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材不高不矮,穿着一件黑色的大宽袍风衣,看着像男人的款式,脸,脸很白……”他使劲儿地回忆着,忽想起那寒夜里充满湿气的眼睛,道,“眼睛很漂亮,是圆长的杏眼,看着单纯,又,又媚气……”
他说到后面有点不好意思。
裴轻予从袖中掏出一个画轴,展开到他面前,“长的像不像这个样子?”
廖方才见画上那眼睛,立马点头,“对对,就是她,忒认生了,我们兄弟几个见她可怜给她吃的,还不理呢!”
裴轻予威严的眼中终于现出一丝惊喜,“看到她往哪里去了吗?”
廖方和其他几人相顾了几眼,答道,“我们也没和她搭上话,估摸看着是往东去了,那条山路去向不是徽州,便是定州,她那么大包袱,路又赶的那么急,应当是去投奔谁的吧。”
裴轻予慢慢舒了一口气,铁板似的脸微末地笑了笑,朝县尉道,“大人的功劳,我先给您记上了,若找到人,再向上头给您要赏。”
…
丹岐地势高,入冬则欲雪,而多丘陵的枫桥镇一带,山涧间树木才将将枯黄,溪水边的草木仍旧挂红滴绿,绿带般蜿蜒着从苍黄的丘陵中流淌开去。
阮木蘅跟杜清醁采了两三次酒曲药草,已能快速地在溪水边各种杂草中找到结着红穗子的辣蓼,并熟练地用镰刀齐根干干净净地割下来。
辣蓼徒手触碰会辣手,小觞儿调皮,揪了几绺红穗后,小小的巴掌全是一片红斑,吭哧吭哧跑过来,“清哥,我,我……我的手疼,又辣又麻的……”
说着小小男子汉的脸上满是泪痕。
阮木蘅看着手肿老高,嘻嘻笑道,“又辣又麻的,撒两把盐,剁了下酒,肯定好吃。”
惹得小觞儿呜哇一声哭出来,又被阮木蘅奚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你怎么天天哭,羞不羞,你清哥小时候就从来不哭。”
他便使劲儿瘪起嘴,像鱼一样鼓着脸憋住声。
阮木蘅不禁哈哈大笑掐他的脸。
而杜清醁此时便一声不吭地拉起他的手,细心地吹着擦药膏,哄着他到别处玩。
可没多久,小觞儿又会因为抓蚂蚱刺破了手指,或者在洼畦里摔了满身泥巴,哭上一通,他便再接着耐心地安慰,最后索性拿着镰刀,背着篓子,边割草边小心地跟着他后头跑。
这个沉默木讷的男人好似将所有的柔情都给了跟他一点儿血缘关系都没有的小觞儿。
先前听杜酒娘说,原来小觞儿是枫桥镇上一个乡野郎中的儿子,大概四年前夏天,杜清醁和那郎中一起去山里采药,正好碰到了暴雨洪汛,两人不幸坠入陡峭的山涧洪流中,杜清醁身手敏捷,攀住了岩壁活了下来,而那郎中不幸被大水冲走,尸骨无存。
之后,无父无母的小觞儿便成了杜家的孩子。
这是谣传的版本,细致的内情却是大相径庭。
实际上坠入山涧的只有那郎中,攀在岩壁上的也是那郎中,杜清醁害怕被汹涌的泥流卷入,便眼睁睁在险壁上看着郎中力气不济,被洪水冲走。
阮木蘅听酒铺旁的酱娘子八卦后,毫不怀疑地就相信了这内情,因为杜清醁待小觞儿很怪,有一种带着愧疚的宠溺和纵容。
这种态度于她来说很熟悉,过去的六年,她对景鸾辞便是如此。
阮木蘅胡思乱想了一会儿,见杜清醁和小觞儿玩累了后,在溪水边的草地上歇息,也提了篮子过去。
午后的阳光在草地和溪水间跳跃,有几只初冬的枯叶蛱蝶在白蓝的花丛中翻飞,微风一来,山坡处的黄叶旋转着扫落,蛱蝶好似不堪风力,歪歪地飞舞着落在灯芯草叶中。
她觉得很惬意,一日过一日的,她越来越喜欢这些烟火气的日子,喜欢跟着杜清醁来野间踏青,和小觞儿斗嘴,或者听镇子里的妇女们绘声绘色地学睦邻长短。
坐了一阵,小觞儿好了伤疤就忘了疼,缠着杜清醁要去溪里捕鱼。
他们捕鱼的方式却很特别。
碾碎了辣蓼籽,磨成汁水儿和泥浆洒到浅浅的溪水里,等上几刻,那鱼便如醉酒般翻着白肚皮浮出水面,再用竹篮一兜,满满覆底的小鱼儿。
见阮木蘅惊奇得不得了,杜清醁边在细白的水滩上燃了篝火,边正正经经地解释说,
“辣蓼除了可以和灯芯草一起捣碎,做发酵的酒曲外,还可以捕鱼。”
说着从绿枝上薅下几粒红穗子,碾碎了给她一闻,的确有辛辣的醉香。
阮木蘅觉得好玩得不得了,笑着道,“是不是醉鱼草也是一样的效果?”
