼笑地吆喝拉客, “来来来,客官里边请,看不到不要紧, 老汉我百事通,买我一碗茶,想听什么随便问。”
一个一身灰袍子,裹得只露出一双眼睛男女莫辨的小瘦个, 从人流中裹挟过来,听着老板的吆喝,坐到棚子下的长条凳上。
才要了一壶茶,果然那茶老板便敬业地跟其他问东问西的茶客道,“斩的谁?十几个呢!都是西南於地叛乱起事的头目,不过最厉害的叫候获!”
“为啥厉害知道吗?能打到益州,又从益州打出剑门,都是他以一敌万的神勇和智谋,取益州时,听说是他独自闯到府衙,挟持了益州刺史开的城门,没有他,这次叛乱根本成不了气候!”
那茶老板说话滔滔,跟说书一般抑扬顿挫,有更多的人围过来,问道,“既然这么厉害,你知道长什么样子吗?”
“听说面如黑炭,血盆大口,高八尺,臂如铁木,长的跟鬼面小山似的!”
“吹牛的吧!你说的那是贴你家门上的尉迟恭吧!”
轰的一声,大家笑开,笑声中又有人接着问,“这么大阵仗,监斩官是哪个?”
茶老板干脆坐到凳子上神侃起来,“你问监斩官啊,监斩官乃郢都府衙通判大人程尚方是也。”
“但这不是最厉害的,这次监斩,最厉害的在……”
他一边拿着抹布,一边故弄玄虚地停了好半天,等七嘴八舌地催促后,才抬手往广武门城楼上一指。
道,“是天子监斩,看到那幡旗和那万民黄盖伞了吗?待会儿皇上就会在那看着了!大家伙儿可都不要生事,今天来的禁卫和兵官可多呢,为防有人抢劫法场,连押解犯人到郢都的宁将军宁大人都在这边做监察呢。”
阮木蘅喝茶的手猛地一抖,将风帽兜到头上,仰头往光武门城楼上看去,北风刮过高高的旗幡,猎猎扬响,一顶黄盖下好似有几个锦衣玉带的人。
她不知道那是不是景鸾辞,忙转过头。
从枫桥镇出发时,她便想过这一趟,回来容易,出去难。
可她还是来了。
为了侯获,为了父亲的重要的兄弟,为了旧时她们一家和他的亲情,她即使对他必死的结局无能为力,至少要亲自为他送行。
也为了多年前她没能在场的满门抄斩。
“老板,有酒么?”
“有,践行的黄泉酒?!”
阮木蘅将一锭银子丢给他,“要一壶上好的女儿红。”
茶老板立即咧开嘴,死人不分好坏,菜市口的店铺不论卖什么的,为了在阎罗王带走人时,能顺便记他们一份功名,都会为死人备酒。
阮木蘅倒好三碗在桌上。
正好官棚里报时官,出来报时,高唱着道,“午初二刻,即刻行刑,行人退让。”
唱声一落,广武门轰然洞开,两溜兵官押解着十几个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人犯从里面出来。
一一推着在刑场一字排开。
围观的人群中霎时一声声吼着“乱贼”“叛民”“强盗”,不管是不是真的愤恨,菜叶子烂鸡蛋随着丢得满场都是。
报时官再次鸣锣鼓。
红袍的监斩官到台上来,一个个勾画查验人头。
然后十多个刽子手一字排开,监斩官将众犯的罪行,朝廷的律法高声念完,朝鸦雀无声的人看了一圈,丢下签子,扯破嗓子喝道:“斩!”
立时系红腰带的刽子手手起刀落,鲜血飞溅而起,人头却不落,保持着一秒前或坦然或惊恐的面容僵立着,吓得人群肃然无声,稍刻后才爆发出叫好声。
阮木蘅甚至没有认清哪个是侯获,这一切便结束了。
她只当做今天死的都是她要送别的人,将碗中酒祭洒在地上,兜紧风帽随着往外涌的人流一起走。
还未走出推推搡搡的十字街口,不知从哪里来了一些佩刀的侍卫,叫着“搜查乱贼”,将通向外的道路封锁起来,检查着一个个放行。
阮木蘅立即转身逆着人流往回走,混到另外的街道,却一样的被锁死了,她不得已又坐回茶铺里,眼看着人潮快散了,又怕显得太突兀,咬咬牙夹在人群中往外挤。
快到侍卫堵着的通行口时,越加垂低了头,紧挨着左右的人,企图混出去,却被检查的人拉扯住,“你你你干嘛呢,抬起头来,一个个的过!”
