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氏翻看册子:“是啊。”
连甄思量了一番才开口:“我记得往年这时候下过春雨,今年春天倒是一滴雨也没见过,不知可会有影响?”
庄子是吴氏在打理,连甄不好插手太多,便隐晦提了一句。
连甄相信,吴氏能听得懂她在说什么。
果不其然,吴氏细细思量,又翻看了册子之后,下了个决定。
“第二批作物推迟几天再下,今天雨水来得迟,收成许会比往年来得晚些。”
老赵面露欣喜:“那可真是太好了。实不相瞒,庄子里几个有经验的老人也是这么推敲的,只是大家怕我们主动说要推迟,若是让人误会了,说要躲懒不干活,那可就不好了,便一直不好意思开口。”
吴氏“嗐”了一声,无奈笑道:“这有什么好不好意思的,有何难处直说便行,咱们又不是不讲道理的主家,只要理由说得通,我们也会斟酌的。”
再来的事吴氏就处理得很是妥当了。
送走老赵,吴氏喝口茶润润喉,知道方才是连甄给自己留了面子,才会以那样的方式提点而不多加僭越。
既顾忌了她的心情,又妥善点醒可能会出纰漏的事,这份心思实在令吴氏自叹不如。
她可是在内宅熬了这许多年才熬到如今的模样,而连甄可还是个闺阁女子。
吴氏不由叹了声:“论这点还是比不过甄姐儿,我在你这年纪时可不懂这个,哪还记得往年是雨是晴,是否会于作物收成有影响?”
连甄抿唇一笑:“二婶说的什么话呢?我可什么也没提呀,只是问了还没下雨会不会有影响而已,旁的事可是二婶自个儿推敲出来的,怎能把功劳都推到我这儿来呢?”
这么一讲还真是。
吴氏对着她,摇了摇头,嘴角噙着笑意,无奈说道:“你呀……”
这份玲珑心思,吴氏是不担心连甄往后出嫁后在夫家吃亏了。
江城手上循着秋芳的指示,将摘下来的青草弯弯绕绕,也是在听着连甄那儿的动静。
他现在虽埋首把玩嫩草,但,不用抬头,他都能感受到来自连甄那儿强烈的视线。
“……”
今日的事是他大意了。
已经咬牙对着连甄喊出“姐姐”,却没料到坏在一句“二婶”上。
想想,被怀疑不对劲的事其实早晚都会发生。
他与连诚的互换,取决于他自身进入睡眠的时机,几乎隔个半天一天,自己就会成为连诚,以他的身份在连府过日子。
这样不连续的记忆,不同人所经历的每一天,肯定会有出现误差的时候。
以前都还能以记性不好带过去,但这些事情日积月累起来,加上最明显的,连诚改唤吴氏为“婶娘”而自己却不知情,恰好撞上连甄已经对自己起了疑心的情况,会被这样审视着,也就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了。
江城边想着事,手上动作也就越来越顺。
收尾时,江城看着自己编出来的螳螂,挺着腰举着双镰,威风凛凛,完成度跟连诚此前所做的完全不同,他伸手一揉。
秋芳看见时,那草螳螂已经被江城扔在竹篓里,绿汪汪的一片,里头全是做失败的残草。
她也不见怪,反倒是有些习以为常,还问他:“二少爷又做坏了吗?没关系,奴婢摘了许多草,还能再重新来过的。”
孩子不懂掌握力道,连诚此前在学习时就经常扯破叶子,破掉的叶子容易断裂,没法再继续编,只得重新再来过。
江城点头,接过丫鬟递来的草叶,看了眼桌上另外摆的那些歪歪扭扭,连是不是虫子都看不出来的草编奇形异状,手上的动作第一次迟缓了下来。
这些是连诚昨日所做,草编螳螂对一个三岁孩子来说到底还是太难了些,练了这些时日依旧不得诀窍。
江城庆幸自己方才将做好的那个先扔了,否则等会儿被瞧见了,还不知道如何解释连诚是怎么突然学会的。
然而现在轮到江城犯愁。
他拧眉,认真盯着连诚做好的那些,试图想要做出个差不多的来。
可任凭他如何尝试,都没法有那一分的神似。
江城捧着连诚做的奇形怪状,陷入沉思。
这个……似乎要比螳螂,还要来得难上许多啊。
在二房耗了一下午,江城还是没能把连诚做的那些完整做出来。
他与连甄牵着手,两人一起走回连甄院里。
──一路无言。
以往连甄总会找话题同他说话,走回去的路程虽短,可连甄每日都能与他说起与上次不同的事情。
像是今天的云朵是什么样的形状,路上哪里的花开了等等,她总是能将那些自己从未注意到的地方指出,与他分享。
而且,也不知道是不是江城的错觉。
他感受了一下手里的温度。
小孩体温总是来得略高些,而连甄的手偏凉,所以当连甄牵起江城的手时,江城也会尽可能回握住她,试图暖一暖她的掌心。
可今日,两人的手方交握在一起,江城就觉得不对。
这温度,似比平时还要来得温热许多?是有用药调养过身子了吗?
