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取朕的琉璃盏来,这样的酒色盛在里面,才最合适。”景鸾辞闻着酒香道。
淡黄的酒旋在琉璃杯中,果然很赏心悦目,阮木蘅举着杯盏看着,花瓣似的眼睛被玻璃拉长,而从杯盏外看过去的景鸾辞亦是扁扁变形的,不由笑道,“皇上可否记得以前有一次,波斯国进贡了一面光镜,也跟这个是一样的?”
景鸾辞和景焻一起面见外来使臣,见到那镜子照出的人影是拉长,或者拉扁的,甚是滑稽,便告诉了阮木蘅,撩得她好奇的不得了,央着他要去看。
可那东西却被收进了重华殿,当夜他们便悄悄摸了进去看,夜间又不敢点灯,在月光下看那镜子,里头他们两个的人影像长长的牛头鬼面一样,将阮木蘅吓得半死。
更糟糕的是,流连的太久,宫门落锁了,他们被锁在了重华殿里。
殿中晚间无人,也无地暖碳火,冻到半夜,阮木蘅将怀里藏着的酒倒在一个汉代时期的小鼎里,找了那价值连城的名画,一切燃烧的东西,两人胆大包天地在里头向起了火。
那一年她十二岁,她一向都是如此胆大出格。
阮木蘅回忆着,脸上有暖暖的笑意,接着道,“……第二日怕重华殿里的管事知晓了,您便临时凭着记忆将要紧的几幅画临摹了挂上,事到如今,竟然仍没人发现。”
景鸾辞呷了一口酒,玉白的面色染了酒晕颜色甚好,凝出笑道,“木蘅,父皇不是没有发现,是知朕的工笔丹青好,便消了怒意,可仍旧将朕罚在祠堂里抄了好几日的书。”
阮木蘅微微一愣,又笑起来,难怪后来好几日都没见景鸾辞,再见时眼睛乌青,一副没精打采的样子。
她轻轻捏起青团,咬了一口,抬眸浅浅地望着他,道,“也是那一日,您跟我说了很多绾嫔之事,说她好琴,说她喜欢做糕点,尤其喜欢做糕点时,在里面碾入艾草汁,甜腻便淡化了,满口唇齿生香。”
她说着说着笑意就消失了,可景鸾辞脸上仍旧挂着清浅的笑,那些日子里的他们,不像现在即使回忆起来,仍旧各怀心事,相敬如宾。
阮木蘅眼中光彩彻底淡下来,停顿了一会儿,忽而没头没尾地接着道,“当初,我后悔了。”
她眼波涟漪似的颤动着,却坚定地盯着他,“光熹二年,五月十五日,册封国储的那一日,我并未给绾嫔下毒,最终的那一刻,我后悔了。”
景鸾辞唇边笑意骤然稀薄。
她将食盒里的精馔一样样摆在疯傻的绾嫔面前,哄着她吃,却在她端起碗的那一刻,将碗筷扫落,告诉她不能吃,吃了便死了。
一直嘻嘻哈哈哈哼笑着的绾嫔,却忽然不傻了也不疯了,将脸前的结绺的头发拨到耳后,那她从未见过的温柔笑容,徐徐地在她面前绽放,好似一朵白茶,素净,柔和,温婉。
“我知道。”她淡淡地笑道,“可总有一些事,作为一个母亲舍弃了命也要去护着的。”
她从未疯过,是萧太后给予了她选择,要么她和景鸾辞一起永居冷宫,彻底失去争储的资格,作为皇后萧氏是不会容忍非自己的儿子成为太子的,即便景焻那几年一直中意他。
所以要么是败,要么退让,将这景焻看好的储君给萧氏。
所以她疯了。
而景鸾辞册封国储,将来登基时萧氏亦不会允许一国有两个太后,她屈居绾嫔之下,为了保住太后权位,为了保住景鸾辞的储君,所以她必须死。
绾嫔重新端起碗,用她也未见过的优雅姿势,一边吃着一边道,“我了解六郎,他是忍受不了母亲为了他牺牲自己这样的事,那样太沉重了。”
她吃着眼泪一串串掉落,“六郎,自小天赋异禀,三岁能诗,五岁成文,六岁骑射,八岁治兵,你可知道那一年大瑀侵国,他在朝堂上侃侃而谈退敌策略,立下壮志长大后尽收河山,这样的抱负,我怎么能因自己埋葬了他?”