“应当也是一样的,不过醉鱼草生长在潮湿的沼泽地里,我并没有试过。”
阮木蘅依葫芦画瓢也研磨了一些辣蓼汁,浸在溪水里,蹲守了半刻,便亲眼见到那清澈的河底里黑背的鱼儿,一只只吐着泡泡翻着肚皮浮上来。
她伸手捞了上来,用削树皮的小刀,干脆利落地剖干净了,架在火堆上烤。
香气四溢时,斜斜的夕阳也缀到了远处的丘陵上,像一个又红又圆的柿子般在山头挂了一阵,好似不堪其重,慢慢滑下去,最终掉落山背后,只余彤彤的霞光将随着微风荡漾的水草和潾潾的溪水铺得满面发红。
杜清醁将烤鱼拨下来,一点点挑掉鱼刺和鱼头,剩下白白的鱼肉才递给小觞儿。
“你这样,会将好好一个男孩养得万分娇气的。”阮木蘅啃着鱼肉说。
“他还小。”杜清醁慢吞吞地回。
阮木蘅又给自己串了一条鱼,现在这些活计她已做得很上手,“他不小了,记得你来阮府的时候,也跟他差不多大,阿娘要你什么都做,连十多斤的酒缸都是你来抬。”
杜清醁骆驼眼慢慢抬起,扫了扫她,说,“我不一样。”
“一样的,孩子最好不要把他当孩子,早一些知道世事的险恶,早一些长大,否则天塌下来时,他就活不下去了。”阮木蘅随口道。
杜清醁沉默下来,讷讷地想要反驳什么,却半天措不好辞,捏着木棍许久,说,“我欠他的。”
“你不欠他。”阮木蘅想都没想,自动就知道他在说什么,“你当时很小,不是你的错,你也会懦弱。”
她说完莫名停住,好一会儿又道,“不论你做什么,那天的洪水是天灾,你改变不了,不论你敢不敢跳下去,能不能将他拉上来,他可能都会死,这不是你能改变的,也不是你的错。”
杜清醁猛地抬头看她,她的脸在火光中有些失神,旁边的小觞儿玩了一天,开始困了,枕着他的腿窝勉力的眯着眼,打了几个呵欠便睡着了。
“可是,这样不对。”
杜清醁静默了许久,皱着眉头说道,“因为怎么挣扎结局都变不了,因为不能让老天不发洪水,或者因为自己也有常人的恐惧……这些都只是为自己的不作为找的借口,是安慰自己的话。”
阮木蘅被火光烤红的脸,忽而惨白,不由被他罕见的一连串的话刺痛,幽幽地反问,“是安慰自己的话么?”
杜清醁点了点头,“我……就是有机会救徐郎中,可我没有,这是事实,什么借口都没法找。”
他接着摇了摇头,好似不惯于说那么多话,却仍旧道,“与其逃避,欺骗自己,不如接受自己懦弱了,不作为了,就是做错了,背负着愧意和过去勇敢地生活下去就行了。”
阮木蘅有些想哭的冲动,忍了忍,才问,“背不动怎么办?太沉重了。”
杜清醁拨了拨火,将没烧尽的柴拢到中心,声音哔哔啵啵响起时,他才慢慢地道,“那就拖着走,拖着拖着就背得动了。”
阮木蘅仰起头,冬夜的漫天繁星灿烂,扭脸朝他说,“小时候我就觉得清哥傻傻的,呆呆的,但脑子里想的肯定跟别人不一样。”
她咧开嘴笑,“果然是不一样的。”
第44章 侯获 其罪当诛,于午门斩首示众
“……残余流窜的乱军悉数招降, 剑门关塞已重新部署,有半数的军队留地镇守,以防再生霍乱, 业城, 青城,益州官位空缺的都已补上……”
十一月初镇压於地叛乱的两军班师回朝, 炎执领着一干将士,在宣和宫正殿面君奏上,抱拳款款陈毕,呈上奏报交予随侍皇帝左右的周昙。
景鸾辞翻了一会儿,低头思量了少许,抬睫扫视屋内一干将臣, 道, “内乱消耗, 民生凋敝不可避免, 若要於地长治久安, 可有什么策略?”
炎执一怔,以为皇帝查问了於地情况,便是述职完毕, 一时没反应过来。
思索了一会儿, 才道,“於地叛乱根由源于,坐地官员横征暴敛, 鱼肉百姓,才会有起义军振臂一呼而百应的状况,所以微臣以为应当从官治起,从朝廷调任几名廉明奉公, 强干精明之辈,对贪腐之事,做强力的整治。”
景鸾辞听完,颇不满意,但也没表露,只淡淡地反问,“先前调任的益州刺史杨成葉等人难道不是清官么?”
锐利的目光慢慢审向立于炎执半步后的宁云涧,“宁将军对於地颇熟悉,不知可有他解?”