今日总是躲着连甄目光的江城,最后还是抬眼,看了看她。
连甄的容貌出彩已是众人皆知的事,而她肌肤底子也好,白嫩得找不出一丝瑕疵。
不过眼下看着,连甄的肤色,似乎要比平时又来得更白一些?也不知是否施了淡妆,双颊染着绯红。
然,不光如此,她向来红润的菱唇没了血色,唇色看着极淡。
江城察觉不对劲,停下脚步,他驻足后,连甄还走出几步才反应过来。
连甄刚想回身询问,忽地身子一晃,她牵着江城的手松开,抚着自己的太阳穴,顿觉天旋地转,扶在墙上才得以稳住身子,可意识渐渐模糊。
奇怪……
怎感觉……使不上力?
明明站住了却还是觉得晃,最后双腿一软,眼一闭往后旁倒去。
“小姐──”
丫鬟们惊呼,忙乱成一团。
江城瞪着眼,第一次,喊出了她的名字──
“连甄!”
第四十七章 (一更) 只要她能好起来,……
在佩兰和冬葵还愣着的时候, 香叶已经上前将连甄扶住。
“小姐!”
香叶搀着她,才没有让连甄因而摔倒在地,而是缓缓坐在地上。
她让连甄靠在自己身上,着急唤着。
可不论周遭再如何嘈杂, 丫鬟们怎么呼喊, 连甄依旧紧闭着眼, 并无一丝一毫苏醒过来的迹象。
江城眼睁睁看着她在自己眼前倒下, 看着自己往前伸出的手──连诚小小的手根本不足以捉住她。
连甄脸色那般不对,若是自己再早一些能看看她,是不是就能更早发现?
愧疚与自责的情绪如排山倒海般袭来,胸.口就像被人紧紧攥着,连呼吸都困难。
现在想再多也是无用的, 江城握着的拳紧了紧,对一旁愣着的丫鬟吩咐:“把这事告诉婶娘,让她去请大夫来。”
再对冬葵道:“去喊来几个壮实的婆子,将姐姐抱回院里去,另外派人给连相说一声。”
事态紧急,所有人又慌又急, 也就没人注意到连诚称自己爹爹为“连相”,各自忙各自的事儿去。
──连甄病倒了。
大夫来看过, 说是忧思过度,加之夜里又没歇息好,因而染上风寒。
这个结果要说意外, 也能说是意料之中。
原本要准备花朝节的表演曲目,在原先的一曲上又新加一曲,负担已是够大,谁料当日又遇到个疯子, 连甄一大家闺秀,哪里遇过这等蛮横事?
江城听说了,自从那日以来,连甄夜半便总是惊醒,醒来后再难入睡。
她夜里没休息好,又担心连诚那所谓“双面人”的病,日夜都不得安宁,可不就累得病了?
连业得到消息的第一时间就已经赶过来看女儿,担心之情全写在脸上,自从进来后已经不知道叹过几个气。
“这孩子,什么都好,就是凡事喜欢自己扛,不肯找人商量,即便让她放宽了心,她也是全将心事都藏着,这身子可怎么熬得住哟?”
即便连甄真找人商量,每回说的也都只是表面的事,真正要紧的从来都埋在自己心里,让连业也不知怎么说她才好。
在孙大夫对他说要注意自己女儿的身体状况之前,连业早就发现连甄的状况不对。
他想方设法让连甄放松心情,为的就是防止今日这样的事发生,谁知,结果仍是做了无用功。
连业既无奈又担心,却也束手无策。
现下连甄发着高热未醒,得适时降温,大夫说只要能醒来就没有大碍了,就是得修养好一阵子,心神都不得劳累。
连业在想,这要求对连甄来说,可真是难如登天,又不禁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愁上加愁。
女儿的闺房,他一个做父亲的到底不好久待,将这里交给吴氏后,连业去寻了孙大夫,问问有没有可放松之法,能减轻连甄心里的压力。
这期间江城一直没有离开连甄左右,就守在她身旁。
察觉她额上覆着的巾帕已经没了凉意,他取下,浸了浸水,用小手努力拧干,再方方正正地叠好,放回她额上,这般重复着。
连甄本就白的肌色,此刻看着更加苍白,双眼紧紧闭着,柳眉微蹙,面颊泛着不正常的潮红,披散的发丝有几缕被汗水粘在颊上。
江城拿着帕子替她拭汗,不厌其烦地将粘上的头发丝轻轻拨开,还防着指甲刮伤了她娇嫩的脸,动作很是小心翼翼,就希望她能睡得更加安稳些。
吴氏看着,忍不住劝道:“诚哥儿,你歇着吧,让丫鬟们来就行。”
自从亲眼看着连甄昏过去之后,连诚也不知道是被吓着了还是怎么,就这么不发一语,除了连甄身边,哪里也不肯去。
江城摇摇头,不太信任地望了佩兰与冬葵一眼。
两名丫鬟被他看得惭愧地低下头,吴氏心中暗叹,这孩子是嫌弃连甄身边的人不够仔细呢。
江城怎么可能不嫌弃?