阮木蘅看着她倒了下去,她让她承诺的事没有说出来,可一字一句都已经交待了,不得不让她答应。
于是她便再未提起那日之事。
阮木蘅说完,一片漂浮的落叶般站起身,好似背负了许久的秘密脱口而出后,整个人松懈下来。
她看着灯下,脸上千百种情绪酝着的景鸾辞,看着这冷峭的锋利的脸骤然失色,如一黑色的雕像定在原地,沉默地望了一眼,道,“绾嫔临终前没有说出的话,我猜是希望皇上江山永驻,八方宁靖,盛世太平。”
她说完转身离去。
她的过去彻底留在这里了,还有未说出口的那一声保重便不必再说,今后便是永不相见。
第56章 落水 安嫔娘娘殁了
三月末入夜时已不见春寒。
沉缓的暖风拂过, 晾衣棚里一架架的绸纱衣物随着轻轻舞动,送来清淡的皂荚香气。
劳累了一天的浣衣女们,趁着月色初升, 黄昏未下, 三三两两地聚在庭院中,趁着夜明, 扎风筝结彩绺打小牌闲话杂谈,不时发出一阵哄笑。
天南海北地闲聊着,便有一个说起了前些日子里册封安嫔之事,有些庆幸地拍了拍胸脯道,“还好安嫔娘娘在浣衣局的那几日,我并未欺侮她, 还帮她抬了几次水来着, 否则现在肯定没好果子吃了。”
又有其他几个七嘴八舌地附和着谁帮安嫔晾衣服, 谁借了一块胰子, 谁又给她留了饭, 说到后来便有人戳了戳一直低头结彩绳的阿盏,道,“你不是那会儿忙前忙后最殷勤么, 怎么人家登高枝儿了, 也没见捞你一把?”
阿盏淡淡地笑了笑,正待说话,抬头却见大门处端端方方地行来三人, 为首的女子一袭月白色春衫,袅袅地过了庭院,到院侧波光粼粼的浣衣池处,出神地站在砌了砖的池水边。
阿盏一惊, 轻轻地呼道,“阮……”
话未出口,忽听一声重物落水的声音,所有人猛地回头看,池边立着两个吓呆了的宫女,几丈宽的池水旋转成碎裂的旋涡,依稀有白色的影子在里面扑腾。
一阵死一般的寂静后,失声的惊叫喊将起来,“有人落水了!”
立时接二连三的呼喊声不断,静谧的浣衣局敲敲打打的沸腾起来。
...