宁云涧别出一步,堂而皇之地与那威严的眸子对视了一眼,不疾不徐地开口道,“微臣以为长久稳控西南大局的方式,最好的是,修治道路。”
此言一出,全场众人面面相觑,不知什么意思。
宁云涧惭下脸,“微臣班门弄斧了。”
景鸾辞眼眸中却光华一闪,“讲。”
“西南崇山峻岭,层峦叠嶂,造就了难以监管的地势,由此才有贪官污吏,才有生乱而难控,所以最好的是筑路,筑一条从剑门深入各郡县要冲的道路,从而将於地明明白白地管控于朝廷的眼睛之下……”
宁云涧也不再自谦,款款地将所有原因条缕清楚地剖析开来,甚至连怎么修,修到哪里,耗费多少人力物力都滔滔地讲明。
众人听毕,有些频频顿首,有些摇头晃脑,都加入到热烈的讨论当中,一直争辩到鸦起之时,方才归散。
景鸾辞单独将宁云涧留了下来。
喧闹之后一时寂静,熏炉里加了几把红罗炭,满室温香,潇潇的风声便被堵在了殿阁外。
景鸾辞慢慢地审视了他好一会儿,开口道,“阮木蘅的事,你知道了吗?怎么看?”
宁云涧低俯的身形微微一动,毫无惧意地直视向他,“皇上一向宽厚,三年来廷内廷外,再无连坐的大案,却唯独对一个小小的宫人加以苛责,阮宫正私逃,在臣看来,虽不可思议,但也在情理之中。”
景鸾辞眼中精光一炸,“你是说是朕逼走了她?”
“臣不敢。”宁云涧微垂眼眸,“但臣以为,不过一个宫人而已,皇上每年都要特赦宫人离宫,何必对阮宫正如此赶尽杀绝,不如当做赦免了一人,方才是天子仁义之道。”
景鸾辞猛地起身攥住他的前襟,“天子之道行仁行暴,都是朕说了算,赦免不赦免,也是朕的家务事,什么时候轮到你加以指摘了?”
“家务事?”宁云涧微挑起眉峰。
景鸾辞放开他衣襟,端坐于座上,收敛起失态的容色,冷笑道,“阮木蘅已是官女子,虽暂时无名无分,但已是朕的枕畔人,朕追责宫妃,不是家务事是什么?”
宁云涧霍然一激灵,不敢置信地张大眼睛。
景鸾辞方觉快意,若有似无地笑了一下,“此番话既已说与你,宁将军最好不要生出什么不应该的心思来,若一意插手,不要怪朕不客气。”
说罢朝周昙一睨,周昙忙将外头守候的两个禁卫领进来。
景鸾辞接着道,“宁将军归来风尘,朝中事务不必事事躬亲,今后只管吩咐他们便是。”
那便是明火执仗地监看着他的意思了!
宁云涧饮下恨意,知道天威难测也难辞,不管心头怎么乱,只躬身道,“微臣谢皇上圣恩。”三步后退的折身离去。
...
郢都大牢关押死囚的刑狱,在半地下,狱内阴冷潮湿,昼夜难辨,仅在每一间囚牢的壁面上点了火把,恰恰地能照到牢里倚壁昏睡的人。
狱吏探头探脑地朝最里面的一间囚牢找了一会儿,见人在角落,提刀在铁栏上敲了敲,“起来起来,传见问审。”
恶声恶气的说着,其他几个狱卒在牢门外架起了火盆和火把,潼潼光影晃在石壁上,乍然刺得牢中那人很不适应地睁开眼睛。
昏昏沉沉地待起来,一只官靴一脚踢在他肋骨上,两个狱卒强按着将他拖到牢门口。
“回皇上,这人就是侯获。”
刚才那嚣张的狱吏恭恭敬敬地朝慢慢行来立在牢门前的人道。
侯获这才闷哼一声清醒过来,死挣了一下,脖子上铁掌似的手却压得他抬不起头,目中只见光影重重的地上一双锦缎五爪龙纹靴,干净矜贵地停在他面前。
接着沉沉的一声,“放。”
他脖子上的手松开了,抬起头来,一张英气冷峭的脸高高在上地俯看着他。
侯获扭头“呸”地啐了一声,旁边的狱卒立时扇下一巴掌,呵斥道,“在圣上面前,胆敢不敬!”
景鸾辞抿着唇,若有所思地审视着他,一言不发良久,道,“以前关押阮灼的也是这间囚室,没想到十多年后,他的副将能以同样的缘由再把自己弄进来,可谓天意么!”
一听阮灼其名,侯获方悍的脸上双目暴睛,猛地朝前又啐了一口,“一个乳臭小子也敢叫怀远将军的大名,若不是景焻狗皇帝使阴,这江山轮得到你坐么?”
景鸾辞微微下睨一眼,旁边的随侍立即边掌自己的嘴,边蹲下来以袖擦他鞋面。
他丝毫不以为然,淡淡地道,“权势斗争中,从来都是成则为王,败则为虏,输了就是输了,‘若不是’这种话都是没本事的狗,狂吠时的叫唤。”
侯获脸上愈见狰狞,狠狠地道,“心肠够狠,果然跟景焻狗皇帝一模一样。”
景鸾辞此次来,不是为了跟他机辩的,不再与他废话,直接问道,“阮氏一派中,除了你可还有其他漏网之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