他一个不是日日见到连甄的人,都能看出她脸色和平常不同,而这两个小丫头作为贴身丫鬟,就算是这几日才开始当的值,却半点没有发现不对劲。
连连甄晕倒了,她们也不知该如何处理,只知道杵在那儿瞪着眼看着,也不像香叶还会上前搭把手 。
如果是以前的白芷在,肯定不会让这种事发生,连甄身边顶用的下人都不在,他怎么可能放心将病了的连甄交给她们?
吴氏说了几次,见他如此坚持,便让两个丫鬟去打打下手,换个水还是拧个巾帕什么的,还是做得的。
她换个方式说道:“诚哥儿,你手嫩,可别泡水泡坏了,拧帕子的事就交给她们吧。”
江城一顿,这才垂首,看了看连诚的小手。
因为总在碰水,手指指尖的皮肤已经皱了起来,想着这到底不是自己的手,江城勉强点了点头,同意吴氏所说的话。
只是,他们这般细微的照料,连甄仍是没有醒来的迹象。
睡梦中她表情也难受得很,也不知是梦到了什么,吐出稀碎的梦呓。
江城凑近细听,发觉她喊最多次的是“别过来”,或是在喊“诚哥儿”。
连甄睡梦中也会做出闪避的动作,轻轻挣动时,额上覆盖着的帕子便会滑落。
江城只好握住她的手,对她说:“没事了,我在。”
可是连甄依旧睡得很是不安。
一群人很是发愁,不晓得该如何安抚她。
最后江城想了想,在她耳边轻声说着:“姐姐,我没事。”
连甄似是听见了,紧拧着的眉头才终于松开,情绪安定下来。
吴氏原本还担心连诚被过了病气,想让他离开,眼下看到这一幕,吴氏不用开口都猜到他不会离她左右。
她望着一大一小交握在一起的手,叹了口气:“你们也真是姐弟情深。”
知道人赶不走,吴氏也只能放着连诚去。
否则一个病着另一个还闹起来,那可真是件令人头疼的事。
今夜是关键,熬到后半夜,吴氏伸手探了探连甄脸上的温度。
她露出喜色:“热度好像下去了些。”
江城点头,终于肯说话了:“可是她还没醒。”
“热都发出来了应是没事了,再来,只要等甄姐儿醒了就成。”她看着同样也熬了快一宿的连诚,劝了劝,“诚哥儿去睡会儿吧,你姐姐已经好多了。”
江城果不其然拒绝了:“等姐姐醒了,我就睡。”
“姐姐”这两个字,喊出来一次之后,第二次、第三次也就没那么羞耻了。
更别提这一晚上,每当连甄睡得又不稳当时,江城就会在她耳边,一而再再而三地重复说着:“姐姐,我没事,我在这儿。”
也许是连诚的声音起了作用,连甄每每听了,总能变得安心些。
吴氏劝了好几次劝不动,也就随他去了。
“那婶娘在旁边小憩会儿,甄姐儿若是醒了,你再来喊婶娘,你累了也别硬撑着,有丫鬟们看着呢,这一晚上表现也足够让你信任了。”
江城自动忽略后半句,点了点头:“多谢婶娘,婶娘去睡吧,这儿有我在。”
吴氏白日里还要操劳府里的事,况且也不知道连甄何时能醒,加之连诚的身体到底还小,不知能撑到几时。
这会儿有自己看着,吴氏趁现在养好了精神也好。
离开前,吴氏看了下连诚的脸色,最后把秋芳留着。
嘱咐了连诚若是撑不住睡着,那就把他抱回自己的院里睡着。
她们原先都想着连诚一个孩子肯定熬不久,指不定不知不觉就睡过去了,便耐心等着他睡。
等天光微微擦亮,房里不需烛火也变得亮堂,丫鬟们轻轻打了个呵欠,往床榻上看,连诚依旧饶有耐心地在替连甄擦汗。
鸟叫声叽叽喳喳响起,连甄长长的睫毛轻颤,缓缓睁眼。