暖阁里静如深渊,清风涌动撩响珠帘,烛火偶发出一声哔啵的清脆裂响。
景鸾辞眸色如一把钝刀,在微微闪动的光中,神光喑黯残破,涩涩地盯住面前一身陈破,满头花白的茂太妃。
“我,我所说的句句属实……我与绾嫔拘于同一个冷苑里,每日送来的餐饭都是一同食用的,那一日,我见阮姑娘提了好大的食盒,盛着罪妇好几年没吃到过的饭菜,有鹌子羹,五味蒸鸡,还还有……”
茂太妃囿居冷苑太久,许久不与人说话,声音嘶哑发颤,几不成句。
景鸾辞面色越加惨白,泛着郁郁的青色,茂太妃说着惊惧地磕下头,接着道,“这么丰盛我便想要一,一起……可阮姑娘却说那是皇后专门赏赐的,不得与人分食,可,可在吃着的时候,阮姑娘却忽然将碗砸了,慌里慌张地说吃了要死人,让绾嫔千万不要吃,等她去找了人,给她一个说法,救她出来……”
她越说越怕,头砰砰磕得如山响,惊弓之鸟似的莫名请罪。
景鸾辞捏着案几的边缘,指骨发白,冷幽幽地道,“朕恕你无罪,说下去。”
“……阮姑娘跌跌撞撞地跑出去时,却被绾嫔死死拉住了,说是这饭赏赐下来了,就非吃不可,今日不吃,明日也会送来,明日不吃,死的便不是她一个人……这,这些话不是罪妇该听到的,我便,我便当做从未听到过……再再后来,阮姑娘走后,有守卫进来将绾嫔抬了出去,说绾嫔殁了。”
她说完神色惊骇,一时好似又要装疯卖傻起来,周昙跑过来将人按住了,正待送出去,景鸾辞沉郁地止住道,“将她送到裕陵妃园守陵,不必再回冷苑了。”
一时满室静谧,好似刚才那嘶哑的喁喁声,悠远的没有发生过。只有漏进来的风声中夹杂了一些湿气扑得烛火猛地一暗,外头便下起了惊雨。
春雨沥沥,似是悄无声息,又似有汹涌之音,沙沙地落在殿前的玉阶上。
景鸾辞枯坐着,在皎皎的灯火中,阴郁成一片暗影,良久他惶然地一笑。
他纠葛地恨了她六年,折磨了她六年,到头来却是一场自负的虚妄。
他起身出了内殿,一步步在绵密的细雨中走下台阶,周昙惊呼着打了伞跟上,他欠着雨疾行了一路,尔后却是越走越慢,且行且停,一直到关雎宫宫门前。
宫门已关闭,在晦暗的风雨中矗立着。
景鸾辞站了许久,湿气将他冷白的脸淬得铁青,他发紧的下颌线微微一松。
该说什么?
说为什么不早点告诉他?真相如此轻易,舌头一动就霍然出口,为什么不告诉他?
还是说……
没有什么可以说的了。
那一日他问她他们怎么走到这个地步的,原来却是他自己,一手促成的。
他微讽地一哂,孑孓转身。
另一边的宫道上,两个湿淋淋的影子冒雨奔过来,跌跌撞撞地碰着来人时,瑟瑟发抖地哭着溃跪于地,“皇,皇上,安嫔娘娘,安嫔娘娘在浣衣局投池……殁了。”
.......
熙平三年,时值正午。
盛夏的绿竹修修,凤尾森茂,郁郁葱葱地荫住和韵茶楼的青檐顶,茶廊内一片清凉静谧。
穿着清凉如许的碧色薄衫的侍女,悄无声息地往来于茶廊各静座内。
一道云母雕兰草的暗紫色屏风后,一个阔额宽脸,面膛黝黑,穿衣用度却格外讲究华贵的青年男子与茶廊的老板俞华轩对坐。
坐前的案几上放着一把平平无奇的扇子,扇开着,扇面上一幅《秋风惊鹤》图,墨有些许凋色,却难掩画上白鹤展翅欲飞的栩栩如生之态。
俞老板相伴着陪了近七八杯茶,着实没耐心了,便和笑着道,“严公子,这扇子您到底是买,还是不买?”