阮木蘅一时间两眼发懵,不管缉拿的是她还是旁人,脑子里只觉得大难临头万事休矣。
待死似的刚要将将风帽摘下来,一只有力的臂膀忽然搭上她肩膀夹住她,朝那人道,“自己人,放行吧。”说着带着往外走。
那侍卫愣了愣,恭敬地叫着“宁将军”,再也不做阻拦。
阮木蘅胸中震如晨钟暮鼓,颤动着紧贴着他一直走出熙熙攘攘的人流,到一处阴避的长巷,宁云涧才停下来。
一手将她按到墙角处箍住,一手二话不说,猛地扯下她的兜帽,见到村夫打扮的一张煞白惶恐的脸,才笑道,“真的是你啊!”
阮木蘅心跳如鼓,两腿还打着颤,如缺水的鱼一样长长呼吸了两口,才有力气去挣扎。
宁云涧反而将她按得越紧,牢牢地推在墙壁上,“别动,也别跑,我不是来抓你的!”
他警觉地两头环顾了一圈,因为风霜痕迹显得颇为硬朗的脸俯下来,对着她,“听我说,郢都所有城门全部封了,你现在跑不出去。”
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塞到她手里,“路引已经没有用了,这是符节,你先拿着。”
阮木蘅翻开,有些犹豫,“那你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我又不出城!等下次见面还我就行了。”
“我是说万一被发现……不会连累你么?”
宁云涧将她的风帽又给她盖上,一拍她的头,“所以你今天即使有这个符节也别出去,否则过两天被推到菜市口斩首的就是我,我找了个地方你先去躲两天,等不封城了,你再走,听到了吗?”
阮木蘅虽然有迟疑,仍旧点头,“去哪里?”
“从这个南三巷,一直朝前走,到高头街,北角楼下的梨花街巷里有一家陆府,我已打过招呼你去住两天。”
宁云涧说着将她的帽子压得更低,将她一推,“快走吧。”
阮木蘅不由有些心惊胆战,扭头往前走,才跨步又回过头来,“你都不问我为什么要私逃出宫,就帮我?”
宁云涧十分温和地一笑,“你肯定有你的理由,况且你也从不属于宫里,走了多好。”又将她一推,“别婆婆妈妈了,待会儿盯着我的人又要跟上来了。”
阮木蘅倏然一愣,果然还是给他惹麻烦了么,深吸一口气什么都没说往后跑。
郢都大街如棋盘,棋盘间又藏着长长短短的巷子,若不是她认识北角楼的方向,估计要迷失在鳞次栉比的肆陌间。
一气串巷走街,直奔到高高的角楼下,角楼后侧有一条巷子,巷子近北,快到内城郭,没几个人,也没有商铺,只种着一排光秃秃的树,估摸着就是梨花巷了。
阮木蘅捏紧符节,有些犹豫,心中有挥之不去的不安,总觉得不应该往前走,也不应该去那个陆府。
可此时她跑了一路,脑中已乱成一锅粥,也没有更好的主意,只得小心翼翼地察着错身而过的几个行人和住户,慢慢走到那写着陆府门匾的宅门前。
胸中又忐忑了一会儿,上台阶敲门,手背才碰着,那门扉却咿呀一声向两侧洞开。
一个圆脸粉面,挂着一团和气的笑的人,候在门前,躬身朝她道,“宫正大人让我们好找,皇上早等得狠了,快进来吧。”
后头的门嘭的关上的同时,他身子一让,景鸾辞一身玄色常服,负手威严地就立在庭院前的廊下。
第46章 回宫 玩够了吗
“玩够了吗?”
他该把她罄竹难书的罪行一句句甩在她身上, 然后狠心将她扔在牢里□□起来,让她生死不能,或者自生自灭, 再干脆点将她昂扬的脖子轻轻一折, 他所有的矛盾,所有的纠结心痛, 全都干净了。
可这些念头却在漫长的寻找和等待中,早化作乌有,此刻竟然只有这么一句话。
景鸾辞一步步走近庭院里跪得挺直的人,慢慢地道,“玩够了,就跟朕回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