俞老板办的这和韵茶楼除了品茶外,最大的用处便是供市面上的古玩交易,当然俞老板作为生意人,除了供茶水外,自己免不了也染指一手,低价收赁了一批精巧玩意儿,在茶水间里寻买家赚钱。
就如这案几上的扇子,扇面画作乃季遐名作,他从某处以五百两购得,若今日交易一成,以三千两卖出,他转手就可白赚两千多两。
奈何这严修左瞧右瞧,来了三两日,日日白喝着他的茶水,怎么着就是不买,急得他心浮气躁。
严修黝劲的干手慢慢端起茶杯又呷了一口,盯着那扇面,仍旧一言不发。
“严公子是担心这扇子有假么?”俞老板小心地问道,“这您尽管放一百个心,我在这一行也摸爬滚打十多年了,眼力还是有的,断断不会卖给您赝品,砸了自己的招牌。”
“您不信我再给您说道说道。”俞老板从袖中抽出一把小窄扁如筷子的尺子,往那扇面一点,“季遐擅画花鸟虫鱼,且以极度写实为风,您看这芦苇的芦花,丝丝缕缕,毫毛可见,再看这白鹤,鹤羽每一片,每一丝都栩栩如生,连纤毛逆风之处着笔都分毫不差,仿若欲破画而出……”
滔滔不绝的话喷涌而出,末了肿泡的眼袋挤出笑容道,“这便不会有假了罢。”
严修半晌未语,好似也没认真听,蹙眉只看着自己的茶,在俞老板再要劝说时,他将茶杯轻轻一放,道,“这画,兴许不假,但有一些说不出来的违和之处。”
俞老板莫名其妙,“公子说的是哪一处?”
“我都说说不出来了,自然指不出是哪一处。”严修眼观鼻鼻观心,不紧不慢地道。
俞老板一时气结,这明摆着是来砸场子的,正要将人轰出去,屏风的另一边却传来一个声音。
“是违和得很。”
两人微微一怔,那声音的主人慢慢从屏风后绕过来,几乎与茶廊里侍女相似的衣裳,浅碧浅碧的,将一张雪肤净肌,眉目动人的脸映衬得明丽清澈。
女子微微一笑,先报上名头,“半瓯古玩江柏舟江老板座下的品鉴师,江水云。”
俞老板噗嗤一声,忍不住笑了出来,这名头报了不如不报,半瓯古玩从江北一带迁来郢都刚刚半年,连入古玩行内的门槛都没找到,怎么好意思在和韵茶楼大喇喇叫出自己的牌子?!
他和悠悠地掩了掩嘴,以挤兑人的口吻道,“俞某不才,不知江姑娘有什么高见,但说无妨。”
说着故意拿起扇子展开到她面前,“姑娘先仔细看看罢,可不要看走了眼待会儿闪了舌头。”
江水云却只是蜻蜓点水般地扫了一眼,又淡淡地道,“扇骨不错,是上等的阳刻鹿骨,但扇面的季遐画作是假的。”
俞老板噎了一下,怒气蕴着,正要发作,严修抬起脸来,仔细盯了她一眼,道,“烦请姑娘细讲。”
江水云弯弯的眼睛如含了秋波,澹澹地往他身上一飘,道,“半瓯古玩的品鉴费用,按件来算,一件一百两,公子需要我鉴定么?”
俞老板顿时横眉怒目,连他们和韵茶楼鉴定一次才五十两,这人不是狮子大开口么?
可严修却半分未犹豫,饶有兴趣地掏出了一百两呈上,做出请的姿势。
江水云这才将扇子翻来覆去看了两眼,却也只是两眼,便开口道,“刚刚俞老板说季遐擅画花鸟虫鱼,且以写实为风,此话不错,正因为此话不错,所以这幅画里展翅欲飞的这只白鹤才画错了。”
她潾潾的眸光洇着笑意,淡淡的,疏离的,使得声音一点儿不似弄虚作假,接着道,“不知二位是否当真见过白鹤平地震翅飞起的景象,鹤的长颈在登地而起时,是弯曲的,喙和头是昂扬高斜的,而这一幅画作里,白鹤的颈子平直,如离弦的箭一般,此和实际不符,所谓为违和之处。”
她神色一转,对着俞老板时有几分歉意,下结论道,“所以,对不住了,这画是赝品。”
俞老板一时如鲠卡住喉咙,肥圆的白脸涨的通红,哑然无声了一会儿,尖酸地辩解道,“季遐虽是写实,却也可能有不察之处,将这白鹤的颈子画成这样并不奇怪,不能武断地以此敲定为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